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字猴:1.700015279e+09
1700015279 再看英国的情况。在那里,一个中等阶级的人年纪很轻就得进商店或者账房,每天工作十小时后,回到家还得干活,费尽心思和体力以求挣到更多的钱。不久,他结婚了,有了一大堆孩子,而他的工作越加辛苦,竞争更加激烈,环境愈加严酷,可他的生活所需却更多了。
1700015280
1700015281 绅士、富人和贵族们也少有闲暇。这些人总是忙忙碌碌,被各种需要花费时间和精力的事务所纠缠。政治先要占去很大一部分精力,各种会议、委员会、俱乐部总要参加吧,还有《泰晤士》那样的报纸,每天总有整版的内容等着你去读,还有数字、统计表、一大堆枯燥的资料都要你一口气审完并且理清头绪。除了这些,还有大量的宗教事务、各种基金组织、慈善活动、各种公务和私事的改良问题、财务方面的质询、权力纠纷、功利主义和道德问题的争论,全都需要你不停地倾注精力——这就是英国的精神土壤!
1700015282
1700015283 所以,绘画和其他吸引感官兴趣的艺术都自然而然地退到了次要位置。大家都在考虑更紧要、更迫切的事情,没有时间关注艺术。即使投入部分精力,也是为了传统和赶时髦。他们只把绘画当成一种古董,可以供个别业余爱好者发挥一下趣味而已。其实不难见到有商家掏钱兴建美术馆、买下绘画原作、创办艺术学校,但这些行为与他们为福音传道、筹建育婴堂、治疗癫痫患者所做的意味相仿。这些人士也维护公益事业和社会福利,他们相信音乐可以使人们文雅起来,从而减少星期日的酗酒风气,而绘画则有助于提高技工的手艺和眼光,从而制作出好看的服装和昂贵的首饰。艺术的品味全不见了,他们对于美妙的形体和色彩的感觉只来自于学校的培养,这好比花了大价钱从外国买来的橘子,放进温室很费了一番心思培育它,可最后不是酸溜溜的,就是变质的味道。
1700015284
1700015285
1700015286
1700015287
1700015288 乔尔乔内,《牧人来拜》,约1505-1510年,画布油画
1700015289
1700015290 这个国家的当代画家是才华有限的、不被欣赏的画匠。他们所画的诸如一捆稻草、起褶的衣衫、植物的枝杈,无不显得枯燥而琐碎。长期的辛劳使他们身心疲惫,搅乱了形象和感觉的平衡,对色彩的和谐已经变得麻木不仁了。他们用鹦鹉绿覆盖整张画布,用锌和铝的颜料抹成树木;画人体的时候,就用那种生牛肉的红色去涂抹。除了对五官把握还算有些理解,对性格刻画还有些见地以外,在外国人的眼中,他们全国性的展览无非是把各种颜色杂乱地、粗劣地混合在了一起,简直像一场乱糟糟的胡闹。
1700015291
1700015292 也许你们得出的答案是我所说的这些德国人是日耳曼化的,那些英国人是一本正经的新教徒,他们都致力于渊深的学问和实际事务;而在法国,至少还有情趣,还喜欢享受。的确,现时的巴黎是世界上最喜欢读书和交流的城市,也最喜欢评论艺术,他们鉴赏美,对美下各种定义。外国人发现在那里生活真是最惬意、最丰富、最愉快的。
1700015293
