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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86303 希腊人关于波斯人的历史记载包含着一个根本矛盾:一方面,波斯人被描述为数量庞大,但不喜欢打仗的乌合之众,必须用鞭子驱赶才能上战场;另一方面,他们又被形容为精通武艺的勇敢战士。4如果这两方面——乌合之众与骁勇战士——都是正确的,那么就不能解释希腊人的频频得胜了。两者只能有一个是正确的。显然,波斯人的优势在于人们的品质,而非数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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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86305 在我们现有的唯一文献来源,即古希腊人的夸张记述中,公民军队战胜常备军被歪曲成了以少胜多。这是民族意识催生的心理偏差,在历史上屡见不鲜。评价大批敌军的素质太难了,于是很容易只从数量角度去衡量。这是夸张,而非谬误。对于懂得公民军与常备军之间差异的人来说,希腊公民战胜波斯骑士仍然堪称壮举,丝毫不比以少胜多的传奇故事来得差。然而,从充分理解军事史的角度来看,史实与传奇故事的区分是最紧要的。“波斯军队是乌合之众”是一种必须驳斥的观念。在马拉松会战和普拉提亚会战中,我们不必认为波斯军队占有数量优势。实际上,希腊人很可能反而人数较多。我个人认为,希腊人肯定是人数较多的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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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86307 波斯人是专业的战士。征伐希腊这样的大规模战争,要从波斯牧人和农民中间征兵去充实以职业骑士为主干的军队,这些新兵毕竟不是普遍征兵,而是选自庞大人口中比较擅长作战的那一类人。除斯巴达人,希腊人的公民军并不具有骁勇善战的军事传统。英雄时代久已逝去。诚然,先辈常与邻邦产生龃龉,但培养后代还是以和平劳作为主,正如农民、水手、商人、工匠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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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86309 我第一次在《希波战争与勃艮第战争》(Persian and Burgundian Wars)中阐述大胆查理军实际上远远比瑞士军规模小这一观点时,许多学者拒斥的理由只有一句“根本不可能”,却没有给出进一步的依据。当然,关于薛西斯大军兵力的传统观点根深蒂固,放弃谈何容易。我正是预见到这一点,所以才把希波战争与大胆查理征讨瑞士人的勃艮第战争联系到一起。两场战争的进程如出一辙。经过连番战斗,公民和农民组成的军队打败了由职业士兵(骑士和雇佣兵)组成的军队。但是,流行的说法却将其转变为一场以少胜多的战斗。但是,我们已经掌握了格朗松会战和穆特(Mutter)会战的几份参战者名册,双方的都有。凭借原始资料,我们能够证明,原本认为成千上万的大胆查理军实际上远远比瑞士军的规模小。因此,这种观念变化是不能用“根本不可能”打发的。我们没有理由假定,希罗多德和希腊人比可靠的瑞士编年史作者更值得信赖。人们对后者同样相信了几百年。我们有一份瑞士人布林格(Bullinger)的记述,写作时间与勃艮第战争的距离大致相当于希罗多德写作《历史》与希波战争的距离,因此一直没有刊行。在《希波战争与勃艮第战争》中,我附上了布林格手稿的相关段落,方便同仁研究其品质与可靠性。通过这项初步显露出我的研究方法的作品,我第一次在处理古希腊史籍时有了完全的确定性。我建议每一名有志学人都采用这种方法,以免将思想的种子撒到荒芜的石滩上。此句为新版新增:可惜,我至今没有发现有学者采纳我的建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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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86314 战争艺术史 [:1700085703]
