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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46年8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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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格兰国王致力于让两座大岛臣服于自己的权杖之下,将威尔士、苏格兰和爱尔兰并入自己的国土。法兰西国王同样试图真正君临封建诸侯,后者基本只是名义上从属于王室。但这两个相邻的王国从一开始就互相使绊子,以免对方变得过于强大。于是,一方的割据独立势力受到威胁时可以得到另一方的保护,共同对抗压迫者。苏格兰人依附法王,弗兰德斯人则依附英格兰国王。英法两国在两地的连绵战争是中央集权与地方割据之间的斗争。这种对立关系又与接连不断的阶级斗争、王朝战争、合纵连横以无数种方式纠缠在一起。但是,在卡佩王室长支断绝,英格兰国王爱德华三世为自己和后代索取法国王位,与瓦卢瓦家族的腓力发生冲突时,英法斗争达到了顶点。作为先王堂兄,腓力主张的基础是男系继承权。而爱德华是先王姐姐的儿子,从女系来看关系比腓力更近。加斯科涅是爱德华的祖业,无论如何都属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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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40年,英格兰在斯勒伊斯(Sluys)海战击败法国舰队,于是爱德华掌握了制海权,可以在任何地点登陆。1346年,在一名流亡法国贵族的劝说下,他选择在诺曼底登陆。由于法国先前将主力派到了加斯科涅的英格兰国王领地,所以英军毫不费力地劫掠并夺取了一批诺曼底村庄,分散了敌军在南部战场的注意力,也解救了危如累卵的当地英军。法国国王现正率军朝爱德华而来,于是英格兰国王决定走陆路去盟友弗兰德斯人的地盘。他的这个决策可能并非出于自愿。他曾允许手下的部分船长带着伤病员和战利品回国,但其他所有船只也都擅自踏上了返程之路,所以英军一下子与本国失去了联系,不得不从陆地上前往友军地区。腓力国王试图截住正在行军的敌人。他不等全军集结就派人毁掉了爱德华必经的桥梁,迫使其绕路,同时各路人马陆续来到法王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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凭借巧妙至极的机动和命运垂青,爱德华成功渡过了塞纳河和索姆河。当他向北走了足够远的路程,一旦战败也有退路时,他面对追兵摆下了阵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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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加克雷西会战(battle of Crécy)的英军人数估计在1.4万至2万人之间。御库总管沃尔特·德·韦特万(Walter de Wetewang)为随后发生的加来围城战起草的花名册似乎提供了佐证。这份留存至今的档案给出的数字是3.2万人。扣除掉克雷西战后才抵达的援军,得出的结果就是2万人上下。这个兵力看起来太高了,以至于我对它的真实性心存怀疑,但它也可能属实。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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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腓力六世在爱德华7月12日于诺曼底登陆之后的6周时间里是否集结起了一支兵力与英军相当甚或更强的军队,我们不得而知。先前在加斯科涅作战的部队正在急速赶来,尚未抵达。即便法军兵力少于英军,腓力的应战决定仍然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他的骑士肯定多于对方,而且英军不断后撤也给人逃跑的印象,提振了法国人的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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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两军相遇后打了一场普通的骑士战,那么法军肯定会取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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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爱德华三世天才地创造了一种新战术,顺应地形和战略局势,以中世纪前所未有的方式发挥武器的威力,从而击败了勇猛的法国骑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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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军中有很大的比例是弓手。