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0016032
1700016033
有一个贵族出身的画家叫做奥托·万尼斯,自小受过优良的教育,学识渊博,出入宫廷,颇得在佛兰德斯当权的意大利和西班牙要人的宠信。他在意大利留学七年,从这个国家学得高雅纯粹的古典画风,能运用威尼斯派的美丽色彩,色调有细腻的层次,懂得暗中有亮,让皮肤与树叶隐隐带些紫红色。除了民族血质以外,他已是一个意大利人,不再属于本民族。只有从衣服上的某一局部或弯腰的老者的一个随意的姿态,才能看出他与本民族的关联。那时的画家已经到了彻底脱离本土的地步。德尼斯·卡尔法尔特在波伦亚开宗立派,收了圭多做门徒,与卡拉齐一家争雄。势之所趋,佛兰德斯艺术发展的过程仿佛是要灭了自家的威风而让别国出尽风头。
1700016034
1700016035
1700016036
1700016037
1700016038
扬·勃鲁盖尔,《花卉绘画》,1599年,木板油画
1700016039
1700016040
然而,佛兰德斯艺术在他国艺术之下依然能够存活,尽管民族的天赋受到了外族的影响,但总能获得振作。影响是暂时的,民族的天赋是永恒的,它来自血肉,来自头脑,来自空气与土壤,来自思想感情的构成与活力。这是真正活跃的力量,不断更新,无孔不入,绝不会因为一时赞赏另一种高级的文化而践踏自身和损害自己。可以证明这一点的是,在别的画种不断变异的时候,有两个画种还保持着原来的纯洁。
1700016041
1700016042
扬·凡·克莱弗、安东尼斯·莫尔、米勒费尔特、保吕斯·莫雷尔塞,都能画出精美的肖像。在他们创作的三连屏上常能见到前后错落的艺术捐助人的形象,那种诚恳、朴实、庄重的表情正好与重要题材上那些人为的、造作的安排形成鲜明的对比,使观者看后觉得这些形象都是栩栩如生的,而不是由人造出来的人形。
1700016043
1700016044
另外,民俗画、风景画和室内生活画也在逐渐形成。在康坦·马苏斯和卢卡斯·莱登之后,扬·马西斯、凡·赫梅森、勃鲁盖尔父子、芬克伯姆斯、三位瓦尔狄堡、彼得·内夫斯、保罗·布里尔等人都发展这些画种。尤其是大批的版画家与插图画家,在书本里或在单张的册页描绘当时的人情、世态、工作以及生活片断。固然,这些画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还停留在奇思怪想与荒唐可笑之中,不知道山丘与树木真正的形态与正确的色调;他们表现人物的喧闹,在服饰上画进丑恶的妖怪,就像甘尔迈斯节上招摇过市的“魔鬼”一样。但这些过渡的题材都是很自然的,风俗画在不知不觉间形成一种结果,那是热爱真实的生活,用眼睛观察到的生活。这里正如在肖像画中一样,头脑的线索很完整,这种思维是出自本民族的。通过勃鲁盖尔父子、保罗·布里尔和彼得·内夫斯,经过安东尼斯·莫尔、波尔伯斯父子和两位米勒费尔特,风俗画已经进入了17世纪佛兰德斯和荷兰的杰作行列。从前冰冷的人物变柔和了,神秘色彩浓郁的风景变真实了,由神的时代向人的时代的转型完成了。
1700016045
1700016046
这个自然的合规律的发展,说明民族的本性在外来风气的影响之下依然得以保持,只要有一个推动,它就会迅速抬头,同时艺术将随着群众的趣味而变化。这个推动就来自1572年发动的革命,一场为了自由而发动的长期而艰苦的战争,就像我们的法国大革命一样规模宏大、意义非常。同时这里也像我们一样,精神世界的改观引起了理想世界的更新。17世纪的佛兰德斯艺术与荷兰艺术,正如19世纪的法国艺术和法国文学一样,是对三十年来牺牲了成千上万生命的悲剧的反映。但这里的断头台和战场分裂了国家,使之成为两个民族,一个是天主教的正统的比利时,另一个是新教的共和体制的荷兰。当两个民族合而为一的时候,他们只有一种民族精神,分离和对立之后便成了两种。安特卫普和阿姆斯特丹抱有不同的人生观,因而出现了不同的画派。政治的波澜分裂了国度,也划分了艺术。
