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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平曾氏大家庭里,他首先发现的是“孤独”——对人与人之间的“不相通”的悲哀的体味与思索。这是一次层层深入的开掘:开始,剧作家在他的男女主人公曾文清与愫方身上发现了自觉于心灵的隔绝,又渴望着心灵的沟通的两个灵魂的接近,当他写到这一对“知己”尽管“在相对无言的沉默中互相获得了哀惜和慰藉,却又生怕泄露出一丝消息,不忍互通款曲”时,他是一定会想到在《雷雨》、《日出》与《原野》里一再提到的人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的悲哀与无奈的。但曹禺作为一个真正的灵魂的探险者,又向自己(以及读者和观众)提出了一个严峻的问题:这两个生命真的“同声同气”吗?他终于发现,在“静默”的表象背后,隐藏着两个不同的灵魂:一个(愫方)像真正的人那样活着,拥有博大而丰厚的爱与坚韧精神;一个(曾文清)作为人早已死去,只剩下生命的空壳。心灵本就相隔“天涯”,“若比邻”云云只是自欺欺人的虚词,这是不能不引起透骨的悲凉之感的。而愫方竟是为着这样的无用的生命做出无私的奉献,更使人感到,人的美好的感情、追求是多么容易被无端地扭曲和捉弄。曹禺式的“残忍”观念因此而得到更深刻的阐发。但在愫方的感受里,这梦幻般的追求的破灭是既悲凉又能给人以温馨的:因为这是毕竟有过的真诚的追求。因此,当愫方述说着:“我们活着就是这么一大段又凄凉又甜蜜的日子啊!叫你想想忍不住要哭,想想又忍不住要笑啊”时,她是在表达着对日常生活中真正诗意的深切体验的。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把《北京人》称为曹禺“生命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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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曹禺进一步追问“曾文清怎样从‘人’变成‘生命的空壳’”时,他就转向了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历史观照(这也正是抗日战争所提出的“时代命题”)。曹禺显然认为,这是一个士大夫家庭的子弟,染受了过度的腐烂的北平士大夫文化的结果。作为一种没落的贵族文化,它悠闲、雅致,却带有浓厚的寄生性,最能消磨人的生存意志,像曾文清竟陷入了无可救药的怯懦、颓废与沉滞、懒散之中:“懒于动作,懒于思想,懒于用心,懒于说话,懒于举步,懒于起床”,甚至“懒于宣泄心中的苦痛”,“懒到不想感觉自己还有感觉”。这是人的真正“堕落”:人的生命的彻底浪费,人的个人与社会价值的彻底丧失。——曹禺就这样从一个相当独特的角度对没落士大夫的“北京文化”进行了历史的否定。曹禺又突发奇思异想,让人类的祖先——“远古北京人”(中国猿人)从天而降,同时又精心设置了人类学者袁任敢和他的女儿袁圆这样的“明日北京人”的形象——他(她)们代表了同样发源于北京的“科学、民主”的“五四”新文化。这样,曹禺就创造了一个舞台奇观:三个不同时代的“北京人”,代表三种截然不同的文化,同时出现在《北京人》同一个舞台空间里,在历史的参照与对比中,更显出“今日北京人”的生存方式及其所代表的封建士大夫文化的全部荒谬性,同时将读者(观众)推到一定的距离之外,达到某种超越,“以一种悲悯的眼来俯视这群地上的人们”。——《北京人》在更高的层面上又回到了《雷雨》“序幕”与“尾声”的追求,但于悲悯之外,又增加了几分嘲讽,由悲剧转向了喜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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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于1942年的《家》是一次极富创造力的“再创作”。从巴金的小说《家》到曹禺的《家》,人们发现了表现重心的转移,不仅从以觉慧的反抗为中心转向以觉新、瑞珏、梅小姐三个人物的关系为主要发展线索,而且剧作家对他(她)们爱情生活的关注与描写的重点,已经主要不是悲剧性内容的揭示,而是努力开掘与发掘内涵的生命力量与美。瑞珏可以说是曹禺塑造的全新的女性形象,显然已经将繁漪、陈白露、花金子因残忍的压抑而导致的心灵的扭曲,情感、心理、性格的病态荡涤干净,也不像愫方那样“整日笼罩在一片迷离的秋雾里”,瑞珏更是晶莹剔透的,充溢着“纯真”之气。剧作家写到觉新时,也给予了更多的理解与同情,使他的形象具有某种明朗的色彩。对鸣凤与觉慧的爱情,更是投入了巨大的激情。这是一曲“青春的赞歌”,也是创作“诗剧”的自觉尝试。剧作家唤出了“杜鹃声声”,让生命中的青春力量彻底释放,青春的诗意美得到淋漓尽致的发挥与展开。与此相适应,他又创造了“诗化的戏剧语言”——曹禺戏剧生命创造的原动力,不仅是思想、情感的内在要求与冲动,也来自语言的诱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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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曹禺剧作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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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1933—1942年的十年间,曹禺即为中国现代话剧奉献了《雷雨》、《日出》、《原野》、《北京人》、《家》五个堪称经典的杰作;而且每一部新作,都在现实人生与人性的开掘及戏剧形式上有新的试验与创造。可以看出,曹禺执著追求的,是一种“大融合”的戏剧境界。这是人类戏剧宝库中的精华:从希腊悲剧与喜剧、莎士比亚,到易卜生、契诃夫、奥尼尔……的大融合。这是中国传统戏剧艺术与西方戏剧艺术的融合,是中国传统诗学与西方象征主义的融合。这是戏剧与哲学、具体与抽象、形而下与形而上的融合。这是追求“生活幻觉”效果与舞台“假定性”效果的融合。这是情节剧、佳构剧与心理剧的融合,是戏剧与诗、戏剧与散文、戏剧化的戏剧与生活化的戏剧的融合,是写实与写意、写实与非写实的融合。这是喜剧与悲剧的融合……等等。因此,曹禺对于中国现代话剧的意义,不仅在于他的戏剧创作标志着、并促进了中国现代话剧的成熟,更重要的是,他的极富想像力与创造力的实验性的创作,为中国现代话剧的发展开拓了广阔的领域,提供了无限丰富的可能性,展示了多元的、自由创造的发展前景。但曹禺的创造,对于现代中国话剧又是超前的,也就是说,他的创造力与想像力都大大超过了时代接受水平。最能说明这一点的是曹禺接受史上的矛盾现象:曹禺既是拥有最多读者、导演、演员与观众的现代剧作家,又是最不被理解的现代剧作家;人们空前热情地读着、演着、欣赏着、赞叹着他的戏剧,又肆无忌惮地肢解着、曲解着、误解着他的戏剧,以致他的戏剧上演了千百次,却没有一次是完整的、按原貌演出的(无论作家本人如何抗议,《日出》的第三幕、《北京人》里的有关“远古北京人”的描写总是被删削,《雷雨》的序幕与尾声至今也从未搬上舞台)。