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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悄者,自妙也。深在婉曲,悄在静谧。园林之妙更在深悄。曲是中国园林的至上原则之一。曲曲的小径、斗折萦回的回廊、起伏腾挪的云墙、婉转绵延的溪流、虬曲盘旋的古树,等等,都体现了这一原则,所谓“景露则境界小,景隐则境界大”。陈从周说:“园林造景,有有意得之者.亦有无意得之者,尤以私家小园,地甚局促,往往于无可奈何之处,而以无可奈何之笔化险为夷,终挽全局。苏州留园之华步小筑一角,用砖砌地穴门洞,分隔成狭长小径,得庭院深深深几许之趣。”(《说园》三)曲的艺术趣味,显然是内倾型的中国文化思想的影响。造园家这方面的努力,大概可以概括为三个字:隔、抑、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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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寿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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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所有园林创造都会追求旷远的空间感,但在具体的造园中有时却故意封闭空间、隔开景区,使各个景区自成一个生命单元、一个生命整体,由此再与其他园林景区襟带环映。这样既见出园景的参差错落,富有变化,又可使人有迤逦不尽之感,景外有景,象外有象,壶中天地于是变宽了,一勺水也见出了深处,一拳石也葆有了曲处。这就是隔。那种开门见山的方法显然是不适合中国园林的意境创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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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抑景真正可以说是在玩欲露还藏的游戏。中国很多园林进门处都不畅通,往往总是横出障碍,或有巨石障眼,如扬州个园一进园门,有一块巨石堵住。颐和园东宫门的入口处,有一大殿仁寿殿挡住人的视线,这都是抑景。然而抑制是为了放,障碍的目的在于开。其命意正在柳暗花明处、曲径通幽处、别有洞天处。一抑,使景物暂时出现空白,犹如发箭时回拉;一放,则如手松箭发,在一片空白中映出最盎然的生机。抑玩的是心理牌。它使游览者心意收敛,犹如给游兴正酣的游客一剂清凉剂,抑后之放,却在此刚刚回抑的心灵中掀起狂澜,达到理学家所说的大快活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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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曲更具韵味。钱泳《履园丛话》说:“造园如作文,必使曲折有法。”曲折历来被视为园林的命脉。园林重曲线,看重的就是这种优美中的运动、运动中的优美,曲线的构造自然就具有生命力。其实隔、抑都是曲。曲是园林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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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造园家在曲中追求生机,在一定程度上说,造园可以说是造曲的艺术,山曲水曲堤曲廊曲,曲景处处,造园家曲为之,是要于曲水中见出沧海之浩茫,于曲廊中见出梯云之绵延,于曲栏处使一身黑白之姿显出袅娜之态,于拳石中曲出一贯通天地的气势来。清刘凤浩《个园记》:“曲廊邃宇,周以虚栏,敞以层楼,叠石为小山,通泉为平地,绿萝袅烟而依回,嘉树翳晴而蓊匌,闿爽伸靓,各极其致。”〔3〕这里的曲廊邃宇,虚栏回环,层楼盘桓,绿萝袅烟之依回,嘉树翳晴之参差,均注意一个曲字,个园似乎是被这曲法曲成的。古人造园在无一笔不曲,无一笔不藏,径越伸越曲,廊越回越深,曲中增加了含蓄,曲中也包含了层深,游者步步移,景色步步改,明刘侗《帝京景物略》记北京城东有曲水园,“府第东入,石墙一遭,径迢迢皆行,竹尽而西,迢迢皆水,曲廊与水而曲,东则亭,西则台,水其中央,滨水又廊,廊一再曲”,就是曲。园林中有所谓漏云透月轩、掩山楼、宜雨亭、住秋阁,都在曲,含蓄蕴藉,一个唤起你更多想像的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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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祁彪佳《寓山注·宛转环》论曲最解人颐:“昔季女有宛转环,丹崖白水,宛然在焉,握之而寝,则梦游其间。即有名山大川之胜,珍木、奇禽、琼楼、瑶室,心有所思,随年辄见,一名曰:华胥环。异哉!人安得斯环而握之哉!请以予园之北廊仿佛焉。归云一窦,短扉侧入,亦犹卢生才跳入枕中时也。自此步步在樱桃林,漱香含影,不觉亭台豁目,共诧黑甜乡,乃有庄严法海矣。入吾山者,夹云披藓,恒苦足不能供目,兹才举一步,趾已及远阁之巅,上壶公之缩地也。堤边桥畔,谓足尽东南岩岫之美,及此层层旷朗,面目转换,意义是蓬莱幻出,是又愚公之移山也。虽谓斯环日在吾握可也。夫诚梦幻矣。然何者是真,吾山之寓,寓于觉,亦寓于梦,能解梦觉皆寓,安知梦非觉,觉非梦也。环,可也,不必环,可也。”他这里说了个梦和觉的故事,彪佳之园以寓为名,谓借园以为寄托,梦也觉,觉也梦,皆是其心灵之幻象,彪佳以梦环为喻,华胥环即梦环,园非环,然无往而非环中之妙,无往不见宛转回荡之势,园中物态于环中自现。这个环就是那隐于园林背后的生机流动之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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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环之神在今存之江南园林中多见,如扬州的小盘谷,此园以小中见大著称,小中何以见大,即是成功地利用曲折幽深的造园方法,进门有厅横前,此乃是抑景,绕厅而后,忽见一汪池水,澄波荡漾,俨然平旷,随后步回廊,过曲桥沿轰墙,随行更步,随步改景,景中见曲,曲景相和,一行回廊、几曲清流、幽深的洞穴、蜿蜒的阶梯和那波浪起伏的园墙、参差错落的花窗遥相呼应,体现出优游回环、流转不绝的大化生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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颐和园玉带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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园林的曲景在云墙和回廊的设置上体现最为充分,如拙政园的回廊。