1700086315 战争艺术史 5 马拉松会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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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86317 根据之前的讨论,我们估计公元前490年之前的波斯军人数和雅典大致相当,可能还要略小,约为4000人到6000人,其中500人到800人为骑兵。此外,波斯军也有大量无甲人员,这一点跟希腊人是相同的。乍看起来,这个估计有些武断。但是,我们必须明白,只要对双方士兵的素质有了认识,从一方的兵力就能够得出关于另一方兵力的某些结论。而且,战事进程很快便会提供更多证据。一支大规模舰队载着波斯陆军渡过爱琴海,首先夺取并摧毁了优卑亚(Euboea)岛小城埃雷特里亚(Eretria),接着渡过海峡登上阿提卡半岛。雅典人当时没有匹敌波斯的舰队,因此只能在陆地迎击波斯的进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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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86319 波斯指挥官是达提思(Datis)和阿尔塔菲尼斯(Artaphernes),两人先选择雅典海岸某处登陆,然后攻占雅典城。如果开阔地带出现雅典军队,首先要将其击败并逐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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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86321 按照20年前遭到放逐的雅典前统治者希庇阿斯(Hippias)的引导,波斯军选择从马拉松平原上岸。马拉松距离雅典约19英里(约31千米),并无防卫,因为雅典人不知道波斯会从哪里登陆。如果雅典军队已经集结完毕,那也肯定是在雅典城内或城郊。即便雅典人精心布置了侦察工作,波斯军队开始登陆的消息立即传回城内,派军队抵达马拉松,整队备战至少也要8个小时。在这段时间里,波斯军队早就准备好作战了。此外,马拉松平原四面环山,只有几道隘口,波斯人可以先派弓箭手上岸,轻易占领隘口,进一步迟滞试图进入平原的雅典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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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86323 雅典内部据说发生了意见分歧,有人主张出城迎战,有人主张据守御敌。多数人的意见,即出战胜出。雅典派遣信使去斯巴达求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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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86325 总指挥由出身富豪的米提亚德(Miltiades)担任。与十四五世纪的威尼斯贵族相仿,身为雅典公民的米提亚德是一个海外小国——位于色雷斯(Thracia)[23]的切索尼(Chersonese)——的领主,他曾在那里对波斯人有过了解。他之前甚至是波斯王的臣属,不得不先期逃回雅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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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86327 我们知道波斯人的优势在哪里。如果战斗在开阔地带展开,侧翼的波斯骑兵会攻击雅典方阵的两侧,而弓箭手会向方阵正面倾泻箭雨。由于侧面受到攻击,方阵无法有组织地打击弓箭手,难以正常作战,最后只能屈服于多兵种联合的敌军。雅典统帅的使命就是抵消雅典单兵种部队的战术劣势。如果你研究一下马拉松平原的地形,再与战报进行比对,便会明白米提亚德是如何成功地完成了自己的使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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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86329 根据埃夫罗斯(Ephorus)提供的信息,克奈里乌斯·奈波斯(Cornelius Nepos)在《米提亚德传》(Life of Miltiades)中写道,雅典人列阵于山脚下的狭长地带,还把树砍倒,形成了山和树木的两道屏障,以免被敌方骑兵包围。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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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86331 这段描述虽然没有指明位置,但与当地环境非常贴合,我们只能设想真实情形与描述相差不远。