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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阿里斯托芬笔下，天上的云变作几乎逼真的神；在赫西奥德的《诸神谱系》中（注：特别要注意《诸神谱系》中关于众神的产生，赫西奥德的思想始终在宇宙学与神学之间摇摆），把神明与自然景象、有意的与自然的全混为一谈，他讲到“在哺育万物的大地上有三万保护神”；最早的物理学家、第一位哲学家泰勒斯说万物生于水，万物之中皆有神。如果我们注意这些说教，便可理解支持希腊宗教的深厚的感情，理解希腊人在神明的形象下叹服自然界无穷的威力的时候，所表现出来的庄严、赞美和尊敬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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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并非所有的神与实物合为一体的程度都是相同的。有些神，那些最受欢迎的神，经过传说的努力加工，已经有了面目分明的人形。希腊神明的世界有如仲夏的橄榄树，根据枝条的高度和位置的不同，果实的成熟各有早晚，其中一部分至多长成丰满的雄蕊，还与果树紧紧地连在一起。另外一些果子已经成熟，却还留在枝上，还有一些完全熟透了，落到地上，需要仔细观察，才可认出原来的花梗。希腊的奥林匹斯便是这种情形，人对自然力的变形是不同程度的、分不同阶段的。有些神身上的自然力特征超过了人形，有些神是两个方面均等，还有一些神简直成了人，与自然力的关联只有几条线索，有时甚至仅剩一条线索，令人难以辨认他们的起源，但毕竟还有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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宙斯在《伊利亚特》中是个专横的家长，在《普罗米修斯》中是个篡位的暴君，可是许多特点都表明他原本是下雨和打雷的天。对他的尊称和古代的称呼都显示出他本来的性质，比如说“河流来自于他”、“宙斯降雨”等等。在克里特岛上，他的名字代表白天，后来恩尼乌斯在罗马说他是“炽热的光芒，被大家称之为宙斯”。我们在阿里斯托芬的喜剧中看到，对于农民、村夫、头脑简单而守旧的人来说，他永远是“灌溉田地，叫庄稼生长”的神。诡辩家们对他们说没有什么宙斯，他们听了很觉奇怪，会问：“那放出闪电、降下雨水的又是谁呢？”宙斯曾经雷劈提坦，提坦是个能喷黑烟的百头妖怪，他生在地下，像巨蟒那样扭结着身体，进攻天篷。宙斯住在群山之巅，高与天接，浮云缭绕，那是能射出雷霆的地方。他是奥林匹斯山上的宙斯，是伊索姆山上的宙斯，是海米托斯山上的宙斯。实际上，他与所有神明一样，具有多重性。只要是人在心中能感觉到他的地方，不同的城市，不同的家庭，都用自己的理解，按各自的方式信奉他，为他做祭礼。泰克曼斯（注：希腊神话中的女英雄）说：“我用你家里的宙斯的名义请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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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对希腊的宗教感情形成正确的印象，我们必须把山谷、海岸等全部原始的风景想象成那个民族所居住的，那天空、那大地都不是寻常的，而是有神灵的，是从那奇峰凸起的峰峦望见的天空，是覆盖着树林、流淌着溪流的土地。他们住在这里，这里有他们的宙斯、他们的波塞冬、他们的赫拉、他们的阿波罗，正如他们有森林和水泽仙女一样。罗马的宗教把原始精神保留得特别完整，卡米耶说过：“这地方没有一处不充满宗教气息，没有一个地方没有神。”埃斯库罗斯悲剧中的一个人物说：“我不怕你国内的神，因为我不欠他们。”恰当地说，神带有地方性，因为从他的本源上讲，这块地方就是神。所以在希腊人看来，这个城市是神圣的，神明与地方成为一体。当他们远道而归时，会向着城邦致敬，而不是像坦科雷德那样发出诗意的赞美，也不仅仅像现代人因为重回故居，又见到熟悉的景物而高兴。他们的海滩、他们的山峰、把他们的乡亲圈在港口里的围墙、大路边上存着本邦英雄们的骸骨的坟墓，这些景物对他们都等于是神庙。阿伽门农说：“阿哥斯以及本地所有的神，我首先向你们致敬，有了你们的帮助，我才得以回来，也是你们助我向普里阿摩斯（注：特洛伊国君）的城池报了仇。”