1700015294 然而,尽管法国的艺术超过别的国家,但他们自己也承认,还是无法与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杰作比肩而立。在某些性质上两者是不同的:法国作品表明的是另外一种精神,唤起别样的感动。作品的诗歌、历史、戏剧成分远远超过造型艺术。对于裸体的美感和一切单纯的自然存在的美,法国画的领受能力是低劣的。它费尽一切心思去表现远方与古代的真实场景、真实的装束,表现炽烈的情绪和风景中的诱人部分。它成了文学的对手,与文学在相同的土壤里耕耘,最终取得相同的效果。它同样在唤起永不满足的好奇心理、探古寻幽的兴趣、激烈的情绪、病态的感受、对于过度精致的渴求。它只是换了一下形式,以景象向市民讲话,而市民正苦于劳作的疲惫,受着办公室工作的拘禁,脑子里被纷杂的念头挤满了,所以渴望新鲜奇特、历史文献、感官刺激和乡间的恬适。
1700015295
1700015296 从15世纪到19世纪社会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人类大脑受到的冲击和搅乱是无比复杂的。在巴黎乃至全法国,过度的辛苦来自两方面原因。首先就是生活变昂贵了,无数的细小的便利变得必不可少。地毯、窗帘、扶手椅对一个生活简单的单身男子都成了生活必需品。假如他要结婚,还得另外添置摆满小饰物的多宝阁,一套漂亮的、价格不菲的结婚礼服,还要有许许多多小东西做装点。这些东西都得花钱去买而不能跑出去拦路抢劫,或者像15世纪那样靠分得没收来的财物而获得,他必须要通过辛苦工作挣回来。因此,生活的多数时间是在辛劳中度过的。再者,人都有当官发财的野心。由于我们采用民主制度,所以所有的位置都变成了竞争,需要坚持不懈地努力,依靠能力把它赢到手。我们每个人的脑子里都隐隐约约存着当部长或者百万富翁的希望,因此,这种竞争状态又使我们的工作和忧虑加重了一倍。
1700015297
1700015298 另一方面,巴黎的人口总数是一千六百万,这个数字不仅可观,而且是太高了。巴黎是个成功机会最多的城市,所有具备能力、野心和干劲的人都蜂拥而来,摩肩接踵地挤在了一起,国家的首都这下子成了一切优秀人才和专业人士乐此不疲的地方。但是到了这里,他们的发明和研究就成了普通的东西。他们通过课题、舞台和贬低性的谈话来相互刺激对方,这些人全都像染上了高烧一样。巴黎的精神世界不在一种稳定健康的状态之下,人们的头脑是过热的、负担过重的、亢奋的。绘画和文学两方面的成就都受其影响,有时候对艺术有些好处,而更多时候则妨害艺术的发展。
1700015299
1700015300 15世纪的意大利不是这种情形。在那里见不到上百万的人拥挤在同一区域,只有五万、十万、二十万人口的城邦。那里没有这么多野心勃勃的灵魂拥塞在一起,没有好奇心的骚动,没有煞费苦心,没有过多的社会活动。那里的城市是优良人的住所,不像我们这里一大片乱糟糟的人流。他们对于舒适的欲求是适度的,身体充满原始的生机,大家都骑马外出,在露天的空气里安逸地生活。那时期的宫殿确实宏伟,但我怀疑一个现代的寻常百姓是否愿意住进其中的一间。因为那里面并不方便而且阴冷,椅子上雕刻着狮头和跳舞的山神,都是些艺术精品,不过坐上去会觉得硬梆梆的;而现在一间小小的寓所、一所大宅的门房都要比利奥十世和尤利乌斯二世的宫殿舒服许多。
1700015301
1700015302
1700015303
1700015304
1700015305 米开朗琪罗,《埃利色雷的女预言家》,1508-1512年,壁画
1700015306
1700015307 现在我们所不可缺少的那些小小的便利,当时的人们并不要求。他们的奢侈是为了拥有美,而不是为了享福。他们心里想的是如何把立柱和人像布置得高雅好看,而不贪图省钱购得一些小摆设、长沙发和屏风。再有,高官厚禄的大门对大众是关闭的,要想迈进这道门槛,除非靠着赫赫战功,或者得到王孙贵胄宠信的少数杀人魔王、高级刺客,以及一些善于巴结的门客才有机会。激烈的竞争、蜂窝样的骚动、长期不断的跃跃欲试、想尽办法要超过周围人的情形,在那个社会里是见不到的。
