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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35651 亢龙有悔,白贲无咎,剥尽复至,和苏轼归纳的“绚烂之极,归于平淡”是一个道理。从平淡处做起,在枯朽处着眼,在古拙中追求新生,成了中国哲学、中国美学的独特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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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35653 北宋以来,学术界还出现枯朽中有无生意的讨论。这一讨论可以帮助我们理解我这里所说的问题。朱熹的学生曾问他:“枯槁之物亦有性,是如何?”他回答说:“枯槁无生意则可,谓之无生理则不可,如朽木无所用,止可付之爨灶,是无生意矣,然烧什么木则是什么气,亦各不同,这是理元如此。且如大黄、附子,亦是枯槁,然大黄不可为附子,附子不可为大黄。一草一木,皆元化和平之气。”朱子虽口口声声不离他的理气说,从实用的价值上评价枯物,但是他从中剔发出的“生理”和“生意”的区别对艺术家们还是有启发的。他的论述更强化了一个道理,就是天下万物都有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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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35655 其实,在东坡那里,他也看出了枯木虽无“生面”(不是一个活物),却具有“生理”的道理。东坡好画枯木盘石,但他的枯木盘石看起来是僵死的,实际上所要表现的却是活泼泼的生命精神,就是说,他不仅要用它们表现“生理”,更要通过它们表现“生意”。当时的一位儒家学者孔武仲,评价东坡的《枯木图》,认为东坡枯木“窥观尽得物外趣,移向纸上无毫差”。他将东坡枯木怪石和赵昌鲜明绰约的花鸟作比较:“赵昌丹青最细腻,直与春色争豪华。公今好尚何太癖,曾载木车出岷巴。轻肥欲与世为戒,未许木叶胜枯槎。万物流形若泫露,百岁俄惊眼如车。”在武仲看来,东坡枯木虽无赵昌花鸟鲜艳,但是其中却自藏春意,得“万物流形”之理,通过他的独特处理,使枯木也自具妙韵,从而“未许木叶胜枯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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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35657 “未许木叶胜枯槎(chá,树枝,枝桠)”,这似乎是中国艺术史上一个普遍的现象。中国艺术追求活泼泼的生命精神的传达,但并不醉心于活泼泼的景物的描写,而更喜欢到枯朽、拙怪中去寻找生意的寄托物。元代理学家袁桷在评论赵子昂《枯木竹石图》时说:“亭亭木上座,楚楚湘夫人。因依太古石,融液无边春。”他在枯木中窥出了“无边春”——广大无边的生命精神。就像《周易》中“枯杨生华”的意象一样,他在枯木中看出了“春意”,即活泼泼的生命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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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35659 在我的体会中,枯树和生机是可以相互映衬的,在枯朽中更能显示出生命的倔强,在生机中也能见出枯朽的内在活力。我曾在日本秋田八幡平国家公园游览,那是一个深秋,漫山的红叶,如同一团团燃烧的火焰,在红叶之间有点点白色,那是枯树。这里冬天积雪很厚,从西南面刮来的冷风不断地袭击山上的树林,使得很多树木不堪寒冷,悄然离去。在这山上到处看到死树,当风而立,树干脱去了皮,光光的,枝桠参差,节节嶙峋,整齐地站立着,白骨般的身影和其他树木的郁郁葱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个个裸露的躯体成了其他生命的陪衬。在上午的阳光下,远远望去,死树白色的躯干成了树林绝妙的点缀,如淡淡轻烟,在红色和绿色之间跳跃,显得生机勃郁,具有特殊的美。这里有截然不同的两种风景,一是红色的绚烂,一是枯槎的绝灭,二者参差错落,昭示着这世界生与灭的轮替,像苏轼所说的“生成变坏一弹指,乃知造物初无物”。那些枯木兀然而立,向苍天陈说着它们也有一段灿烂的过去。就像禅宗的古德所说的“雪岭梅花绽”〔2〕,无边的白雪,红梅一点,此即其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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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35661 在艺术领域,枯朽是艺术家很喜欢表现的对象,在绘画中,枯木的形象成为中国画的当家本色。正是因为以“生理”为上,所以许多表面看来并不“活泼泼”的对象,成了画家笔下的宠物。一段枯木,枯槁虬曲,全无生意,而画家多好之。宋以来画史上以枯木名时的画家不在少数,沈括《图画歌》中说:“枯木关仝最难比。”关仝是北宋初年的著名山水画家,他的枯木画对后代影响很大。后之郭熙、李成等享誉画坛的大家个个是画枯木的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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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35663 画家在评论枯木时,总是看出了古拙苍莽中所藏有的活力和风韵。明唐志契说得好:“写枯树最难苍古,然画中最不可少,即茂林盛夏,亦须用之,诀云:‘画无枯树不疏通’,此之谓也。”(《绘事微言》)中国画家知道,蓬勃的生命从葱茏中可以得到,从枯槁中也可以求得,且从枯槁中求得则更微妙,更能够体现出生命的倔强和无所不在,笔枯则秀,林枯则生,枯木点醒了画面,也给观者强烈的心理冲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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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35665 如元代画家倪云林,就是一个画枯木的高手。他的代表作《幽涧寒松图》、《容膝斋图》、《六君子图》等都是一湾瘦水、几片顽石,还有几株枯树,当风而立,使人见画,便有瑟瑟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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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35667 在园林中的假山,其实就是枯石,即使是假山上出现些许绿色,那也是枯朽中的点缀,更突出枯朽的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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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35669 这使我想到日本园林中的枯山水,枯山水风行于室町时代,它的形制往往是以石块象征山峦,以白沙象征水面,其中没有任何生命的东西,在创造这种景观的禅僧们看来,他们可以通过这样的设置,表现永恒的思考,没有花木,没有水流,绝对的静止,绝对的死寂,这样使人挣脱时间的束缚,进入到永恒。