中国江南园林中的云墙设置非常有特色。往往如绵延的长龙横卧于一片青山绿水之中,白色的墙壁和黑色的瓦在青山绿水之中勾出一条逶迤的曲线,别具风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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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素 苦笋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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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艺术重曲,在书法艺术中,草书和行书对婉曲线条的偏爱最盛,婉若游龙,飘若惊鸿是书法中推崇的至高境界。人们认为王羲之的线条运用中就体现这一精神。南朝袁昂《古今书评》评索靖书说:“如飘风忽举,鸷鸟乍飞”;评皇象书说:“如歌声绕梁,琴人舍徽”;评钟繇书曰:“意气密丽,若飞鸿戏海,舞鹤游天,行间茂密,实亦难过”;评萧思话书说:“走墨连绵,字势屈强,若龙跳天门,虎卧凤阕”;评薄绍之书说:“字势蹉跎,如舞女低腰,仙人啸树”,等等。他以为书法的妙境如“万岁枯藤”,即使是正书,在一笔一画之中,要有一波三折的妙处,如怀素的《苦笋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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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雾敛寒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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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永字八法谈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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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书法史上有永字八法之说。有的说出自王羲之,有的说出自唐代智永和尚,有的人说出自张旭。一般以为此法出自智永。八法主要是以“永”字的八笔为例来说明中国书法运笔的方法,其中也反映出一种美学原则。元代书画家赵子昂在一幅画上题道:“石如飞白木如籀,写竹还于八法通。”他将绘画的用笔和书法联系起来,其中就涉及到这个八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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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法称点为“侧”,须侧锋峻落,铺毫行笔,势足收锋。将横称为“勒”,其要求是逆锋落纸,缓去急回,不应顺锋平过。以一竖为“努”(或为“弩”),须于直中见曲势,不宜过直,这是对竖的要求,因为过于挺直就显得直露而无蕴藏。将一仰横称为“策”,用力在发笔,得力在划末,如自由策马而行。将钩称为“趯”,所谓驻笔提锋,突然跃起。将捺称为“磔”,逆锋轻落,折锋铺毫而慢行,至末收锋,将力蕴其中。将长撇称为“掠”,像猛禽掠过,起笔如直划,出锋时稍肥,用力送出。将短撇称为“啄”,像鸟啄木一样,落笔左出,快而峻利,既见飞动之势,又不落漂移之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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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人对八法有很多评论文字,如颜真卿《永字八法颂》:“侧蹲鸱而坠石,勒缓纵以藏机,弩泫环而势曲,趯峻快以如锥,策依稀而似勒,掠仿佛以宜肥,啄腾凌而速进,磔抑踖以迟移。”柳宗元《永字八法颂》:“侧不愧卧,勒常患平。努过直而力败,趯宜峻而势生。策仰收而暗揭,掠左出而锋轻。啄仓皇而疾罨,磔赲趞以开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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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理解,这八法作为运笔的法式,透露出中国美学的一大消息,就是含蓄蕴藉,笔笔藏,笔笔收,不直截,不显露,不滑落,不漂移,稳实,有力,内蕴,外表平静得如无风的水面,没有一点涟漪,但在其深处则暗藏玄机,充满了力的漩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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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人将其概括为无往不复,无垂不缩,点笔隐锋,波必三折。意思是:没有一横是不回来的,没有一竖是不收缩的,一点之中一定会藏着暗锋,一捺之中含有很多折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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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中国书法的“势”。“势”就是力,内在的力,不是外在的力。为什么说是内在的力呢?因为这种力是通过线条内部的变化、线条与线条之间、具体的章法等表现出来的,书法家就是一个制造矛盾的高手,就是要造成书法内部的冲突,通过形式内部的避让、呼应、映衬等,造成内在的冲突,形成一种张力。这就是“势”。这个势,也与自然有密切关系,中国书法家,是到自然中体会这种势的,体会“一阴一阳之谓道”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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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以下这个“君”字取自汉张迁碑。在结体和笔画的处理上,就体现出这种“势”来。此碑方笔运笔,从结体上看,上面“尹”的部分大,而下面“口”的部分很小,二者形成极大的反差,如同高山压顶。由此构成内在的冲荡。但正是这小小的“口”,抵住高山,力拔千钧,给人强烈的力感。此字结体平正,平平地写来,似乎有些呆板,用笔涩迟,似乎有些僵滞。但就在这近于凝固的画面中,突有左边的一掠,右边的一挑,注入了活泼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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