1700015308
1700015309 以上种种说明,那时期的人比现在欧洲和巴黎的人在思想上更加平衡,至少对艺术来说更加平衡。要想使绘画艺术获得繁荣,所需的那片精神土壤就不能是从未开垦过的,但开垦得过度也不行。封建时代的精神土壤坚硬厚实,而今天它已变得支离破碎;早先的文明没有进行充分的耕耘,可今日的却布满了犁沟。要想让提香和拉斐尔的手把壮观单纯的画面留在画布上,需要他们周围的人脑子里自然而然地形成同样的图像;要图像自然而然地产生,它就绝不能受到“概念”的阻碍和损伤。
1700015310
1700015311 上面的说法极为关键,请允许我在这一点上多费几句唇舌。文明过度的特点是使图像受挫,而让概念占了上风。在教育、谈话、想法和知识的不断作用下,对于事物的原始知觉会变得紊乱、破碎、消退,以致于被直截了当的概念、分门别类的术语、代数符号一类的东西所取代。从此以后,思维就演变成纯粹的抽象方式。如果还要掉头回到图像,那就相当费劲了,需经过一番病态的、全身痉挛的震撼,附以错乱的危险的幻觉才能办到。这就是我们今日的思维状态,我们再不能很自然地成为艺术家了。
1700015312
1700015313 我们的头脑里充满了杂乱的、交错的、分割的、此起彼伏的概念,所有的文化,包括本国的、外国的、过去的、眼前的,都像洪水一样涌进我们的大脑、积存下来。比如对今天的人说出“树”这个字,他就知道那不代表狗,也不代表羊或者一件家具。他会把这个符号装入脑中能分辨和标识的地方,这就是今天我们所谓的理解。通过学习和认知,我们的大脑已然充满了抽象的符号,再通过内部的条理习惯,有规律地、合乎逻辑地从一个符号到达另一个符号。
1700015314
1700015315 对于色彩斑斓的图像,我们的大脑只能得到只鳞片爪的闪现,是根本留不住的。这些有颜色的图像只会在我们的心目中映出一点模糊的轮廓,马上便消失了。如果想成功地留住,或者准确地把握住它们,要借助意志坚决的努力,经过长期的训练和反面教育。这里所讲的反面教育是对我们的普通教育进行彻底的倒错,这种极端的努力势必带来痛苦和癫狂。现代的色彩大师、造型大师、文学大师,无不是些狂热分子或者沉湎于超常幻觉的人(注:海涅、维克多·雨果、雪莱、济慈、伊丽莎白·巴雷特·勃朗宁、斯温伯恩、埃德加·爱伦·坡、巴尔扎克、德拉克洛瓦、德加,还有其他许多人都是这样的情况。我们这时代有不少才智优秀的艺术家,几乎都因为他们的教育与环境而痛苦。只有歌德一人能保持住精神的平衡,但需要有他那样的智慧、生活的规律和长期的自我节制才可办到)。
1700015316
1700015317 截然不同的是,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家是接近原始知觉的人。同样一个“树”字,单纯健全的大脑听到之后即刻就显示一棵完整的大树:油亮的摇曳的树叶形成一个硕大的伞盖,黝黑的枝干衬托着蔚蓝的天空,满是皱褶的树干隆起一道道粗大的筋脉,树根深深地扎进泥土里抗拒着狂风暴雨的侵袭……这一切对于我们只是一个符号和一个形状,对他们却是活生生的完整的景观。他们能毫不费力地抓住这些,并毫不费力地使其重现。他们能从形象中萃取到精华,而不会纤毫不放地苦苦执著于每一处细节。他们能轻松欣赏到“带有颜色的美好图像”,而无需紧张得要命,激动得快把心脏提到了嗓子眼儿。他们作画,仿佛马在驰骋,鸟在飞翔,纯任自然,色彩的构成便是思想语言的自然流露。观众对着画布或者壁画注目观赏的时候,在心底里对作品有似曾相识之感,一看就能认得。画中的形象对观众并不陌生,它们不是考古性质的堆砌,不是刻意的结果,不是学派的陈规旧法,不是人为的照搬。观众对这些形象十分熟悉,四周的画面把他们引入了日常生活和公众仪式中。那些画面正是来自真实的生活画卷。