京都大德寺和龙安寺院中的枯山水最为出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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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35674 倪云林 容膝斋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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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35676 中日两国喜欢枯木的艺术创造,都来源于禅宗,都是为了表现出离俗世、达到永恒的内容,但在具体的处理上却有相当大的不同,这是饶有兴味的差异。中国人是要在枯中见活,日本人是要在枯中见寂。在中国艺术家看来,一段枯木,就是一个预示生命预示春天的引子;在日本庭院艺术家看来,一段枯木朽石,则是死寂的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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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35678 二 老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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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35680 老,在中国美学和艺术中代表一种崇高的艺术境界。这和崇尚古拙平淡的美学风尚是密切相关的。老境并不意味着额头上的皱纹、两鬓的白发,老境意味着成熟,意味着天全,意味着绚烂与厚重,意味着沉稳和古拙。老境,就是一种枯树的境界。人怕老,但中国艺术却偏好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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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35682 中国画家说:“画中老境,最难其俦。”意思是,绘画的老境是很难达到的,但真正的艺术家一定会向此攀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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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35684 孙过庭在《书谱》中,提出了学习书法的三阶段的说法。他说:“若思通楷则,少不如老;学成规矩,老不如少。思则老而逾妙,学乃少而可勉。勉之不已,抑有三时;时有一变,极其分矣。至如初学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务追险绝;既能险绝,复归平正。初谓未及,中则过之,后乃通会。通会之际,人书俱老。”“人书俱老”成为中国书法追求的崇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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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35686 学习书法开始时求“平正”,这是第一阶段;得平正以后求险绝,这是第二阶段;能险绝以后,再回到平正,这是第三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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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35688 因为开始学习书法的时候,最好从楷书入手,因为要了解字的基本间架结构、基本的结体,了解笔画的运用。所以开始时从楷书入手,是比较合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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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35690 学到了平正之法之后,要求险绝,也就是求变化,多种书体的熟悉,或行书,或草书,多方追求,领会书法的奥妙,要大胆,要有创新,中国文化是比较守规矩的,比较重传统,创造性有时不够,在书法中,却没有这个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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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35692 但在纵横变化之后,又要归于平正。这是为什么呢?这就是中国书法的一条重要原理,即我上面所引苏轼所说的绚烂之极,归于平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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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35694 开始时是平正,到学书学到最高境界还是平正,这两个平正是不一样的。第一个平正是法则上的平正,守规矩,因为你刚练书法,对基本的东西掌握还不够,所以不能一开始没有学走,就学跑。而最高阶段的平正,则是一种平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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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35696 如禅宗中一位禅师(吉州青原惟信禅师)的禅悟三阶段的话头:“老僧三十年前未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休歇处,依前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在第一个阶段中,我与外物是分离的,我站在世界的对面看世界,我和物是观者和对象的关系。物与我之间横亘着理性的屏障,人所观世界乃是知识之图景。而第三境界是彻悟境,在此境中,理性退出,拟议全无。我已不是观者的我,而成了本然的真我;物也不是观者的对象,而成为自在圆足的世界。主宾不存,二元撤去,天人无判隔。在第一境中,我与对象充满冲突,心凝滞,以凝滞之心观流动之物,对象变成了挤压性灵的危险对象,人的居高临下的态度,将物推到自己的对立面。而在第三境界中,乃是一片和谐和安宁,山自山,水自水,没有任何冲突和神秘,物不对我隐藏,我不对物嚣张,吃茶,看云,轻步,听鸟鸣幽谷,看飞泉滴落,自然而平常。最后的山是山,水是水,就是这最高境界的平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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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35698 孙过庭认为,这最高的境界的平淡是一种“老”的境界。为什么这样说呢?他是拿人的生长过程作比喻的。人开始学书法的时候,重视法度,从楷书入手,这就像人年轻的时候(少)。等学到具体的法度之后,转向奇绝一路的变化,追求多种书体的会通,这是年轻到中年的变化(由少到老)。而到了书法创作的较高境界,恢复了开始的平淡,就如同人进入老年,这就是“老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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