拿着一张专业地图,熟悉军事史的人很容易就能在小小的马拉松平原上找到最符合记载的地点:一个位于侧面的小山谷,今称“弗拉纳谷”(Vrana Valley)的进口处。山谷在距离进口150米处,宽度约为1000米。对于6000人左右的重装步兵方阵来说,这太宽了。不过,之后山谷会由于河流切削作用而变窄。从雅典有一条可供步兵通行的山路直通弗拉纳谷。弗拉纳谷占据大路的侧翼位置,而大路是进入马拉松平原的唯一通路,因此敌军必须先把雅典军逐出弗拉纳谷,然后才能向雅典城进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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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86333 希罗多德告诉我们,雅典军从距离8道(stadion,约1500米)处就开始向敌军冲锋。从体力上说,这是不可能的:一个重装单元在不耗尽体力、不陷入混乱的情况下最多能连续跑120米到150米。当然,专业跑步选手和原始人可以连续负重跑很远,但是马拉松会战时的雅典人早已脱离蒙昧,是一支普遍征召的市民和农夫军队。根据普鲁士条令,携带全套野战装备的士兵最多可以跑两分钟,相当于330米到350米。但是,雅典军队甚至不是由经过操练的军人和经常锻炼的年轻人组成的,而是普遍征召的公民,有农民,有烧炭工,也有渔夫,年龄可达45岁或50岁。而且,与单个的人相比,密集人群跑动的难度本就要大得多。当一名现代历史学家说雅典人“据说”跑了8道时,那就相当于说,雅典人一天之内“据说”行军60英里(约97千米)。别人会说,参战会给神经、肌肉带来极大的刺激,达到平常在训练场操练时完全不同的境界。说得没错,不过,这不足以让一个方阵连续奔跑将近1英里(约1.6千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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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86338 图1 马拉松会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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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86340 近代军事史中的一场战斗或可作为例证。1864年普丹战争期间,一支由冯·施鲁特巴赫上尉(Captain von Schlutterbach)指挥的普军分队深入日德兰半岛,抵达伦德比(Lundby)附近,然后遭到了丹麦优势兵力的袭击(7月3日)。普军采取守势。丹麦军从距离400步的地方高喊“冲啊!”,开始冲锋。战报中写道:“但是,部队做不到连续强行军400步,途中自行转为全速冲锋,然后与敌军展开肉搏战。先是个别人上气不接下气,又跑了100步,整个连队都被迫停下。从停下到再次前进之间的几分钟真是痛苦极了。”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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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86342 一名文献学家解释道:“别大惊小怪。阿尔忒弥斯(Artemis)[24]赐予了雅典人‘怒吼冲锋’*的神力。为表感激之情,他们还给女神献上了一头活羊。”他还警告我们,莫要因为理解不透彻或内心抵触便拒绝接受一个事实:不管没有信仰的人做出了怎样的预测,只要相信神、相信自己便能取得胜利。这种观点自有其道理,尤其在中世纪,圣徒生平、十字军战史、对世间万物的描述都充斥着神迹,战争也不例外,而且人们非常讨厌去浪漫化的历史重写。一名有志于批判性研究战争艺术史的学者可以祈求圣乔治(Saint George)[25]帮助自己——如果愿意的话,甚至可以拜一拜阿尔忒弥斯和阿波罗——但是,做研究时必须将他们统统排除。马拉松会战牵动着希腊人的自由,以及整个现代文明。要想理解这场战斗,关键就在于跑步的距离。首先,我们必须通过“8道”的记载确定战斗地点、战术展开和确定成败的基础。因此,我们通过一个简单的客观实验便可获得完全的确定性,而不必依赖值得怀疑的证词和不可信的编年史,这真是太幸运了。然而,客观实验表明,不管是希腊方阵还是其他密集阵形士兵都不曾连续奔跑1.5千米,也不可能跑这么远。3希罗多德的记述基于某种误解。不过,我们很快便会解开这个误解的谜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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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86344 马拉松平原的中央现在有一座假山,叫作“索罗斯山”(soros)。