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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战斗形式应不应该视为骑士的战术呢?这不过是文字游戏。根据克劳塞维茨的定义,战术是为会战目的服务的战斗力运用。按照这个定义,骑士军队无疑是有战术的。如果我们考虑到阵形需要做一定因地制宜的布置,有预备队引而后发,有关于射手或步兵如何部署、何时出击的命令,而且在某些情况下,射手或步兵甚至会被派去执行特殊的任务,那么中世纪军队是有某种将道上的战术的。但这些成就微乎其微,以至于从实践角度看,认为骑士军队完全没有战术的人也是正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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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奥莱-勒-杜克(Viollet-le-Duc)[67]说过:“断言封建军队没有任何战术,就好比一个人不懂某个国家的语言,于是就说这个国家没有文学。”42因此,这位法国学者相信,学者们只是暂时还不懂如何在文献中找到和解读中世纪战术的秘密。从那以后,学界投入巨大精力试图破解他提出的问题,填补知识的空缺,但没有任何有价值的内容产生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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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我们不难从中世纪文献中推测出这样或那样的概念。但就本书目的而言,这些文献的性质是非常可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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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多数中世纪作者一旦涉及细节,就没有陈述实际发生的情况,或者他们认为可信的情况的意识,而是绘声绘色,不吝文采,尤其是在描述最紧张和最令人兴奋的事件,也就是战斗的过程。而对于实情,他们或许根本懒得陈述。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有声称自己讲的是真事——换一个说法,他们声称自己讲的真假参半。当然,古典时代不乏同类历史文献,现代学者也漫不经心地拿来用,但毕竟还是有几个让我们获知实情的求真史家。至少对于一场战斗,而且是特别重要的一场战斗——坎尼会战——来说,我们有两类史料可供参照。我强烈建议读者详参阿庇安对坎尼会战的描述,以此锻炼史料对读的功夫,为缺乏真实史料的情况做好准备。这门功夫对中世纪尤其必要,因为那时的时代精神就是随意而不加批判。作者少有地位崇高的人。最后,他们写作用的是一门外语——拉丁文,这更是一个尤其危险的歪曲现实的根源。他们在描述中经常引用古典时代作家的著作,而古典作家的用词会引入时代错位的概念和意象。拉厄文(Rahewin)记述了红胡子腓特烈的事迹。他对克雷马围城战(siege of Crema)的记载直接照搬了约瑟夫斯(Josephus)[68]对提图斯围攻耶路撒冷的描写,包括各种细节如全军分为7路等。10世纪的法国修道士里歇尔(Richer)用优美的语言详尽描绘了一系列军事事件,例如892年奥多国王(King Odo)与诺曼人的会战。但他的描述纯属虚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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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既然是这种态度,那么个别文献不论看起来如何精确,其意义都是很小的。唯有相互参照整个中世纪的各种记载,我们才能准确把握当时的典型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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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清了骑士的作战方式,我们还能明白中世纪的人为什么从来没考虑过建立真正的军纪,因为就直接的军事目的而言,军纪不会带来任何好处。毕竟,会战的胜负取决于骑士。无论何时何地,只要骑士能顶住,他们就是中流砥柱,是军队的精魄,也是其他兵种的骨架。但骑士制度的基础是发达到极致的个人荣誉观,严苛的纪律不仅无益,反而可能有害。对骑士来说,全军取胜是不够的。他希望也需要胜利中有自己的一份贡献,因为个人卓越是骑士最重要的人生追求,这种与纪律相悖的观念让骑士成了单打独斗的战士。拜占庭皇帝利奥说,法兰克人不论骑战步战都凶悍坚韧,势不可挡,缘由正在于此。43毫无疑问,骑士在一些战斗中因为头脑固执、不听号令而落败,但那是例外情况,就连纪律最优良的军队也不能幸免。如前所述,骑士军队能接受的统率手段极其有限,有鉴于此,打败仗也算不得大事。军纪不严的首要缺点大概是追击时秩序混乱,忙着抢东西,而不是追敌人。十字军东征期间有一次判决,凡是我军完全取胜之前就开始劫掠的人,都要割去耳朵和鼻子。44布汶会战之前,法国国王腓力·奥古斯都(Philip Augustus)宣布已经立起了一批绞刑架,大获全胜之前就被发现抢战利品的人都会被绞死。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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贪求战利品还刺激了抓俘虏的行为,俘虏可以换来赎金。骑士不断发展的阶级意识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骑士会认为对手是同一个团体内的兄弟,几乎可以说是同志,自然从情感上就想保全对方,饶其性命。