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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冰心、朱自清和“文学研究会”作家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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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五四”美文创作中,持缜密、漂亮风格的,比冲淡一派人数为众。这几乎可以囊括文学研究会和创造社这两大文学社团的主要作家。冰心散文的影响不在周作人之下,不过他们的创作路数与所拥有的读者并不相同。冰心那“小诗”味的散文更容易引起未涉世事的青年读者的共鸣与模仿。她的《笑》,发表于1920年革新后的《小说月报》上,是现代文学史上较早的引人注目的美文小品。刊载后,学校竞相选入课本,语法学家把它做通篇句式读解,可见影响广大。很多人认为,冰心的散文实比她早年的问题小说和小诗成就更高。阿英说:“特别是《往事》(二篇)《山中杂记》(寄小读者)以及《寄小读者》全书,在青年的读者之中,是曾经有过极大的魔力。一直到现在,从许多青年的作品中,我们还可以看到这种‘冰心体’的文章。”〔13〕所谓“冰心体”的散文,是以行云流水似的文字,说心中要说的话,倾诉自己的真情,满蕴着温柔,微带着忧愁,显示出清丽的风致。所谓冰心“心中要说的话”,简言之即是“爱的哲学”,即宣扬自然爱、母爱、儿童爱。其中有对下层人民的同情,探索人生的惆怅,对祖国、故乡、家人、大海的眷念,也有基督教义和泰戈尔哲学等内容融会其间。《往事(一)·七》,细腻地描写了两缸荷花在雨中的变化及作者的心情,当看到红莲在大雨中受大荷叶的庇护时,自然升华到母爱的主题。《山中杂记之七——说几句爱海的孩气的话》,用和儿童亲切谈心的语调,将山与海,从视野、颜色、动态、给人遐想等方面,详加对比,抓住事物特征,描绘得有声有色,处处传诉出作者对大海的无限深情。冰心的作品多抒写自己霎时间涌现的感触与自然风景,传达的是一段挚情,或一缕幽思,空灵而缠绵,纤细而澄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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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文体,冰心也有自觉的追求,她曾借小说中人物之口说:“我主张‘白话文言化’、‘中文西文化’,这‘化’字大有奥妙,不能道出的,只看作者如何运用罢了,我想如现在的作家如能无形中融合古文和西文,拿来应用于新文学,必能为今日中国的文学界,放一异彩。”〔14〕冰心的语言仍浸有旧文学的汁水,不过经过她的处理,已经完全没有陈腐气息,而别具一种清新的韵味。如《往事》其二(八)中的一段描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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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身微微的左右欹斜,这两点星光,也徐徐的在两旁隐约起伏。光线穿过雾层,莹然,灿然,直射到我的心上来,如招呼,如接引,我无言,久——久,悲哀的心弦,开始策策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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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散文的词汇句式既保留了某些文言文的典雅、凝练,又适当地“欧化”,使句子更能灵活、婉转、流动,有自然跳荡的韵律感。在开展白话文运动刚刚几年时间,冰心能将文言文、白话文与西文调和得如此完美,难怪能引起普遍的欢迎。冰心对建立与发展现代文学语言是卓有贡献的,不过她的作品读多了也会感到格调偏旧,因为她究竟是属于以旧文学为根基的早期新文学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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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清(1898—1948年)是极少数能用白话写出脍炙人口名篇(可与古典散文名著媲美)的散文家。他的重要性如很多评论家所公认,只要学校选讲范文,或编文学史,谈到现代散文的语言、文体之完美,朱自清必被提及。他擅长写一种漂亮精致的抒情散文,无论是朴素动人如《背影》,或者明净淡雅如《荷塘月色》,委婉真挚如《儿女》,从中都能感到他的诚挚和正直。