1700016047
1700016049
第三节 鲁本斯画派的产生
1700016050
1700016051
我们要仔细考察比利时形成的过程,才可了解以鲁本斯得名的画派是如何产生的(注:众所周知比利时的名称可追溯到法国革命时期,我在此使用这称呼是纯为方便,按历史的规定,那时的比利时应当称为“西班牙属尼德兰”,荷兰应称为“七省联邦”)。
1700016052
1700016053
独立战争以前,南方各省似乎与北方各省一样倾向于宗教改革。1566年,成群结队的反偶像派捣毁了位于安特卫普、根特、图尔奈的大教堂,把各地的教堂和修道院中所有被认为有崇拜意味的神像和饰物统统毁掉。根特附近,上万名武装的加尔文信徒跑去听赫尔曼·斯科特尔的讲道。在火刑柱周围,群众高唱赞美诗,有时还冲着行刑者掷石头,劫走受刑的人。当局只得以死刑相威胁,方可抑制修辞学会对教会的嘲讽。而当阿尔布公爵实施屠杀的时候,全国人民都拿起武器进行反抗。然而,南方的反抗不及北方来得猛烈,因为在南方,日耳曼的血统、向往独立和倾向新教的种族并不纯粹。在瓦隆区,各族人群混杂,讲法语的人占到居民人数的一半。而且,那里的土地比其他地方肥沃,谋生没那么艰难,因而人的动力不大,肉欲很强,吃苦的决心较弱,更愿意享乐。最后几乎所有的瓦隆人与豪门望族中人一样迷恋宫廷式的生活,成了天主教徒。所以南方各省的斗争不如北方不屈不挠。
1700016054
1700016055
当北方的马埃斯特克特、哈莱姆、莱登各城遭受围困的时候,妇女参加了战斗,血洒城池。而当帕尔玛公爵攻下安特卫普的时候,南方十省便转而与他结盟了,开始了一种新生活。最有激情的居民和最狂热的加尔文教徒不是战死疆场就是命丧绞刑架,剩下的都逃到了北方七个自由省,修辞学会的人也一拨又一拨地落荒而逃;阿尔布公爵在佛兰德斯任期结束的时候估计有六万户居民迁走了,根特失守的时候有一万一千居民弃家而逃。后来安特卫普做了阶下囚,四千纺织工逃往伦敦;安特卫普的人口减少了一半,根特与布鲁日减少三分之一。许多巷子都空荡荡的,根特的主要道路上只有几匹马在埋头吃草。这是一次很厉害的手术,西班牙人称为血质败坏的人种被清除了,至少剩下的居民都算是本分的。
1700016056
1700016057
日耳曼族的本质有较为温顺的一面,18世纪还有一批批的德国军团被专制的小诸侯卖到美洲去送命。封建主的地位一旦被接受,他们便对他俯首帖耳;他们认为规定了的权力便是理所当然的,对既成规矩的事情十分服从。无可挽回的形势摆在眼前,成为一种压力的时候,压力便有了作用。当人认为事情无可更改的时候,便去迁就事实。人性中的一部分力量在萎缩,而另一部分则愈发膨胀。一个民族在某个阶段就像基督被撒旦带到了山顶(注:这是指耶稣受魔王的种种考验之一),一定要在轰轰烈烈与庸庸碌碌之间选择一种生活。
1700016058
1700016059
1700016060
1700016061
1700016062
彼德·保罗·鲁本斯《基督下十字架》,1612-1614年,画布油画
1700016063
1700016064
