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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里有黛玉葬花、宝钗扑蝶,如果完全写实可能会失去一些灵气,它是一个梦境,梦里有很多中国的元素和想象的东西。曹雪芹并不那么写实,他的小说是一部很强烈的失乐园,总是带着一种自嘲。他写十二金钗,寄托了他对美、对童真的向往。其实到他老的时候,他内心还是个小孩子,作品里寄托了他的孤独和对纯真的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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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象《红楼梦》的语境是完全的中国语境,为了摆脱外来文化的影响,我一直想找到能代表这种语境的东西,这种虚拟和真实的东西结合在一起的表现方式。《红楼梦》本身把朝代模糊掉了,我试图用一种虚拟的方法来接近那种美,照顾到世界的审美眼光。书里明确点到的服饰,我们必须在创作里做一个选择:就用比较艺术的方法来处理而不是还原。直接走入曹雪芹的世界,他虚的地方虚,他实的地方实。在很多中国戏曲的资料中,1912年上海的京剧演出盛极一时,他们对京剧舞台进行了革新,用到了许多西方舞台的效果,如布景和假山石。我看梅兰芳演出的照片,艺术性很强,他对服装、布景的更新很迷人。我在其中找到了很多可借鉴的东西。这种风格是什么呢?就是实景和布景的诗意结合。比如说,前面有一个走廊,后面是大观园的布景,远处是天边,天边还有暗光。房屋比例也不是完全正常的比例,一半是搭的,一半是真的,是写实的底子,但也非常舞台。我们拍每个镜头,前面都可以再摆个东西,或者有人走过。我们永远都在几个层次里拍戏,我认为这是半写实主义。我觉得每个戏能让人记住的,就是它独立的东西,有没有代表时代、推动时代,让观众拥有很独特的体验。中国戏曲里的漂亮和热闹都带着哀伤,当我们遇到《红楼梦》,这种感觉特别强烈,就像一个破碎的美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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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是个很复杂的作品,是现实和虚幻交织在一起的,梦境本身也和日常生活有关。清朝的日常生活是什么呢?我发现当时是雍正乾隆年间,最流行的娱乐方式是戏曲,那时候的戏曲带了很多文人的味道,文学家、知识分子对其影响深远。推敲曹雪芹时代的审美观点,包括宝玉的造型,经常有裘袍、戴冠、马蹄袖……色彩与造型十分抢眼,都有些戏曲味。尤其在描写警幻仙子的太虚幻境中,虚景中又出现了实景,充满那时古典舞台的风味。当时无论是文学家还是音乐家都会陶醉在戏曲的世界,自然在小说里会出现一些非写实的桥段,整体美感的营造也有虚拟的成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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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写红楼有一个模模糊糊的明朝的影子,但很多细节都是清朝的。中国的很多东西都是这样模糊,中国人是觉得什么有意思,就直接拿来用,没有时空感。清代孙温的画的整体效果,人物造型带有戏曲味,那种美感有点华丽,连绵不断的图案和色彩,都是很柔和的,有很浓的色彩学意味,那是来自中国文化的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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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复古的同时也加入了非常多的现代元素,年轻、反叛、少男少女的想象世界,加入了现代的材质,使它产生一种虚幻感。另外还参考了国际时尚化的年轻人服饰,深入融会在古代的剪裁里。使用现代的装饰性设计,是希望打破一种既定的模式,为了增加衣服中所诉说的世界浮华、人性黑暗面的诠释。那种似有似无的时空模糊感,其实不只是在秦可卿、凤姐这两个角色上面用到现代的素材,比如薛宝钗就有一件全部用蕾丝拼合的礼服。这样的设计产生了时间模糊与丰富多样的细节,使服装设计在这个剧里产生更多时代的折射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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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始的时候我们把所有服装的细节变成是人物性格的折射,定好了一个方向之后,我们从中探索造型的乐趣,就有如每个人在既定的游戏里,找寻自己的形象。十二金钗相对于曹雪芹,有他最美好的回忆,整体氛围呈现的华丽感,是带着游戏与冷酷相继而生,隐喻了一种华丽背后的黑暗。