他既不满意陶醉于抒写琐屑小事的“言志派”,也不满意后来的所谓幽默派,写作态度严肃不苟,始终执著地表现人生。《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温州的踪迹·绿》、《荷塘月色》是他写景抒情的名篇,都体现出作者对自然景物的精确观察,对声音、色彩的敏锐感觉,通过千姿百态、或动或静的鲜明形象,巧妙的比喻、联想,融入自己的感情色彩,便构成细密、幽远、浑圆的意境。他的散文结构缜密,脉络清晰,婉转曲折的思绪中保持一种温柔敦厚的气氛。文字几乎全用口语,清秀、朴素而又精到,在20年代就被看作是娴熟使用白话文字的典范。不过有时令人稍感着意为文,不如后来的散文(如《欧游杂记》和《伦敦杂记》)更成熟自然。《背影》只是质朴地叙说父亲送别儿子的一段场景,可他捕捉到一二不可言说的典型细节,注入了一股对劳碌奔波的老父的至亲深情,表现出小资产者在旧世界一生颠簸挣扎的可悲命运。这样,就很容易打动无数身受飘零之苦的人,不难解释为什么此篇能那样长久地激起读者的心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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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子恺(1898—1975年),从20年代中期开始写小品,此时期的散文结集有《缘缘堂随笔》。他的特殊之处是以某种源自佛理的眼光观察生活,于俗相中发现事理,能将琐细的事物叙说得娓娓动听,落笔平易朴实,有赤子之心,如他的画一般,透露着心地光明、一无沾染的品格风貌。作者在看见人世间的昏暗后,企图逃入儿童的世界,加上佛理的渗入,文章萧疏淡远,带着哲理深味,染有清淡的悲悯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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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遇春(1904—1932年)的《春醪集》和《泪与笑》收入他20年代中期以后的随笔。20年代人称梁遇春为中国的“伊里亚”,是因为梁的作品确受英国Essay,尤其是查理·兰姆的随笔的影响。梁遇春耽于思索,他的随笔也有许多对人生哲理的探求和洞明的见解。他喜用絮语笔调,随意而坦诚的谈吐中不乏睿智的思辨。《春醪集》谈论知识,探索人生,或旁征博引,引类取比,或触景生情,浮想联翩;语言机智而有文采,潇洒自如,玲珑剔透;时有思想的火花,却缺乏如炬的目光。在小小题目里开掘微言大义,引用外国的经典、警句,信手拈来,处处切题。梁遇春有股孤傲气,他那懒散的绅士风度,不愿受任何拘束的个性及享尽人生的主张,促使他喜好标新立异,怀着极大的兴趣来谈“人死观”、“流浪汉”,阐发悲哀是最可爱的东西等等。连睡懒觉这类的题目,他都能拉闲扯散,妙语连珠,好像比一般常人更能体味人生的滋味似的。梁遇春的散文,很能反映出“五四”散文品格多姿多彩的一面,待到30年代文坛被政治性战斗性的主潮所占领,像梁遇春这种绅士风的散文也就失去了广大读者,只赖未来的文学史家来品鉴它那小而晶莹的光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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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研究会其他重要的散文作家还有许地山。他不仅小说写得别致,散文集《空山灵雨》也另有情调:近似散文诗,渗入宗教气氛,既有对现实的不满,也有对人生哲理的探求。名篇《落花生》质朴短小,有寓意,主张人生“要学花生,因为它是有用的,不是伟大好看的东西”。这又是他生活态度扎实的一面。写实风格最强的是叶圣陶、郑振铎和茅盾,他们的散文有充实的“人生派”内容,社会性较浓。“五卅”惨案期间,这三位文学研究会的中坚作家,都发出了愤怒的呼喊。叶圣陶的《五月卅一日急雨中》,一反他平时的纯朴、严谨,爆发出炽热的反帝激愤,全文具有急雨般的节奏和悲愤慷慨之情。他的《藕与莼菜》抒发对故乡的情思,由物及人,平淡从容,便是他惯常的文风了。郑振铎的《街血洗去后》、《六月一日》,都是“五卅”后不久写出的,沉痛的感情以质朴的语言出之。他的《山中杂记》,真率、俊逸,只是视野不够阔大。茅盾写有《五月三十日的下午》、《暴风雨》,也是“五卅”时产生影响的作品。他旅日时期写的一组散文,收入《宿莽》集,其中的《叩门》、《雾》、《卖豆腐的哨子》等,反映了他处于革命转换时期的思索和探寻,有时代的苦闷,也有新的期望,是用诗的情绪交织成回荡起伏的怅惘滋味,显露了茅盾文学气质的又一侧面。他作为一个成熟的散文家,是在抗战以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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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位较特殊的文学研究会作家是早期共产党人瞿秋白(1899—1935年)。