根据现代考古发掘,它是马拉松阵亡雅典战士的坟丘。修昔底德(2.32)明确告诉我们,在其他情况下,雅典人会把阵亡将士葬于故土,而马拉松会战特为殊荣,死者就地埋葬。毫无疑问,希罗多德本人曾站在约12米高的坟丘顶端或侧畔观察战场。坟丘位于马拉松平原周围的群山之中,距离弗拉纳谷谷口正好是8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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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86346 希罗多德提到了8道,而我们也确实在当地找到了8道,这很难被认为是一个巧合。雅典军站在弗拉纳谷,8道之外恰好是战死者的坟丘。根据希罗多德对战况的记述,雅典军当时向前跑了8道的距离。那么,坟丘应该是战斗发生的最远处。雅典人没有把尸体搬回双方开始交战的位置,而是往前运到了最后一名战士阵亡之处。这里是雅典军追击的终点,是大获全胜的地方。此处位于平原中央,从各边都能看到,于是雅典人建起了高耸的坟丘。同样在这里,希罗多德俯瞰战场,得出了自己对战斗经过的认知。他以为,雅典军从山谷出发,连续跑了8道的距离,然后才发起攻击。实际上,8道还包含了整场战斗雅典军走过的距离,以及追击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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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86348 接下来,希罗多德告诉我们,雅典军和波斯军在交战之前面对面站了3天。向他提供这条信息的雅典人也给不出理由,或者说,他们有一个好得过分的理由:米提亚德并不是真正的总指挥。按照当时的法律,军队由各位将军(strategoi)轮流指挥,每人负责一天。只不过他们自愿将最高指挥权交给米提亚德。尽管如此,为了获得胜利的全部功劳,米提亚德还是等到法律规定由自己指挥的那一天才动手。在这里,我们再次看到了军事史研究中还会反复遇到的一种心理特质。对传奇故事而言,现实动机太微妙、太难理解,也太无趣了,于是就得用个人动机来代替。不过,对我们来说,现实的关系并不难发现。传说中有一条事实是无须犹豫便可接受的——没有编造的必要——双方接战前确实面对面等待了几天。这样做对雅典人没有损失:他们身在自己的国土,补给不是问题;士兵看到波斯人不敢进攻,胆色不禁倍增;而且还有希望等来斯巴达援军。不等斯巴达人到来,马上下令发起进攻,米提亚德绝不可能自愿做出这样的事情。因此,发起进攻的一方肯定不是雅典人,而是波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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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86350 现在,我认为整体战局已然清晰。得知波斯人在马拉松平原登陆后,米提亚德立即率军从雅典上路,走山路直扑弗拉纳谷,安营于距离谷口不远的地方。这样一来,便有两侧山丘和砍倒的树木作掩护。而且当接到敌方进军的报告后,雅典军可以马上进入掩护位置。对于规模不大的雅典军来说,就算加上树木,4弗拉纳谷还是太宽了,方阵做不到整体纵深能达到的理想状态。于是,米提亚德将中部削弱,两翼加强,即使方阵要从掩护位置出发,两翼也能够抵挡波斯人可能发动的包抄。最优秀的、最勇敢的无甲人员大概被布置于左右两边的高地上,他们用弓箭、投石器和标枪对波斯骑兵造成压力。1911年,我亲自去过现场,发现左边的高地虽然地势不高,但四周散布着小丘,骑兵完全不可通行。马拉松与雅典之间的道路为南北向,离海滩不远,沿着沼泽延伸。沼泽地与雅典军正面平行,距离很近。除非击退雅典军,否则波斯人走不出马拉松平原。波斯人不能沿着大道行军,雅典人会从侧翼攻击行军纵队。虽然有几条通往北边的小路,但波斯人也不能走。他们甚至不能走侧面的马拉松纳谷(Valley of Marahona),因为他们总要面临一个风险:一旦部分军队进山,其余行军中的部队便可能遭到雅典人的攻击。5此外,马拉松纳谷的狭处应该也有雅典军队把守,以防止波斯人经此处绕到弗拉纳谷后方。因此,波斯人要么在雅典人选择的地形与其交战,要么回到船上,另寻登陆地点。雅典军近在眼前,波斯军在登船途中很容易受到攻击;即便在别处成功登陆,希腊地形如此逼仄,难道雅典人就不会找到类似于弗拉纳谷这样的有利位置吗?两位波斯将军肯定游移不定,可能还发生过争吵,因为他们似乎确实考虑了好几天。最后,至少能赶在斯巴达人抵达之前向雅典阵地发起进攻的意见占了上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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