在通常的战斗记录中,射手是骑士的辅助。在相对开阔的地形,孤立的射手无法与数目相近的骑士抗衡。如果骑士迅速冲了上去,那么还不等弓手射出的箭让大量骑士或战马失去战斗能力,他们肯定就被骑士踏翻了。但在知道骑士肯定马上就会冲过来,那时自己就输定了的情况下,射手通常不会坚持射击到最后一刻,而是甚至在骑士还没进入有效射程时就逃跑保命去了。因此,战术家的任务就是让射手严守阵线到最后一刻,以便持续射击。为了这个目的,爱德华国王命令骑士下马,与步行作战的射手和矛兵编在一起。如果骑士在马上的话,他们个人可以在肉搏战开始时取得更多战果,但现在骑士的首要任务不是直接建功。在克雷西,骑士的主要使命是鼓舞和稳住大队平民士卒,而像平民士卒一样步行作战会让这个使命更好地达成。少量马上的骑士混在射手和矛兵之间不能给后者带来任何安全感。士卒们会感觉这么点骑士起不了大作用,而且一旦形势不利,他们就会拍马逃跑,留下老百姓去支付战败的血债。确实有不少中世纪会战留下了老爷逃出生天、步卒惨遭宰割的记载。这听起来好像不太骑士,但也不能简单地打上懦夫的标签;毕竟那时骑士已经挽救不了部下,只能陪他们一起死了。当时的氛围并不排斥这种办法。一旦仗打输了,就连勇敢的人也被允许逃跑和尽一切手段自救。骑兵逃跑当然要比步兵更容易。但是,每当步兵看到占尽优势的骑兵自愿放弃优势,他们的信心就会提升到顶点。骑士之所以叫骑士,是因为骑士愿意骑马作战,骑马作战时的威力也最大;他的技术优越性依赖于战马。在克雷西,与其他一些战斗不同,骑士放弃最强的作战资本并非为地形所迫。这是心理-精神因素与技术-物理因素的抗衡,前者压倒了后者。我们在古代的一些个例中能发现这种张力:当恺撒率领新兵军团第一次与赫尔维蒂人交战时,他让人把自己和所有高级军官的坐骑都牵走,亲自步行指挥作战。此举无疑为有序指挥造成了很大困难,却是让新征兵团面对赫尔维蒂人狂野冲锋时稳住阵线的最有效手段。在357年的斯特拉斯堡会战中,阿勒曼尼人甚至要求本部酋长下马,与士卒一起步行作战。这样万一要逃跑时,酋长不能抛下民众先开溜。1170年,埃诺伯爵鲍德温(Count Baldwin of Hainaut)与勒芬伯爵戈弗雷(Godfrey of Louvain)交战时为了鼓舞部下士气而下马。3中世纪晚期经常能看到类似的行动。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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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通过把下马骑士安插在射手中间,爱德华对齐射的运用方式迥异于其他骑士战斗。弓手会持续射击到最后一刻,因为他完全确信一旦敌方骑士逼近,他可以向后撤几步,而身边的下马骑士必定会上前迎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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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爱德华甚至做到了更上一层楼。他没有正好堵在法军前进的道路上,而是列阵于道路左边与路平行的一道山脊上,一片茂密的森林和右侧一道很陡的坡可在法军进攻时提供掩护。因此,为了与英军短兵相接,法军必须面朝英军左翼布阵,仰攻山坡。我们现在知道,爱德华当年也知道,骑士一旦面朝敌军就不好约束。前队由行军队列转为横队,面朝敌军保持不动,直到后队全部入阵,这是只有纪律极其严格的军队才做得到的事。因此,爱德华侧面对敌的打算是引诱对方零散地出击。如果是正面对敌,很远就能看见敌军正在接近,诱敌就难得多了。分次进攻有利于英军发挥齐射的威力,因为弓手不仅可以从正面向冲来的战马和骑士射击,也可以从侧面射击,威力还要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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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5 克雷西会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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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阵形的形状也值得注意。傅华萨记载,弓手站成“herse的形状”。这个表述让许多人感到迷惑,其实用今天的话讲,就是国际象棋棋盘的形状。“Herse”的意思是“耙子”[131],还有“城门吊闸”或“栅栏”的意思。我看不出吊闸和栅栏有什么可比之处,但“耙子”的形象特别贴切。耙子的齿不能挨得太近,那样翻起来的土会堆在齿的前面;前后排的齿也不能对齐,那样挖不出几条沟。相反,耙子要么每一排的齿都往一个方向偏,要么整体是斜的,达到的效果是一样的。于是,为了让多于一排弓手可以同时射击,爱德华没有横平竖直地布阵,而是让各排都错开一点,穿过空当射击。至于能不能多于两排弓手同时射击,我就不谈了。5第三排、第四排、第五排很可能只在大队密集敌军正在逼近但还有一定距离,可以被抛射的箭击中才会射击。随着敌军走近,后排弓手就射不到他们了,只能充当前排的后备力量,迅速将伤员替换下来和递送弓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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腓力国王前日夜宿于克雷西以南约12英里(约19千米)处的阿布维尔(Abbéville)镇内及镇郊。