这种人性的敏感意识构成了对纯正好战精神的极大威胁,而且我们从很早就能看到这种意识了。奥德利克写道,在英格兰国王亨利一世击败法王路易六世的布雷缪会战(battle of Brémule,1119年)中,被杀的法国骑士只有3名,被俘虏者则有140人。“因为他们全身包裹在铁甲中,而且出于敬畏上帝和同志情谊,两边都饶恕了自己的敌人。”46100年后,吉拉尔德斯·坎布伦西斯以类似的方式写道,除了种种其他区别,威尔士人与骑士不同的一点是,前者热衷于杀戮,后者则对俘虏更感兴趣。再后来到了奥地利骑士与瑞士人交战时,骑士又抱怨粗鄙的农夫会把敌人杀掉,而不是俘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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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士团的许多规章条目清楚地展示了骑士的军旅生活和战争活动,尤其是圣殿骑士团。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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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支部队要扎营时会用绳子圈出一块做礼拜的地方,然后会定好大团长、食堂、地方指挥官和军需官的地面。直到有人高呼:“尊敬的弟兄们,以上帝之名,扎营吧!”其他人才可以开始选择自己的位置(第148次团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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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士团成员不得远离营地,以免听不到呼声或铃声。两名扈从中一人外出找柴火和草料时,另一人必须留守(第149次团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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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士接到命令前不得备鞍或上马。骑士要仔细检查装备,不得遗漏。行军途中,每名骑士身前要有扈从骑马携带盔甲,身后要有扈从牵马(因为每名骑士都有3匹或4匹马),48而且任何骑士不得脱离行军纵队,短时内检验马匹气力除外。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击或出列,违者开除(第162、163、166次团会)。进入战场时,元帅(marshal)应手持军旗,命令5名至10名骑士紧紧围在自己身边,保护军旗。护旗者应尽力驱逐敌人,不得与军旗分离或走开,而其他骑士可以向前、向后、向左和向右发起进攻,简言之,只要能杀伤敌人,不拘方向(第164次团会)。49一名副帅(commander)应将备用军旗卷在骑枪上,主旗若有不测,则立即展开。因此,该副帅即使看到机会,也不能刺出卷有备用军旗的骑枪(第165、241、611次团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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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士即便身负重伤,没有命令也不许放弃军旗(第419、420次团会)。即使打了败仗,只要军旗还在飘扬,骑士就不得退出战场,违者开除团籍。如果本团旗帜丢失,他可以聚集到医院骑士团或其他基督徒的旗帜下。除非所有旗帜都倒了,骑士才可以跟从神意,寻地避难(第168、421次团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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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前述皮伦劳伊塔战场上的纵队阵形一样,通过与现代条令进行比较,骑士团的法规条文也能让我们明白中世纪骑士与现代骑兵的整体区别。在骑士身上,我们完全看不到紧密行进、展开和回旋科目的操练。仅有的管制是不许擅自出列或出击——这种事情在现代骑兵条令中根本用不着提——和关于保护军旗的规定。因此,对战斗的管制不过是为了整齐地接敌,以及战斗开始后让旗帜高高飘扬,激励战士奋战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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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骑兵的战术恰恰相反。今天的规范是:“骑兵的实战运用只有突破敌阵,一举决胜。50只有在突破未必成功的情况下,后续肉搏战才会带来特殊的形势反转。”现代条令接着写道:“骑兵最脆弱的时刻莫过于攻击成功之后。”同时特别强调迅速重新集合的必要性,而且如有可能的话,每个单位自始至终都应该保持紧密队形。51对骑士来说,护旗队在一定程度上是同样的目的。但战斗过程中是不可能集合、发信或下令的。关于侧翼进攻或防御敌方侧翼进攻的内容付之阙如,我们也找不到第二梯队或预备队的影子,因为胜负是由近身肉搏战决定的。除此之外就没有任何统御了,完全是骑士各自为战,不管在什么地方,用什么手段,只要能杀伤敌人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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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骑兵的本质就是由长官控制的紧密阵形单位。