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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金汉据此推断说,战争还在继续仅仅是因为“英国对其盟国仍保持着巨大的影响力”。由此他指出,德国最致命的敌人是大不列颠。“历史上英国反对荷兰、西班牙、法国和拿破仑帝国的战争正在重演。敌人绝不会对德国心慈手软……”德国也无法长时间对英国维持守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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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敌国拥有人力物力方面的优势,其扩张资源的速度远快于我国。照此趋势发展下去,终有一天双方实力的平衡将被打破,德国将丧失一切胜利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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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应该如何打击这个死敌呢?德军无法攻击英国本土。在两河流域甚至苏伊士运河地区战胜英国也不能对其造成致命的打击,而如果失败,德国将会在其盟国当中丧失威望。法金汉接下去否定了在欧洲大陆上对英军采取决定性攻势的一个又一个替代方案:弗兰德斯攻势不现实,因为“地形原因”;弗兰德斯南部也不行,因为需要大约30个师的兵力,而他声称这么庞大的兵力会把其他战线的后备兵力抽调一空。所以德国在任何地区都无法给予英国致命一击,“这种形势当然令人沮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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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法金汉不无道理地论证道:“但是,我们应该感到欣慰,如果我们认识到,英国在欧洲大陆上运用自己的兵力所进行的战争,充其量只具有次要的意义而已。英国在欧洲真正的武器是法军、俄军和意大利军队。”法金汉认为,如果能击落这几样武器,就能够终结“英国对毁灭的渴望”,不过他在接着论证如何打落这三件武器之前,先审视了德国拥有的唯一一件确实能够直接打击英国的武器。“海军当局做出明确承诺,无限制潜艇战能在1916年内迫使英国屈膝投降”,这一可能性应该予以全力争取。就算这样做将把美国拉进战争,但等到美国参战时,一切已成定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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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法金汉论证了“如何摧毁英国在欧洲大陆上的武器”。他首先轻蔑地否定了意大利的作用,奥匈帝国总参谋长康拉德·冯·赫岑多夫早已跃跃欲试地想要一劳永逸地消灭意军。此外,德国在俄国战线上迫切需要奥军的帮助。法金汉下一步分析了俄国的局势,他认为,“即便俄国没有发生大规模革命,我们也可以很安全地假定,俄国内政方面的棘手问题将会在相对较短的时间内迫使它屈服”。法金汉继续评论说:“进攻莫斯科对我们来说毫无价值。”希特勒如果也有他这样的眼光,会少走很多弯路。在俄国战场唯一有价值的作战目标是拿下乌克兰,但这样也会让罗马尼亚站到协约国一边。不过这位谨慎的将军接下来说,通向乌克兰的交通设施不足,而且德国也没有足够的兵力来发动这样大规模的攻势。所以德国最好不理睬俄国,让它在自己的麻烦当中自生自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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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这份文件就提出了这次大战中最有争议性的德国战略。德国内部和英国一样分东方派和西方派,双方都坚持自己的主张是唯一正确的。法金汉在1915年底就已经成为西方派的一员了,兴登堡和鲁登道夫的追随者则是东方派,而施利芬的信徒坚信德国一定要在一条战线上集中兵力,这些人也支持东方派,认为德国如果运用1916年初能够集中起来的优势兵力,最有希望求得决定性战果的地方是在俄国。战后,从利德尔·哈特到丘吉尔等几乎所有协约国的战略家们众口一词地支持东方派,用丘吉尔的话来说,德国只需要浪费在凡尔登的一半的努力、四分之一的伤亡,就能在“富饶的乌克兰战场上”克服交通设施方面的恶劣条件,这种论调给了德国的东方派证实自己正确性的口实。这样做很可能迫使俄国提前一年退出战争,而且就算俄国坚持下来,同盟国夺取了乌克兰的小麦和原材料以后,也能在英国皇家海军的封锁之下坚持更长的时间。可是对协约国来说幸运的是,1916年在德国掌权的是法金汉,而不是鲁登道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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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金汉冗长的备忘录终于说到了最重要的论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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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只剩下法国了……如果我们能让法兰西人民认清军事上的现实,认识到他们毫无希望,那法国就会崩溃,英国手中最好的一柄剑也就会被打落。想要达到这个目的,我们并不需要去尝试不知道能不能成功的大规模突破敌人防线的方法,而且我们反正也没有足够兵力去做到这一点。在西线战场法军防守的地段,我军可以在攻击能力范围之内找到这样一些目标,法军总部将被迫投入他们最后一点兵力不惜代价地加以保卫。如果他们真的不惜代价防守,那么不管我们有没有攻下这些目标,法国都将流尽最后一滴血②,因为根本不存在主动撤退的可能性。如果法军没有死守而我们拿下了这些目标,那么法国的民心士气也将受到致命的打击。