他这时有《饿乡纪程》(即《新俄国游记》)和《赤都心史》问世。这两部散文集是作者以《晨报》特约记者的身份赴苏考察的结晶,根据亲身的见闻向国人真实报道十月革命后的苏俄真相,又留下作者自己的思想印痕。书中并不回避世界上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缔造中面临的重重困难,但以深沉的感情表现苏联人民建设的乐观精神。文章中常回荡着俄罗斯式的悲壮、雄浑的格调。此为中国报告文学的先声。瞿秋白还擅写杂文,在30年代,他的许多杂感随笔都是针砭时弊或参与论争的,作品深烙有那个革命年代的精神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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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文学研究会的散文作家还有擅写散文诗的王统照,以感伤的书信体散文赢得读者的庐隐,以及属于乡土文学派的鲁彦、蹇先艾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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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郁达夫和“创造社”作家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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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造社在“五四”时代是狂飙突进的浪漫派,这一派作家的散文,与其小说和诗歌有共同的基色。特别是郁达夫,他的率真、坦诚、热情呼号的自剖式文字,无所隐饰地暴露赤裸裸的自己,称得上是个独树一帜的散文家。他声称比起小说来,“现代的散文,却更带有自叙传的色彩了”〔15〕。他和郭沫若散文的主要方式,确实都在直接倾诉自身的遭遇,发出对龌龊的现代文明和官僚社会的切齿诅咒,又带有时代病的感伤。他早期散文以恣肆的文字喷发激愤,只是被自己小说的文名所掩,人们注意散文家郁达夫,是在他大量制作小品游记的30年代了。《归航》记述作者离日返国时的复杂心情,既厌恶给自己带来屈辱、压抑的异国生活,又有某种不忍诀别的心情,胡乱游走的狂放变态,以及想象用手枪击杀得到中国少女青睐的西洋人的那种情绪之流,无所顾忌地在文中迸涌。《还乡记》与《还乡后记》写作者回乡旅途及抵家后所见所感,表达一个穷困潦倒的知识分子对贫富不均社会的强烈不平,也有消极遁世的思想渗透着。《给一个文学青年的公开状》鼓动青年反叛现实社会,语言直露,构想新奇,宣泄感情的冲击力足以惊世骇俗。稍后写作的《一个人在途上》,把作者对亡儿的至情,表达得感人肺腑。郁达夫写散文大都在畅述自己的生活遭遇,直接抒发感伤情怀,常常像跟亲友诉苦或聊天那样,不拘形式的倾诉使你感动。读他的散文,就如同走进了他的生活。这样真率自然的写法,不但在传统散文中少见,在新文学中也很独特。郁达夫散文很恣肆放达,靠才情动人,但其驾驭文字的功力很深,那酣畅的神韵得益于古典文学修养。他自哀自怜过甚,是消极的一面,也是当时一部分知识青年的共同心境。文中夹杂的一些色情描写,是他发泄悲抑、郁闷的特殊方式,自然也含有对女性的变态心理。他的散文有时支离散漫,缺少节制,不讲究章法,质量上不平衡。但郁达夫的影响长期存在,说明一种十足个性化的文学,也是能有充沛的时代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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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沫若本质上是一个抒情诗人,所以他的作品无一不具诗情。他的散文与小说实在很难严格地区分。《月蚀》、《卖书》,都是通过个人贫困的遭际,向社会发出悲愤呼叫的。《路畔的蔷薇》等六章小品,牧歌式地抒发青春的欢悦与离乡去国的孤寂。他虽然也如郁达夫,习惯于主观情愫的倾泻,但有更多的社会和政治色彩。30年代发表诸多叙述参加革命历程的自传体作品,也可归入散文创作之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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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语丝”派和“现代评论”派的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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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丝”派以1924年创刊的《语丝》杂志为创作集结地,不过作为一个散文流派,与《新青年》有较明显的渊源关系。