因此,“集合”信号在操练中扮演着极其重要的角色,以至于当战马听到“集合”就会自动跑向信号发出的位置。骑士完全没有这种操练和信号,号声也与其无关。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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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中世纪战争行为的早期研究总有一种自然的主导倾向:以今拟古,以今度古。本研究的主要成果是说明中世纪军事与所有现代战法,以及与古代军事的根本不同。一个骑士单位与一个装备长矛的胸甲骑兵中队是大不相同的。现在,我们要再次说明为什么古典时代军事史中的常见概念到了中世纪就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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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将道在于善用攻守各自的优势、每种武器的长处和地形特点。古典将领懂得如何将这些因素化为优势,同时回避其害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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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马拉松,我们看到指挥官命令全军坚守,直到特定时机才出击。之后我们一次又一次看到统帅安排一部分军队防守,以便加强另一处,达到优势兵力。马军不可能采取这样的行动,因为骑手不能防守,只能进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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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种情况下,利用地形的战术也不见了。骑士军队只能在平原作战。53在特定条件下,将一支部队埋伏于侧面地形的做法可能有一定的意义,但重要性微乎其微。54骑士战斗会迅速演变为全面肉搏战,让侧翼和正面的区分失去了意义。长官的任务不是占据有利侧翼地形,而是为骑兵单位获取足够的行动空间。尽管中世纪和古典时代一样有兵种间的互相支持,但只不过是射手、步卒和轻骑兵协助骑士罢了。配合战术完全谈不上,因为三个辅助兵种没有独立价值。与古希腊方阵或古罗马军团不同,中世纪没有射手或步兵迟滞敌军进攻,为骑士争取迂回时间这种事情。辅助兵种比古代弱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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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中世纪骑兵的战术任务与古希腊罗马完全不同。兵种混编不是为了相互支持——唯有相互支持,真正的多兵种配合战术才能施展——而是其他所有兵种都为唯一的决定性兵种服务,也就是骑士。战场和交战行为纯粹是由骑士的需要和特性决定的。既然骑士没有防守能力,对地形的利用方式也非常片面,所以完全不可能有巧妙的战术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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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切所围绕和所指向的中心就是近战步兵价值很低。吕斯托曾说:“步兵变得不重要是因为不受尊重。”但不受尊重的原因是什么?在古罗马,军团步兵被认为比骑兵更重要。一旦步兵失去了古代的地位,他们的名誉自然就会进一步降低。现在,步兵不仅得不到特殊关注,而且对最优秀和最有能力的人也失去了吸引力。但上述变化的决定性因素是战术单元的失落。中世纪的步卒是散兵游勇,而不是团结紧密和纪律严明的罗马大队成员。因此,谴责步兵毫无价值是不公正的。他们发挥不了比实际更大的作用,我们几乎可以说,他们也不被认为应该发挥更大的作用,原因是明摆着的,骑士被认为是唯一的决定性兵种。因此,步兵绝不能被认为是多余的,哪怕在步兵数量很多时也不多余,他们是骑士有益的和不可或缺的帮手,甚至在会战中也是;到了战场外,他们更是绝对必不可少的力量,尤其是在围城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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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到这里,我们要再梳理一下十字军对西方骑士战法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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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影响是他们遇到了一个基本上全新的兵种——骑射兵。另外,当十字军骑士不能换马时,他们只好步行参战,而且战法完全不同于当年在老家惯常也必然要采用的方式。这两点必然带来深远的后果。他们必须认真研究和发展兵种配合。混合作战的实践得到了系统性的发展和培育,弓骑兵也进入军队。为了抵御弓骑兵的突然袭击,十字军不得不认真考虑行军队形,认真程度远胜于西方骑士的通常情况。文献中经常提到十字军行军时采用三列平行纵队,以便各个方向都能立即投入战斗,当然,这只适用于有所需道路网络和行动自由的区域。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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