而德国则不需要为了狭窄正面上的有限进攻而动员太大的兵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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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考虑的此类目标是贝尔福和凡尔登,这两处都符合上述的条件,但我更倾向于凡尔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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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备忘录结尾,法金汉在论证为什么更倾向于凡尔登时给出的解释不那么令人信服。他认为,法军如果从凡尔登出发发动进攻,可能会对整个德军防线正面造成严重威胁。其实法军总部里即使最弱智的作战计划人员也从没有设想过从这样一个三面被德军包围的突出部发动攻势,因为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处于德军炮火的打击范围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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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金汉的备忘录在军事史上留下一笔。历史上还从没有一位伟大的总司令或战略家建议用让敌人流尽鲜血的办法来彻底击败对手。这么残酷而令人不快的计划,只能出自这场世界大战,甚至成了这场大战的典型病症,在这场战争当中,各国的军政领袖把人命视为草芥。但只有历史才能验证这个战略是否正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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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15日至22日之间的某一天,法金汉在忠实的塔本上校陪同下于波茨坦觐见了德皇。整个战争当中最重要的战略决策的日期竟无从确认,这种事情发生在法金汉身上倒是再典型不过。德皇的回忆录中很奇怪地根本没有提到法金汉或者凡尔登战役,而塔本跟他的主子一样守口如瓶。这次觐见有可能发生在20日,至于觐见的整个过程,我们只能靠猜测来还原历史的真相。德皇作为最高战争决策者,在马恩河战役之后越来越远离战争指导的实际事务,这不仅让总参谋部感到惊讶,很可能也让他们暗中窃喜。(据说)德皇含混地提到过遍布全欧洲的杀戮,说“我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他经常会沉浸在自己乐观的幻想世界当中无法自拔,忙着想些不着边际的事情。他待在位于沙勒维尔-梅济耶尔(Charleville-Mézière)的西线总部时,整日悠哉游哉,和前线下来的战斗英雄聊天并给他们授勋,还常常在色当附近漫步,沉醉于过去简单而荣耀的时光中。进晚餐的时候,德皇的随员要讲一些他特别喜爱的精彩的“堑壕战小故事”。这些小故事经过精心挑选和润色,一定要颂扬条顿英雄主义,并讽刺敌人行为的乖谬与荒诞。德皇有意地封闭自己,对接近战争真相的事情充耳不闻,就连他宠信的人比如法金汉,如果胆敢试图打破德皇心中那些美好的霍亨索伦幻象的话,也会遭到圣驾的严厉申斥,关于这点可怜的小毛奇已经领教过了。塔本和法金汉越来越习惯于对德皇报喜不报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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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可以想象觐见时的场景:法金汉用最新的“堑壕战小故事”打破沉默开始进言(尽管他自己私下里对此类战斗故事嗤之以鼻)。德皇跨坐在马鞍形的座椅上,这让待在写字台前的他也能幻想自己正在跃马战场,指挥百万雄师。当法金汉具体解释上述备忘录的细节时,德皇的双眼炯炯有神,充满着赞许。法金汉得宠绝非侥幸,他有足够的经验能用花里胡哨的华丽外表来包装自己军事思想的严肃内核,让德皇听得兴高采烈。他首先花了很长时间论述 “英国是我们最致命的死敌”这个观点,并将其发挥得淋漓尽致、极尽夸张。其实英国1915—1916年间在协约国当中的相对实力地位,远不如1939—1940年间。法国仍旧是协约国当中的主导力量。可是法金汉了解德皇对自己英国母亲的厌憎情绪,也了解德皇把自己热爱的父亲的死归罪于那些“英国庸医”,还有德皇在自己那位英俊潇洒的舅舅英王爱德华七世面前感受到的真实或想象出来的怠慢和轻视。法金汉还了解德皇怨恨皇家海军在和平时期每次都挫败自己的扩张意图。因此,他让自己的陈述听起来好像是要对英国发出致命一击,这样可以确保德皇听得进去他的观点。而且他选择凡尔登而不是贝尔福作为战场,这样发动胜利攻势的德军肯定将由德皇自己的儿子指挥,毕竟皇太子的部队自从1914年9月起就在一次次徒劳地进攻凡尔登的工事了,德皇一定会出于这个私人原因而倾向于同意法金汉的计划。就在那个月,战争所带来的困苦和厌战已经在德国国内露出第一丝迹象,虽然问题还不太严重,但德国的社会民主党人让当局感到越来越棘手,单单为此,德军就需要在战场上获得一场大胜利—尤其是总参谋长预言这场胜利的代价将会微乎其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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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金汉从柏林回梅济耶尔总部的专列在离目的地还有1小时车程的蒙特梅迪(Montmedy)停车,施密特·冯·克诺贝尔斯多夫将军(Schmidt von Knobelsdorf)登上了专列。他是德国皇太子第5集团军的参谋长,按照德军中的惯例,也是该集团军真正的掌舵人。似乎也是他第一个向法金汉建言在凡尔登发动攻势的。不过克诺贝尔斯多夫也是到这时才第一次知道,这次攻势将成为1916年德国战争行动的重中之重。皇太子从克诺贝尔斯多夫那里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大喜过望,但还是有所保留(不过我们不知道这些保留在多大程度上是皇太子事后在回忆录中的说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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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终于获准指挥久经战斗考验的忠诚部下,再次走上战场。我欣喜若狂,可对未来也有些许担忧。