考验尼德兰人的魔王是腓力二世,以他的军队和绞索进行考验。南方人与北方人在接受同样的考验,只是性格和构造上的细微差别使他们作出了不同的决定,而抉择又使分化加大,并依据各自制造的生活环境越拉越远。两拨人本属同一民族,身上的差异几乎分辨不出,而今却成了明显的两种人。精神状态就与组织器官一样,从同一根源生发出来,到了成长期便奔向不同的方向,最终分道扬镳。因此,南方诸省后来就成了比利时。那里的人民性喜平和安乐,总是喜欢看到生活欢乐愉快的一面。总之,属于特尼斯一派(注:特尼斯善画民俗的欢乐景象)的情感。即便一个人呆在破旧的草屋里,坐在寒酸的客店的条凳上,也会笑呵呵地叼着烟斗,痛快地喝上几口酒,既不觉得做弥撒有何烦人,又不讨厌向教会的人做忏悔。安特卫普收服以后,法事越来越多,越来越红火,腓力二世听了之后很感满意。修道院一时间建起来二十几座。一位那时期的人曾言:“值得一提的是,自从大老爷们光临以后,这里新建的教会比前两百年间或更早出现的还要多。”有新方济会、新卡迈尔会、保罗·圣方济会、报知修女会等等,特别是耶稣会,带来一种新的基督教,于当地的民情非常适合,仿佛是特意造出来同新教做对比的。心灵和想法柔顺了,其他的东西均可包容。这一点从当时的肖像画上可以看出来,鲁本斯笔下的欢快的忏悔师便是一例。
1700016065
1700016066
决疑法(注:将伦理学或宗教律法运用于解决行为是非或良心问题的论调)的形成为大案件的裁定找到了路径,同时一切似是而非的过错也有了宽松的余地。敬神的仪式也不那么一本正经了,带上了消遣的味道。就在这一时期,俗间的事物被用到了庄重的教堂装潢上,出现了多姿多彩的装饰图形,有火苗,有古琴,有玩意儿,有卷轴纹。大理石的圆柱有了漂亮的贴面,祭坛看起来就像剧院的门脸,风格多变的讲坛上布满了各种鸟兽的透雕。至于新建的教堂,外表与内部更是一致的。17世纪初耶稣会在安特卫普建的一所教堂就很能说明问题,那仿佛是一间玩物杂陈的客厅,由鲁本斯在里面画了三十六幅穹顶画。令人惊异的是,在这里抑或其他地方,他们竟把丰润的裸体放进表现禁欲和神秘信仰的题材中用以教化世人。有体态丰腴的马德莱娜、肉感的圣塞巴斯蒂安,还有令寻访初生基督的博士看了不禁垂涎的圣母玛利亚,此种肉感的展现简直胜过佛罗伦萨狂欢节上的骄奢与炫耀。
1700016067
1700016068
同样,政治环境的变迁也使思想意识发生转变。原来的专政逐步放松了,继阿尔布公爵的苛政之后,帕尔玛公爵改用开明的政策。人挨了一刀之后,会失血很多,这时需要温和的手法才能使其恢复。这里正是此种情形,平息了根特以后,西班牙人把对付异教的严厉法令搁置了起来,行刑也停止了,最后一个殉难者是1597年被活埋的一名女子。到了下一世纪,约丹斯和他的妻子以及娘家人尽可太平无事地改信新教,连订画的主顾也不曾减少。大公爵们容许城镇和商会按照传统的做法行事。公爵们打算优待勃鲁盖尔家族,免去他们的兵役和捐税,这也得向地方盟会提出申请。政府有了规矩,可说是半开明的,几乎达到了民族自治,西班牙式的勒索、掠夺和暴行都不见了。最后,腓力二世为了占有这块领地,不得不让它维持佛兰德斯的法度,作为一个单独的国家存在下去。1599年,腓力二世把佛兰德斯从西班牙分出,全部交给了阿尔贝特大公和伊莎贝拉。法兰西公使写道:“西班牙人这次做得再高明不过,不让这地方自成一体就不可能继续拥有它,因为四处都在酝酿闹革命。”
1700016069
1700016070