——我们越走近他们去观察，越发觉他们的感情真诚、他们的宗教言之有理、他们对神的敬畏很有根据，只是到了后来，在轻浮与衰退的时代，希腊人才变为偶像崇拜者。他们说：“我们用人形来表现神，是因为世界上没有比人更美的形体了。”但在生动的形体之外，他们还能像梦里那样隐约见到控制人心、控制世界的博大的威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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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不妨从他们的迎神赛会中选出一个像雅典娜那样的庆典，以便清楚雅典人走在庄严的队伍里瞻仰他们的神明时是怎样一种心情和感受。庆典定在九月初，一连三日，全城的人都在奥迪翁（注：原是表演音乐诗歌的建筑，后指剧院）观看节目，有场面宏大的舞蹈，有荷马诗歌的朗诵，有歌唱比赛，七弦竖琴比赛，有裸体的青年舞蹈队跳毕克利舞，有穿衣服的合唱队列成圆圈唱酒神颂；接着田径场上举行各种裸体竞技，有男子组和少年组的摔跤、拳击、散打，有五项运动，有裸体或持兵刃的人的单程赛跑、双程赛跑、火炬赛跑，还有赛马，有驾两匹马的和四匹马的赛车，有普通车比赛、战车比赛，车上面两人，一人中途跳下，在车后奔跑，然后又跃上车去。诗人品达说“神灵都爱游戏”，所以最好的敬神方式莫过于让他们看到这种热闹的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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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天开始游行，帕特农神庙的楣梁雕塑还给我们留下一些形象。头前领队的是高级的祭司、经过挑选的最美的老人、世家的处女、手捧祭品的盟邦代表团、托着金银礼器的人，运动员或步行，或骑马，或驾车，后头跟着一长串做祭献的人和各种祭品，最后才是盛装打扮的群众。“圣舟”扬帆启航了，帆上是雅典娜的像，那是厄瑞克修斯庙供养的少女们亲手绣的。“圣舟”从陶器坊驶往埃莱乌西斯湾，绕神庙一周，沿着卫城的东面与北面航行，靠近阿勒奥伯格斯山（注：古希腊最高法院所在地）停下，卸下帆篷，敬献给雅典娜。游行队伍也在这里登上宽大的大理石台阶，这台阶长一百尺，宽七十尺，一直通向卫城的廊前。这里便如比萨（注：意大利城名）老城的一角，教堂、斜塔、祠堂、浸礼堂，一个连一个，满满当当。这块拔地而起的高地完全用来敬献神明之用，到处是祭堂、神庙、小教堂、巨型神像和各种雕塑，整个城市都在这四百英尺高度的俯临之下。天空衬托着庙堂的侧影，在转角与廊柱之间，雅典人可以望见大半个阿提卡（注：位于伯罗奔尼撒半岛东北部）：那一溜光秃秃的山受着夏日骄阳的炙烤，岩石嶙峋的海岸围拢着亮光闪闪的海面，以及一切具有神灵的伟大又永恒的东西；彭泰利卡斯山和山上的神坛，远处的雅典娜神像，海米托斯山和安希斯姆山上巨大的宙斯神像，这些都还显示着打雷的天与巍峨的山峰之间本来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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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典人把圣舟上的帆一直送到厄瑞克修斯神庙。这是他们所有的神庙中最壮观的一座，藏着神圣的遗物，有从天上掉下的雅典娜像，有阿提卡的开国国君刻克洛普斯的坟墓和神圣的橄榄树。在这里，所有的传说、所有的仪式、所有神明的名字，都令人的心灵不由得肃然起敬，隐隐约约地记起人类最初的奋斗和走向文明的第一步。透过朦朦胧胧的神话，人似乎窥见了太古时代的水、火、土的斗争。土地从水里浮出来，有了繁殖的能力，到处长满植物和庄稼，也创造了人。在某种神奇的能力作用下，人有了人的样子，人与原始的环境不断抗争，打破了混沌，逐渐使思想占据了主导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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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祖刻克洛普斯把与他同名的活物——蝉（注：希腊语的蝉与神同名）作为自身的象征。