我们用了各种传统和现代的手工艺,动用了庞大团队,使之一一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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具体到人物的刻画上,贾宝玉的形象,头上戴冠,脖子上戴玉。但在这次的设计里,我想把贾宝玉变成一个导体,通过他的眼睛去看宝钗、黛玉,他反而不是一个主体。所以他这次的造型反而走了写实的路线,他的玉也不再是像戏曲里那样的挂法,而是很生活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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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人物的戏主要分两个系统,一种是宝钗系统,宝钗是比较白的,理性的、干净的,线条比较硬,头上也没有饰物,偏理智,包括王熙凤;一种是黛玉系统,浪漫的,包括晴雯、史湘云、紫鹃。林黛玉和薛宝钗是代表性的人物,服饰造型上就会有很多细节。我们在创作这两个人物时,是重新去把她们建立在剧里。林黛玉的形貌取决于清朝画家改琦的《红楼梦图咏》,她是我看过历史的画作中最古典单纯的,微微的笑脸与忧郁的情态很好地提升了林黛玉的造型感。由于她住在潇湘馆,自然就充满了某种文人的山水气息,她等于是一个感性的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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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型上取了虚拟手法。中国有一种独特的美学,自古以来都注重头脸的装饰性,很多女性高度的审美来自装扮,在装扮的意义上,虚拟实景的诗意美学得以实现,一切相关的美学元素,都可以直接受益于剧作的表现上。而另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为了提高新演员的凝聚力,使观众能体验新的视觉效果。造型对于演员的凝聚力是很重要的,我做完衣服给演员,他们就自己去揣摩演出的方法,比如袖子很长,他们立刻就开始玩袖子,增加演出的可能性;演员在上妆的过程就感觉到某种变化,从而意识到自己的形象风格。如果仔细观察你会发现,在衣服上有很多特别的调整,我沿用了戏曲的装饰手段,但其实是把戏曲的装饰时装化了。中国人最可贵的是感情和想象力的传达。生活在21世纪,大众和精英的审美都在中国境内急速发展,各有好玩的地方。它们真正吸引我的东西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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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进入《红楼梦》的世界是西方歌剧,美国第二大歌剧院,三藩市国家歌剧院2016年秋季大戏的邀请,《红楼梦》的火苗又被燃起,在绝对西化的音乐中,如何把中国的情调融汇在一起是一个考验。在旧金山歌剧院的舞台设计中,如何运用中国的元素成为一个非常复杂的符号学,必须使其经过转化变成新的语言,才能把它提到与歌剧同样高的位置。在为数不多的中国题材的西方歌剧里,可能只有《牡丹亭》曾经在美国造成影响,2016年歌剧版《红楼梦》的演出,即将成为少数中的少数。重建落日之梦,120回的《红楼梦》被浓缩为两个小时的歌剧,故事精炼地涵盖了小说中重要的场面,描述集中在黛玉、宝玉与宝钗的三角关系上,涵盖了《石头记》的开篇、黛玉初临贾府、太虚幻境、黛玉葬花、真假幻想与最后的分离,直至宝玉的出家与黛玉的死亡,形成了一个浓缩的完整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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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剧的创作以音乐为宗,我已有多次的创作经验,对于西方乐曲的节奏感也能互通。在色彩方面,中国色彩分雅俗,雅的节奏平缓,俗的大鸣大放,也正是《红楼梦》的色彩观,它是包涵两者的。歌剧版《红楼梦》色彩极为丰富,众多的图案罗列其间,成为一道色彩的风景。但在今天,这些民族丰富的色彩在西方的文化里都会带有俗文化的味道,于是我重新调配了所有色彩的浓度,把色彩的调子同一化,比如说,黛玉的淡绿色、宝玉的枣红色与宝钗的米白色;贾府则是以棕色为主,带红色,再以金色辅助,统一了所有色系,接下来还有和尚与平民的灰色,象征皇族的金黄色……把空间明确分开,彰显了三个主要造型。十二金钗成为众多颜色的综合体,相互映照,造成了一个色彩富盛的迷离梦幻氛围。有些服装具有建筑的廓形,像是展翅欲飞的风筝,还有些服装非常地抽象,是非角色内部的“精神光环”得以展现。衣服采取内部结构的加强,形的确立,每个人都有一个庞大的衣架,里面隐现着半透明的色彩。因此,整个大场面都带着透光的特色,加上众多色调的灯光,使画面沉淀在梦幻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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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作者曹雪芹江宁织造的出身中汲取灵感,云锦、织布机和风筝,构成了舞台的主要意象。