长期以来,读者、导演、演员、观众、研究者们只能(只愿)接受曹禺戏剧中为时代主流思潮所能容忍的部分,例如他的剧作中的社会的、现实的、政治的内容,写实的、戏剧化的、悲剧性的艺术(形式)因素,而对与上述方面交融为一体的另一侧面,例如对人的生存困境的形而上的探索,非写实的、非戏剧性的……因素,特别是打破常规、突破传统的、个人的天才创造,则不理解,不接受,却又颇为大胆地轻率地视为“局限性”而大加讨伐。在某种意义上,曹禺这位天才的剧作家正是被落后于他的时代所“骂杀”与“捧杀”的。这是中国现代文学史(戏剧史)上最为沉重、也最发人深省的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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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4〕〔5〕〔6〕 曹禺:《〈雷雨〉序》,《曹禺文集》1卷,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8年版,211页、211页、213页、213页、21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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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曹禺:《〈雷雨〉的写作》,载《杂文》月刊第2期,1935年7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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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曹禺:《〈日出〉跋》,《曹禺文集》1卷,45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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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曹禺:《日出》,《曹禺文集》1卷,23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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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曹禺:《给蒋牧丛的信》,转引自田本相:《曹禺传》,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88年版,46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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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 本章年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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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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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24日 生于天津。原名万家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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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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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 进南开中学读书。在学期间,积极参加南开新剧团的演出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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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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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月 参加“南开中学五卅后援会”,演出戏剧,宣传反帝爱国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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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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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 担任《南开双周》刊戏剧编辑。在该刊第一期和第四期先后发表新诗《四月梢,我送别一个美丽的行人》与《南风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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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 中学毕业,进南开大学读书。开始酝酿《雷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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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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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入清华大学西洋文学系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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