直到下午3点,他才在行军途中得知英军已经列好阵等他来了。他决定将进攻推迟到下一天,但前锋已经看到敌军了,后队得知消息后也往前挤。于是,国王决定立即发动决战。他先让热那亚弩手上前,但他们没占到山上的英军弓箭手便宜。直到法军骑士从弩手中间冲了出去(不少弩手被践踏),试图采用常规战法突破敌阵时,战斗才正式开始。假如法军骑士一开始就部署有序,全体同时发起冲锋,那么英军的箭恐怕挡不住攻势。但法军是到了一支部队,就冲上去一支部队,一次接一次地冲锋,因为地形有坡度,所以速度快不起来。亲历者说总共有十五六次进攻。英军的宽大正面每一次都将箭雨倾泻到一支小队上,尽管很多箭对骑士和战马的铠甲没有起到杀伤效果,但毕竟还是有大量的箭击中了目标,以至于仅有个别骑士突入敌军阵线。6突入以后,他们又被英军骑士和矛手击倒。主要攻击目标当然是离法军行军纵队最近的右翼。右翼由年仅16岁、人称“黑王子”的威尔士亲王指挥。他的形势一度危急万分,竟让父王从中军调了20名骑士前去增援。这支小小的援军就足以将法国人击退,因为能进入肉搏战的人本身就很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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腓力国王骑马来到近处,坐骑被射杀。他明白大势已去,便带着少数随从离开了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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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起进攻的法方贵族十分英勇,从阵亡名单中便可见一斑;为首者是眼盲的波希米亚国王、卢森堡伯爵、查理四世皇帝之父约翰。余者包括腓力国王的弟弟阿朗松伯爵(count of Alençon)和侄子布卢瓦伯爵(count of Blois)、洛林公爵拉乌尔(Duke Raoul of Lorraine)、弗兰德斯伯爵路易、阿库尔伯爵约翰(Count John of Harcourt)、萨尔姆伯爵西蒙(Count Simon of Salm)、桑塞尔伯爵路易(Count Louis of Sancerre)、欧塞尔伯爵约翰、格朗普雷伯爵约翰(Count John of Granpré),另有83名方旗骑士和约1200名骑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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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德华国王取得的是一场纯防御战的胜利,此类胜利在军事史上极为罕见。国王严令不许追击,甚至下令不得前进,以免步兵在谷中遭到敌军骑兵突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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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前所述,爱德华三世借以打赢克雷西会战的弓手是由他的祖父爱德华一世引入英格兰军事体系的。这并非理论创新,而是复兴和发扬了继承自过去的作战样式。事实上,征服者威廉当初的射手就很强,腓特烈二世皇帝的甚至要更强些。爱德华一世对这种武器的重视尽管让他征服了威尔士和苏格兰,但此举并未对作战方式带来任何变化,也没有长期为英格兰带来相对于敌人的优越性。爱德华二世有弓手,但还是输掉了班诺克本会战,随之丢掉了苏格兰。1339年初次与法军大战时,爱德华三世也完全想不到自己能靠弓箭手的数量和精度击败敌人。事实上,他与众多德意志诸侯和领主订立了盟约和雇约,如贝格伯爵、林堡伯爵、荷兰伯爵、行宫伯爵、勃兰登堡藩候、于利希公爵、盖尔登公爵(Duke of Geldern)和布拉班特公爵,甚至还有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本人——巴伐利亚公爵路易。为了支付这些贵族佣兵的薪水,英格兰不得不开征重税。除了国会批准的款项以外,国王强征的税费还要多得多。他对羊毛出口征税,还从汉萨同盟的商人手中大笔借款,作为回报授予有损本国臣民的特权。对于一批莱茵河下游的诸侯,他付不出现金,于是就用规定数量的羊毛出口协议抵债。富裕的修道院也要出钱资军。虽然他通过这种方式集结起了一支大军,但1339年入侵法国时还是一无所得。尽管腓力六世国王率领征召来的军队前来,但腓力一直避战,爱德华也认为自身实力不足以逼迫对手交战。腓力正确地估计到,英德联军不可能长期集结。没过多久,诸侯们就声称自己给的已经够多了,爱德华只得无功而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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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进入第七年,爱德华再次率大军渡海。这一次他没有带德意志骑士,而换上了人数更多的弓手。尽管这次的军队由英格兰本国人组成,但它依然是一支雇佣军。