1700015318
1700015319
1700015320
1700015321
1700015322 提香,《拉努乔·法尔内塞》,1542年,木板油画
1700015323
1700015324 来看看服装方面的效果,多么大的差异啊!我们穿的是长裤、双排扣的上装和肃穆的黑大衣,而他们则是宽松艳丽的长袍、丝绒或真丝织成的紧身衣、带花边的衣领,佩剑和短刀都有纹饰雕琢。他们穿着绣花的衣衫,佩带着宝石,帽子上面插着羽毛。所有这些华丽耀眼的装饰,在今天只适合妇女使用,而当时的绅士们却穿戴得同样光彩照人。再注意一下画面中的喜庆场面,当时每个城市都有建城典礼、化妆舞会、马队游行,这些都是令王孙公子和平民百姓无比喜悦的乐事。例如:1471年,米兰公爵加利阿左·斯弗尔扎访问佛罗伦萨时,有五百人的卫队、五百名步兵、五十名锦衣侍从、两千名贵族和贴身仆人、五百只猎犬和数不清的猎鹰,这一次远途出行花去他二十万达克特金币。圣西斯科红衣大主教皮特罗·利阿利奥为款待费拉尔公爵夫人,一次就花掉两万达克特。此后,他环游意大利,其场面之壮观、随从之众多,竟令人以为是他的教皇兄长在巡游。洛伦佐·德·美第奇在佛罗伦萨筹办了一个化妆大会,表演卡米勒斯的胜利,数位红衣主教也赶来观看。洛伦佐向教皇求借一头大象,恰逢大象正在别处另有用场,于是,教皇派人送来两只老虎、一只黑豹代替,而他本人则因事务繁忙无法抽身参加这样一场盛大的活动而表示惋惜。女公爵卢克雷蒂斯·波吉亚进入罗马的时候,带了二百名衣着华丽的女士,她们都骑着骏马,每人由一位绅士陪同。这些贵族化的气派、华丽的装束、宏壮的威仪,处处使人感觉像神情庄重、举止高雅的演员阵容。
1700015325
1700015326 从编年史和回忆录中可以看出,意大利人对生活的理解就是一场快乐的节日盛宴,不到迫不得已决不操心其他事情。他们所关心的就是去享受,高雅美妙地享受,通过心灵、感官,特别是视觉享受。确实,他们也没有其他事情要做,对于我们所关心的政治及慈善活动,他们了解得很少;没有议会,没有会议,没有连篇累牍的报纸;那些显赫人物或当权者也没有什么众口难调的群众需要领导,不必垂询公众的意见,置身于乏味的辩论会,提供各种统计数据;没有道德和社会问题纠缠不休。意大利是在一群暴虐的诸侯统治之下,这些霸主靠武力夺权,然后靠暴政维持统治,闲暇时间里,他们就叫人大兴土木和作画。富人与贵族阶层也像霸主们一样醉心于寻欢作乐。他们搜罗美丽的情妇、雕塑和绘画作品、华丽的服装,安插一些心腹在霸主身边探听是否有人密谋加害自己,以便事先得到消息。
1700015327
1700015328 他们既不为宗教事务操心,又不在这方面花费时间。洛伦佐、亚历山大六世及卢多维克·斯弗尔扎的朋友们几乎从未考虑过要建立传教机构,也不致力于异教徒的皈依问题,以及筹措基金用于教化民众。当时的意大利人虽有一副热心肠,却都不是热心宗教的人。马丁·路德曾经满怀信仰又惴惴不安地出访意大利,可结果令他烦透了,回来时他说道:
[ 上一页 ]  [ :1.700015279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