全国议会于1600年召开,决心进行改革。从圭卡迪尼和其他游客的记载中我们得知,被战争的残酷掩埋了的古老的律法又破土而出了,而且几乎完好无损。蒙科尼斯在1653年写道:“每个行业都有一个协会,人们可以在那里交流业务或者娱乐消遣。所有的行业被分为四大门类,由四个主管城内事务的市长统辖,而总督只在军务上行使裁决和权力。”大公爵们相当明智,能顾及公众的利益。1609年,他们同荷兰议和;1611年颁布的永久法令使当地的振兴得以实现。他们是强有力的,或者说他们使自己强大。伊莎贝拉在萨布隆广场亲自主持弓弩手的宣誓礼,阿尔贝特在卢旺出席了朱斯特·利普斯的讲学。他们喜爱、欣赏并亲近艺术家,如奥托·凡尼于斯、鲁本斯、特尼斯、勃鲁盖尔。修辞学会重又兴旺起来,学院也受到青睐。在天主教中,特别是围绕着耶稣会,思想界有一派复兴的气象,出现了决疑论学家、杂学家、地理学家、医生,还有史学家,如墨尔卡、奥尔特柳斯、冯·海尔蒙特、詹森尼乌斯,都是这个时期的佛兰德斯人。桑德尔历尽艰辛写就的《佛兰德斯风物志》是一部标志着爱国热情与民族自豪感的巨作。
1700016071
1700016072
1700016073
1700016074
1700016075
彼德·保罗·鲁本斯,《斯登城》,1635年,木板油画
1700016076
1700016077
如果想对这个地区的情形有个概念,我们可从那些平静的、衰落中的城市中选择一个来考察,比如布鲁日。1616年,达德利·卡尔顿爵士经过安特卫普,发现这里确是一个美丽的地方,尽管相当空寂。他走过整条街,见到的人也过不了四十个。没有一辆马车,没有骑马的人,商店里也没什么人,然而房屋归置得很好,四下里干干净净。农民们把烧毁了的草屋重新盖起来,回到田间去干活,农妇忙活起家务。安稳的日子又回来了,兴旺富庶即将来到。射箭比赛、游行、甘尔迈斯节、诸侯盛大的入城式,一样一样都来了。大家回到从前的安乐日子,并没再大的奢望。宗教的事情有教会呢,政治让侯爵们去操心吧。这里就像威尼斯一样,历史的演变使人们只在乎享乐,以往遭受的苦难有多深重,现在渴望安逸的热切之心便有多强烈。
1700016078
1700016079
这确实是一种强烈的反差,我们只有了解了战争的细节,才可理解这种反差。在查理五世的统治下,有五万人因为宗教而丧命,被阿尔布公爵处死的有一万八千人。再后来,不屈服的地区起来反抗,打了十三年仗。西班牙征服各大城市的方法是通过长期围困,断其粮草的方法。战争初期,安特卫普连续三天被洗劫,七千市民被杀死,五百幢房屋被付之一炬。士兵们就地筹饷,从那时的版画中可以看到打家劫舍的情形:男子被殴打,妻子遭奸淫,家私财物被士兵们装上大车卷走。军饷拖欠太久的时候,士兵就住在城里,形成一伙明目张胆的匪帮,他们自己推举出首领,肆无忌惮地鱼肉乡里。写画家传记的作者卡雷尔·冯·曼德回乡的当天便见自家和邻家都遭到了洗劫,连卧病在床的老父亲的睡床和被褥都被士兵抢走了。卡雷尔·冯·曼德本人被他们剥得精光从屋里赶出来,脖子上已被套上绳子,眼看要被吊死,幸亏一个在意大利时认识的骑兵救了他。还有一次,当卡雷尔与他的妻儿走在街上的时候,一家三口的衣服、包裹和钱都被抢了。妻子只剩下单薄的内衣,幼子只剩背心儿,卡雷尔更是衣不蔽体,身上只有几块麻布片儿。最后他们就是这副打扮到了布鲁日。
1700016080
1700016081
一个地区遭到这种情形就令人难以生存了,连当兵的也有人饿死了。帕尔玛公爵致信腓力二世,说如果救济再发不下去,部队就要散伙了,没东西吃,人是没法活的——从这种灾难走出来,才知道和平简直是天堂。虽说不至于欣喜若狂,但日子已经好多了,在这里“好多了”的意义是不容低估的。人可以在自家床上睡觉了,可以贮备食品,可以收获劳动的成果,可以旅行、集会,可以随意地与人聊天。人终于有了家,有了国土,有了未来。生活中的一切开始让他觉得有意思,他复活了,第一次真切地感到自己是在生活。凡在此种情形下,文学与艺术便会自然地产生出来。
[
上一页 ]
[ :1.700016032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