所需资源来自极为严苛的税收,重新采用了加洛林敕令中的征兵方式,即征召符合资格的男丁从军,然后允许其出资代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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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英格兰国王第一次入侵时就无力迫使对方决战,那么1346年手上的骑士大不如前,决战就更指望不上了。他起初或许曾打算直扑加斯科涅。而且不管怎么说,他都只有间接的目的,是为了将敌人引开,从而解救遭到围攻的加斯科涅城堡和当地军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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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会战之所以展开,是因为法国国王受到英军不断后退的鼓舞,对自身实力充满信心,于是决定向敌方阵地发起进攻,而没有像类似形势下的1339年比龙福斯(Buironfosse)那样只是对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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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格兰长弓在克雷西之所以发挥出空前的威力,我们已经归因于形势和统帅共同造就的特殊战术条件。文献里没有直说这一点,而是描述与强调弓固有的高射速优势和箭的威力。但克雷西的胜利不可能源于弓本身,因为那样一来,我们就不能理解为什么弩会与弓在重要性上并驾齐驱;不管是克雷西之前还是之后,也不能理解弓为什么在中世纪的前几百年里没有扮演更重要的角色。这场会战的目击者中没有能够洞悉和深究战术关系的真行家,只留下了箭“像雪花一样”飞舞这类的笼统说法。我们只能将其作为事实接受,解释就只能靠自己了。大量文献——包括维拉尼这样的重量级人物,他显然也认为需要为现象给出解释——声称英军摆出了车营。也有人(吕斯托)将这一记载解读为英军在阵前修了一座小工事,向骑士射击时起到了保护作用。但经过比对所有文献,我们发现射手前方无疑没有任何屏障。因此,英军取胜只是因为爱德华国王指挥得当,果断组成弓兵阵,并让骑士和矛兵穿插其间,坚定其心。但反观对方,法国骑士战败不是因为没有决心,而是因为不守纪律,零散进攻,不能形成整体合力,结果在敌军箭下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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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问题能让我们更好地认清整体形势:据文献记载,腓特烈二世皇帝也有很强的弓手,他为什么从来没打过类似的仗呢?他肯定有过这样的想法。答案在于克雷西会战是一场防御战,打防御战要知己知彼。极其自信而强大的法国骑士向英军阵地直冲过去,正如他们1302年在科特赖克向弗兰德斯人冲去一样。但意大利市镇的骑士可没有这样的精神。他们的目标从一开始就不是——事实上,也不可能是——在野战中击败皇帝,而只是拖住皇帝,不要被皇帝击败。只有卡尔卡诺会战和莱尼亚诺会战那样有利的机会出现时,他们才会应战。因此,主动权和进攻权完全在皇帝一边。但爱德华将自己的目标限定于蹂躏劫掠平原地带,以此伤害敌人,还有一次夺取了一座守备不足的城市。而且他等着由对方来攻打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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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英军在克雷西的阵形不是临时想出来的。弓手在通行不便地段打小型防御战无疑是常事。早在12世纪就有战例,如布林乌尔德战斗(1124年)和雅法会战(1192年)。克雷西会战似乎还有两位直系先驱。一是杜普林沼地会战(battle of Dupplin Muir)(1332年8月9日),爱德华·贝利奥尔(Edward Baliol)统率的一支苏格兰流亡者,在入侵苏格兰的英军和外国佣兵配合下,击败了由摄政王马尔伯爵(earl of Mar)指挥的一支苏格兰军队。二是贝里克附近的哈利顿山会战(battle of Halidon Hill)(1333年7月19日),爱德华三世本人击败了由摄政王阿奇博尔德·道格拉斯(Archibald Douglas)指挥的苏格兰军。7两场会战中都出现了下马骑士与弓手的组合,而且一份由斯温布鲁克的贝克(Baker of Swinbroke)撰写的英格兰文献更是明确写到:英格兰人在哈利顿山学会了一种不同于先辈惯例的步行战法,只有追击时才上马。在克雷西会战没有发生的骑马追击据说在哈利顿山上演了,于是从军事史角度来看,哈利顿山会战的重要性比克雷西会战还要大。但我觉得关于这两场会战的记载并不很可靠,还不值得军事史学界去重点关注。实际参战兵力方面的疑点尤其大,而且我们也难以理解苏格兰人怎么会在哈利顿山冒险进攻英格兰人。克雷西会战仍然是有可靠历史记载,由下马步兵和射手配合取胜的唯一一场大战。将战场选在敌人进军路线的侧面真乃神来之笔,如此谋划无疑是为了引诱敌军零散进攻,同时强化了弓手的威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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