鲁迅和周作人都是“语丝”派的核心作家,在坚持思想革命这一点上,“语丝”派是比较执著的。他们的主要成就仍在于短小犀利的杂感,其批评的文字中“富于俏皮的语言和讽刺的意味”,是所谓“语丝文体”,特色是“任意而谈,无所顾忌,要催促新的产生,对于有害于新的旧物,则竭力加以排击,——但应该产生怎样的‘新’,却并无明白的表示,而一到觉得有些危急之际,也还是故意隐约其词”〔16〕。但这只是就“语丝”派的大致情形而言,实际上其成员的创作风格也各有不同。他们除了议论性的杂感之外,也有不少抒情小品的佳作,如孙伏园的《伏园游记》,孙福熙的《山野掇拾》、《归航》,川岛的《月夜》,等等。需着重介绍的还有林语堂(1895—1976年),他是仅次于鲁迅、周作人的《语丝》撰稿人,又是最热心提倡幽默小品的散文家之一。在“语丝”时期,他介绍过许多西方幽默理论,主张以幽默的艺术去揭示生活矛盾,针砭社会文明病。他的散文集《剪拂集》就多以嘲讽之笔,进行社会批评与文明批评,讥刺的盔甲中每每包裹着幽默。他的散文创作更大的影响是在30年代创办《论语》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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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年代中期又有“现代评论”派出现,多是欧美留学归国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政治倾向与鲁迅和部分“语丝”派成员相对立,这自然也影响到散文创作的思想取向。“现代评论”派最重要的散文作家有徐志摩、陈西滢、吴稚晖等。徐志摩是新月派的“诗圣”,天生一个情感型的人,易冲动,爱自由,加上深受西洋文学的影响,很自然便成就了他那自由而华丽的散文文体。他的散文多属冥想型的小品,即使记述事物,也常抓住刹那的灵感,让感情之流自由地奔放。《北戴河海滨的幻想》、《翡冷翠山居闲话》、《我所知道的康桥》、《“浓得化不开”》,都是他有名的篇章。徐志摩有才情,有灵感,具有快如闪电般的感兴,这确实增加了他散文的流动性。他表情达意,常常一语嫌不足,又添一语,淡描恐不尽,再用浓抹,自然造成繁复华丽的印象。读他的文字,如春华大地,万卉竞放,又如清泉汩汩,一泻千里。如此自由华丽,也不失为一种美的风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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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西滢(1896—1970年)思想意识上属于徐志摩一派,是《现代评论》上的“闲话家”,创作颇多,后集成《西滢闲话》。他确实是站在“五卅”运动之外、学生与民众运动之上,以貌似公允的姿态评说时事,表明了一种贵族化的立场。不过陈西滢的散文也不乏佳篇,他的特点是行文流畅,有相当的西方文学修养,议论由事出发,富幽默感,当时影响不小。特别是那些介绍知识、回忆故旧、讥刺中国封建惰性的散文,值得一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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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鲁迅:《小品文的危机》,《鲁迅全集》第4卷第576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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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转引自阿英:《现代十六家小品·序》,《现代十六家小品》,光明书局1935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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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朱自清:《论现代中国的小品散文》,《文学周报》1928年第34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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