类似风筝纸面的半透明感色彩,呈现出古典的梦幻感。舞台以六扇透明的彩绘组成了一个巨大的移动装置,形成了大观园的全貌,在这种景色、线条与色彩的互补下,勾勒出我们熟悉的大观园的风貌,迷离的光影揭示这只是一个假象。大观园像一个幽灵存在于布景的布幕间,成为不断转换的风景,观众在其中感受到阴晴圆缺,在天色的变化间坠入故事的氛围,造成一种从抽象到具象的过渡,不管是浮华的梦境还是冰冷的现实全都带着虚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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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台布景装置勾勒出了具体的形状,其中也包含了竹子与水影,象征了黛玉的情绪变化,她从生到死,都离不开这个象征。黛玉的色彩是对比着大观园原来深沉与温暖的调子,黛玉的孤傲,脱离了整体色彩的气氛,成为独立的风景。水是阴性与死亡的象征,在中国古代的女幽(介于真实与想象之间的女性,具有孱弱柔美的美态。《吉赛尔》、《天鹅湖》中的女主角皆是这一类型代表。在中国古代文学和戏曲中,“女幽”也是一种重要审美倾向,《红楼梦》中的林黛玉、《牡丹亭》中的杜丽娘表现尤甚。)文化中,是经常重复出现的意象,黛玉正拥有这种神秘的气质,令人过目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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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对于中国色彩的研究中,红色自古就有与黑相对照,好像是血与土地的关系,是文化的源头,后来出现的绿成为红的对照。在远古的很多壁画与器皿中,两种颜色构成了对中国整体的印象,一强一弱,一虚一实,产生了一种古典的平衡,也合乎中国南北宗画意的分野,北方重神采,南方重气韵。在《红楼梦》故事里,各种复杂的矛盾中,这两种色彩在视觉上产生了相互的对照,也因为这种色彩,成立了中国味道。从这种调子里,调度出节奏感,适用于西方的歌剧,尽量简化中国的花纹,去掉色彩,只剩下一个影子,这样调子就变得平缓,在使用各种枣红色的基础上建构了一个色彩的整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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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剧版《红楼梦》也运用了抽象的投影,加入整体的氛围中。不管是服装还是场景都呈现透明的状态,投影的内容穿过这些实物成为影像的前沿,个别的强调与色彩迷离的无声,达到心目中所要传达的梦的世界,这个梦不只适于东方,西方的观众也容易感觉。我尝试不同类型的设计,有时前卫现代,有时又基于历史。在这部歌剧中,我把传统理念作为一个基础,然后将其扩展到梦的境界。因此它是一半现实,一半想象。我希望在这些服装和舞台中注入一种情感和些许哲思,寻找到一种表达传统的新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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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追寻东方视觉语言的同时,全世界正在发生着自我重生的现象,很多影像都会出现一种新的融合状态,在光影交错间产生新的可能。中国停留了太久,以至于它的形象被刻意固定下来,只要他脱离分毫,不管是西方还是东方,都感觉他的不适应。正是在这一丝朦胧中找寻到这个过渡,同时在东方意境与西方比例中找到平衡,使两种美学得以交汇,尝试着把古代的意蕴贯通在西方诗意世界里,才达到新的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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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锦添的创意美学:流形 世界的莎士比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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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 最初创作的期间,我对电影十分入迷,尤其是当时日本的电影,例如黑泽明的电影,其中有一部叫《罗生门》,是我最喜欢的一部,不管里面的美学表达的人心状态如何,都是十分令人回味。后来到了参与电影《阿婴》的时候,我才真正去重新创作这个题材,接下来除了电影,还有现代舞、传统的京剧、西方的歌剧,同一个题材,我一共做了四种,从四种题材里面去找寻这个作品题材所发挥的作用。