人们认为蝉由土中来，是真正的雅典的虫，它歌声美妙、身体弱小、住在干燥的山冈上，老辈的雅典人把它的形象插在头发上以示崇敬。刻克洛普斯的旁边是第一个发明家——把谷物磨成粉末的德利普托玛斯。他的父亲是狄奥洛斯，意思是两道犁沟，女儿名叫高提斯，意思是大麦。关于雅典的祖先厄瑞克修斯的传说，含义更丰富。古朴而幼稚的想象力把他的出身说得既天真又古怪，厄瑞克修斯的意义是肥沃的土地，他的几个女儿叫作“明净的空气”、“露水”、“雨露”，这些叫法说明原始的人懂得干旱的土地要有夜里的露水才能肥沃。许多敬神的细节都能说明这种认识。那些为厄瑞克修斯绣帆的少女称作厄瑞福尔，是能带来雨水的人。她们夜里到阿佛洛狄忒神庙附近的洞穴走一遭，就是汲取露水的意思。开花的季节叫“塞罗”，结果的季节叫“卡波”，都是司农神的称呼，一律受到崇拜。所有这些生动的称呼的意义都印在雅典人的脑子里，他们能感觉到神的存在，被神笼罩，隐隐约约知道本民族的历史；他们相信列祖列宗的灵魂还在坟墓的周围活着，会永远保护那些信奉神灵的人；他们用点心、糖浆、酒水供奉神灵，放眼一望，便心中有数，城邦的将来与长期的兴旺都是与过去有关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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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古老的庙堂中，雅典娜还与厄瑞克修斯对面而立。而在伊克蒂诺（注：古雅典名建筑家）新建的庙堂里，却只供奉她一位，内部的一切都表现她光荣的历史。然而那些最原始的状态已不见了，精神面貌的发展淹没了她在自然界中的本来，但神灵自有感应。只言片语的传说、自古以来的种种名号、神性本身的灵感，都令人想到遥远的起源，她就出自那个起源。大家都知道她是宙斯的女儿，会打雷的天神的女儿，是宙斯自己生的。在电闪雷鸣、大自然无比混乱之际，她从宙斯的额头里跳将出来。阿波罗（注：太阳之神，相传每日驾车从东向西驶过天空）为之停止不动，大地和奥林匹斯山为之震颤，一时间海浪大作，金色的雨露和光芒降到地上。原始人对她的崇拜有可能因为这种祥瑞的气象。大雷雨之后，人们乍见一片光明，感到无比舒畅，不由拜倒在地。他们把她比作生机勃勃的少女，管她叫帕拉斯（注：此或许为帕拉斯一词的最初意思。帕拉斯即雅典娜，由于不生于母体，故说宙斯自己生的，此为神话传说中一种较为普遍的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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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阿提卡地区的空气较之其他地方尤为明净灿烂，所以又美其名曰雅典娜，意思是雅典的女子。她早期还有一个称呼唤作德利多日尼，是水中出生的意思，说明她是随着天上降下的雨而来，或者令人联想到波浪的光芒。还有另外的痕迹也能反映她的本来：她的海水绿的眼睛，象征自己的鸟是枭，而枭的眼珠在夜里也锐利无比。她的外形越来越明确，她的历史也更丰富。她惊天动地的出生使她成为战神，持着武器，气势汹汹，帮助宙斯打败造反的提坦。因为她是处女和纯洁的光明，所以她逐渐变为思想和智慧女神；她还被称为技艺女神，因为她发明了许多技术；她号称骑士，因为她驯服了马；她号称恩泽神，因为她能治病。庙堂的墙壁上刻画着她的功绩和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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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狄阿斯，《处女神雅典娜像》，约公元前447—前438年，木胎、黄金、象牙原件，希腊雅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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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雅典人的目光从神庙移开，去看广阔的风景时，会同时对两种时期的信仰若有所悟，一个时期的信仰不仅解释了另一时期的信仰，而且通过已经升华了的感情使二者完美地交融了。