总参谋长反复提到必须让法军在凡尔登城下“流血致死”,我对此相当不安,而且我还怀疑我军凭借现有手段能不能拿下这座堡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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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金汉从柏林回来的第二天是圣诞前夜,关于这次行动的德军电报开始大量出现,它们使用的行动代号叫作“杀戮场”(Gericht),这是个不祥的代号,意思是裁判所、审判的场所,有时候也指刑场。德军准备进攻的速度比协约国准备索姆河攻势的速度快得多。为这次进攻准备的第一个军已在绝密情况下从瓦朗谢讷(Valenciennes)到达驻地,军长冯·茨维尔(von Zwehl)将军也在12月27日抵达了自己的新总部。1月27日,德军发布了进攻的最后命令(挑选1月27日有趋吉的意味,因为这一天是德皇生日),规定进攻发动的日期就在2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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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金汉和第5集团军之间从12月24日到1月27日就凡尔登攻势进行了商讨,双方就两点重要问题出现了争执。第一点是,克诺贝尔斯多夫和皇太子想在默兹河两岸同时进攻。但法金汉说他抽不出足够的部队,反复强调德国可用的预备队中至少三分之一必须留出来对付协约国在战线其他部分肯定会发动的反攻。因此进攻只能限于默兹河右岸,或者说东岸,而且只能动用有限的9个师兵力。其他德国领导人或许比法金汉处于更能做出正确判断的位置,并不同意他关于协约国反攻迫在眉睫的担心。1月7日,与黑格麾下英国远征军对线的德军第6集团军参谋长冯·库尔(von Kuhl)将军奉召前往柏林,获知德军即将在凡尔登发动进攻。法金汉提醒他英军肯定会很快在阿拉斯以北地区发动针锋相对的反攻,德军在击败英军的反攻后,预计要到2月中旬才能够空出8个师对英军进行反攻。冯·库尔简要地回答说法金汉对形势的预判是胡说八道,他正确地指出英国基钦纳麾下的新部队根本就没有完全准备好作战。2月11日,凡尔登战役开始前一天,法金汉再次会见冯·库尔,重复自己的预判,说协约国会在其他地段反攻,而德军击败这一反攻后“将让战争再次回到运动战状态”。这些话传到了第6集团军司令巴伐利亚王太子鲁普雷希特(Crown Prince Rupprecht of Bavaria)耳朵里,王太子评论说:“冯·法金汉将军自己都不清楚他想要达成什么目标,只是希望命运会指向满意的结果。”这就是法金汉没有明确表露自己战略意图所带来的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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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军作战计划中的第二点不和谐因素,也可能是这场会战里最令人困惑的一点,那就是对凡尔登战役看法最尖锐的德国批评家赫尔曼·温特(Hermann Wendt)指出的“自相矛盾”。法金汉给第5集团军下达的命令只提到“在默兹河地区,向凡尔登方向发动进攻”。而皇太子在集团军命令当中指定的进攻目标却是“以雷厉风行的手段夺取凡尔登”。多年后,温特问塔本上校,法金汉到底是不是真想在1916年2月拿下凡尔登,塔本指出:“夺取凡尔登从来就不是进攻的真正目的,真正的目的是歼灭守卫这个地区的法军主力。如果能在这个过程中拿下凡尔登,那当然更好。”这个说法完全符合那份著名的备忘录的精神—而第5集团军想要在凡尔登取得速胜的愿望则跟“流血致死”的指导思想背道而驰。法国一旦丢掉凡尔登,德军也就失去了将法军投入血肉磨坊的诱饵,第5集团军如果迅速推进,就会完全消除这个预计要流血漂橹的致命的突出部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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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太子和克诺贝尔斯多夫都没读过原始备忘录,那么我们一定会问,法金汉怎么会批准第5集团军的这份与自己的设想大相径庭的作战计划呢?也许这个问题的答案就在“士气”两个字。法金汉冷酷的头脑一定会料到,部队如果以为自己的目标是攻占法国最坚固的筑垒地区,而不知道真正的目的其实是再发动一次消耗战,就会打得更积极。(就连克诺贝尔斯多夫后来也提到,如果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法金汉的真实目的的话,他当时不可能支持发动这场战役。)同时,法金汉为了让第5集团军的行动符合自己的战略意图,一方面向皇太子许诺提供足够的预备队,另一方面却坚持把预备队控制在自己手里,而不交给第5集团军。他用缺乏营房作为借口把2个师控制在距离战场2天行程的地方,另外还有2个师被控制在比利时境内,这4个师在战役的关键时间都是远水不解近渴。温特评论道,法金汉把预备队作为干预战役的“杠杆”,这样上下其手的恶果很快就会显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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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名大军统帅,德国皇太子被法金汉完全蒙在鼓里。其受欺瞒之彻底,在整个战争史上都很难找到同样的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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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德国最高荣誉勋章,由腓特烈大王设立,他瞧不起自己的母语德语,因此用了一个法文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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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 作者本人将此处用斜体字标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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