所谓传统的故事很多都有悬念,可是悬念推动着整个戏往前走,可以引它有不同的表现方法,这些表现方法来源于基本的传统文化到现代所冲击影响下的一切,比如说,《罗生门》里面就有非常重的莎士比亚味,但原作其实是日本的芥川龙之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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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世界最重要的文化遗产之一是莎士比亚的戏剧。莎士比亚的戏剧从文字开始到音韵产生了空间,再从中发展他的想象力,从世俗人间到虚空的神话世界,人物刻画入味,栩栩如生,而表达的文字又在虚拟的美学中产生新的维度。通过莎士比亚的艺术,可以连接文化的相依性。在莎士比亚的世界里,一切都会融入其中,中国虚拟的道也可以从绵密组织的世界里找到它的结构,产生节奏的自由,这种自由重新回到美学的各个层次,能自由传达出作者内在的梦境,从而完成形而上诗学的再现,继而可以成为创作莎士比亚美学的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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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的表现形式例如京剧,有非常强烈的表达方法,情感表现非常激昂,在这种戏剧张力下,他们产生了非常强烈的表现,产生了一种表现主义的视觉,里面充满着程序和人性的交融,用形式来刻画这些细节,与观众产生长久的默契,产生了戏剧的力量。京剧里面包含了非常多这种层层叠叠的戏剧张力、人性的刻画、象征性的处理,但是一直都落入行当的规范,没有产生任何悬念与多样性的变化,戏剧张力形成一种平面化的状态,没办法激发起新的动能。就犹如把《罗生门》这种悬念非常重的题材放在中国题材里面都会产生个体、形式与象征连成一起的状态,就是正邪非常明显。我在创作上也力图从非常多的艺术领域去丰富这个题材,但在真正的戏剧和人性的刻画上却没有重大的突破。这些作品在形式上造成新的感觉,却没有造成戏剧业内的讨论,后来我读了《红楼梦》,在我心里这是最接近莎士比亚的中国文学创作,还包含了他的古典味,用词、用语与色彩,戏剧与神话的介入都很莎士比亚。这原来是个非常丰富的题材,却由于曹雪芹最终没有完成全部的写作形成了一个遗憾,80回的小说没有完成整个故事的完整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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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士比亚话剧经久不衰,至今仍是一种流行符号。很多人从不同角度去理解莎翁的剧作,加入自己的理解、创造,于是,有宏大辉煌的《哈姆雷特》,也有时尚摩登的《哈姆雷特》,有一个人的独角戏,也有体积庞大的舞台剧,他们让文化根源、底蕴生发出更多的分枝,让不同的人能在不同的形式中体会经典传统,让文化经典更有生命力。比如费里尼的电影,把意大利舞台演出方法用在电影里;黑泽明将能剧美学呈现在影片中。我就将莎士比亚贯通糅合到中国文化当中,在舞台电影创作中有深刻的体会,如电影《夜宴》戏中每一个道具都有一个比例,六成中国文化,四成莎士比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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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世界上观察了那么多年,仍然没有看到一种所谓的东方古典的美感能够贯通当代,成为一种时尚前卫的风潮。我觉得《红楼梦》就是一个时尚的集合体,曹雪芹写大观园就是要谈心中形幻之美,豆蔻年华、无知、青春、清纯……想象力很丰富的美。只是这些发生在一个文学家的眼里,他把古典的东西变成了最先锋的。《红楼梦》是属于很多人的,它是一个既深入又不完整的梦,每个人都有一种填补它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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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段时间,很多与我合作的创作人都会找寻中国的形式,但是是用西方的题材。因为中国的题材很少把人性规划得那么两极,也很少把现实探索得那么切题,中国传统戏剧大部分都带着明显的道德形式结构故事,有教化色彩,忠奸分明,只有在神鬼故事中带着人性深处的魅惑,中国人的情感在传统中是埋藏的。在我看来莎士比亚和希腊悲剧都有一个同样的主题、同样的根源,就是人性最终极的源头。这个源头里产生许多人与人之间的斗争和隔膜、人对自己本性终极的拷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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