向南望去，是辽阔的大海，海神波塞冬躺在大地的怀里，撼动着大地，用臂膀环绕着海岸和岛屿；他们无需收回目光，便可看见立在帕特农神庙西殿顶上的裸体的波塞冬，肌肉硕壮，是个怒气汹汹的煞神；他后面是安菲特律特（注：海的女神，波塞冬之妻）、坐在萨拉塞身上的几乎赤裸的阿佛洛狄忒、勒托带着两个孩子（注：阿波罗与阿尔忒弥斯），还有琉科忒亚、哈利罗西奥斯、欧里泰。这些妖娆的与稚嫩的形体，表现海水的沉静、欢快、自如、永恒的笑容。在同一块大理石（注：雕塑）上面，女神雅典娜胜利了，制服了波塞冬用三叉戟从土里刨出来的马，她驾驭着它们献给地上的众神灵——阿提卡的奠基人刻克洛普斯、始祖厄瑞克修斯、他的三个使贫瘠的土地滋润的女儿、美丽的泉水卡利罗埃和颜色暗淡的河流伊利萨斯。欣赏过这些神的形象，目光只需移到下面，就能领会高岗底下那些景致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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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神波塞冬像》，约公元前460年，青铜，希腊埃维亚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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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典娜的光辉无处不在，不用思考，不用学问，只要有诗人与艺术家的眼光和心灵，便能感到这位神灵与物质的融合，感觉她就在明净的空气里，在轻盈的亮光中；而雅典人也认为是这明朗美妙的气息，使他们的创造与灵感变得无比活跃。她本身就是这个地方的灵，是这个民族的神。在茂密的橄榄林里，在山坡上纵横交错的梯田里，在聚集着兵工厂和船舶的三个港口内，在城市通向大海的长而坚固的墙围子里，以及整座美丽的城邦，包括众多庙宇、练身场、剧场、集会的会场、重建的建筑物和住房、斜坡上星罗棋布的屋宇，举凡目之所及，无不出于她的恩泽、她的灵感。她的勤劳、她的节庆、她的创造、她的永不衰竭的勇气，成为了“全希腊的学校”；她的王国遍及整个地中海，她的势力包括全民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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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帕特农神庙的大门打开了，在祭品、花瓶、花冠、盔甲、银制的面具中间，巨大的神像、本邦的守护神、贞洁女、常胜将军——雅典娜，一动不动地立着，长枪倚在肩头，盾牌立于脚边，右手托一个黄金与象牙雕的胜利之神，胸前佩着金色的护心镜，头戴窄长的金盔，身穿光泽深浅不一的金袍。她的脸、手脚和臂膀在光彩熠熠的兵刃和服饰的映衬下，更显出象牙般的白皙与温和。她那宝石嵌的明澈的眼睛在幽明的四壁皆画的圣堂中发出深邃的光辉。自然，菲狄阿斯在设想女神庄严恬静的表情时，一定体会到一种超人的力，这是博大的力量，控制着事物的过程和活跃的智慧。在雅典人心目中，活跃的智慧就是城邦的神。或许在他心中还与那种理论共鸣——那时新派的物理学和哲学尚未把精神与物质分离，认为思想是“最纯粹最微妙的物质”，就像以太一样弥漫四周，建立和维持世间的秩序（注：这是阿那克萨哥拉斯遗下的原文。菲狄阿斯在伯里克利家中听了阿那克萨哥拉斯的言论，正如米开朗琪罗在洛伦佐·德·美第奇的宅子里听过文艺复兴时期柏拉图派学者的言论）。有了如此观念，他便脱俗了，他的雅典娜超过本已庄严的爱琴神庙中的雅典娜，在表达事物之永恒的庄严上更加深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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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漫长的迂回曲折，我们在离中心越来越近的范围考察了塑像艺术的源头，然而我们只见到了空荡荡的遗址，尚能辨认那是原先供奉神像的地方，而庄严的形体已不复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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