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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1981年回国。到处是一片欢呼声,我们完成了国际主义使命。火车抵达莫斯科时是早晨,天刚亮。等到晚上再换乘,就得白白浪费一天时间,我可办不到。有什么车顺路,我就搭什么车,乘班车到加加林站,然后搭过路车到斯摩棱斯克,从斯摩棱斯克乘载重卡车到维捷布斯克,全程六百公里。当他们知道我是从阿富汗回来时,谁也不收费,最后两公里是徒步走回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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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中,一片白杨树的味道,电车叮叮当当,小姑娘在吃冰激凌。白杨树啊,白杨树多么芳香!可是那边是绿带区,有人躲在那里开枪射击。多么想看到家乡的小白桦树和小山雀呀!只要我一见到前边是拐弯的地方,整个身心都紧缩成一团,什么人躲在拐角后边?整整有一年时间我不敢上街,身上没有防弹坎肩,头上没有钢盔,肩上没有冲锋枪,活像一个光着身子的人。到了夜里尽做噩梦……有人向额头瞄准……可以掀掉半个脑袋的大口径子弹……夜里经常叫喊……有时紧贴住墙……电话铃声一响,我额头上就会冒汗——有人在射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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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纸上照旧在报道:某架直升机完成了飞行演习……某某人被授予红星勋章……这时,我的病被“彻底治好了”。阿富汗治好了我轻信一切的病,过去我以为我国一切都正确,报纸上写的都是真事,电视中讲的都是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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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办?怎么办?”我反问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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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总想干点什么事……总想到什么地方去……演讲,说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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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母亲阻止了我:“我们已经这样过了一辈子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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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苏军女护士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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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他们告诉我们,那是一场正义的战争,我们是帮助阿富汗人消灭封建主义的,以便建设光明的社会主义社会。至于我们的小伙子在那里送了命,却一字不提。我们还以为,他们是在那儿得了种种传染病,像疟疾、斑疹、伤寒、肝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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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年……刚刚开始……我们乘飞机来到了喀布尔……英国人的一座马厩被改成了军医院。什么东西也没有……那么多人,只有一支注射器……军官们把酒精喝光了,我们只好用汽油给伤口消毒;氧气稀薄,伤口难以愈合。太阳帮了大忙,灿烂的阳光可以杀菌。我见到的第一批伤员只穿着内衣和皮靴,没有病号服,病号服运来得很晚。没有拖鞋,也没有被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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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三月份,从我们的官兵身上切除的肢体——胳膊、大腿等,都堆放在帐篷外。尸体都半裸露着,眼睛被挖掉了,后背、肚皮上被划开一个五角星的形状……过去我只在描写国内战争的电影里见过这种惨状。那时还没有锌皮棺材,还没有着手制作这种棺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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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我们才开始多多少少有所思考了:“我们究竟是些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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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怀疑令某些人反感。没有拖鞋,没有病号服,可是到处挂着运来的标语口号、招贴画。站在标语前的,是我们那些骨瘦如柴、愁眉苦脸的娃娃兵,他们的样子永远铭刻在我的记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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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两次政治学习,反反复复教育我们:神圣的职责,边境必须固若金汤。部队里最讨人嫌的是要打各种报告:首长有指示,必须事事报告。每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每一个伤员甚至每一个病号的情况,都要向上级报告。这就是所谓“掌握人们的情绪”……部队应当是健康的……必须对所有人都“敲打一番”,不能有怜悯之心。可是我们怜悯人,那边一切都靠怜悯而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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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人,助人,爱人,我们为此来到这里。过了一段时间,我忽然发现自己产生了仇恨的心理。我恨这片细软的沙子,它像火一般烫人;我恨这些山,我恨这些房屋矮小的村庄,从那里随时随地都可能开枪射击;我恨偶然相遇的阿富汗人,不管他是扛着一筐瓜果,还是站在自己的屋前,谁知他昨夜去过什么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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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认识的一位军官被打死了,不久前他在我们的医院里治过病……两个帐篷的士兵都被杀了……另一处,水里放了毒……有个人拾起一个漂亮的打火机,打火机在他手中爆炸了……死的都是我们的娃娃兵呀……我们的小伙子……应当明白这一点……您没有见过被火烧焦的人……没有脸……没有眼睛……躯体也没有……只剩下黄色硬皮包裹的皱巴巴的东西,表面有一层淋巴液……他发出来的声音不是叫喊,而是咆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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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在那边靠仇恨生存,靠仇恨活下去。那么,负罪感呢?这种感觉的出现不是在那边,而是在这里,当我在这里开始旁观此事的时候;为了我们一个被杀害的士兵,我们会屠杀整个村子。在那边,我觉得事事都是正义之举,可是到了这里,我吓了一跳。我想起了一个小姑娘,她躺在尘土里,没有胳膊,没有腿……活像是一个损坏了的洋娃娃……我们那时还奇怪呢,他们怎么不喜欢我们。他们躺在我们的军医院里……你把药递给一个妇女,她连头也不抬,也不看你一眼;她永远不会对你微笑,这真让人委屈。在那边感到委屈,可是回到这里就不会了。在这里,你是个正常人了,所有的感情又复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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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事的是一种美好的职业——救死扶伤,这个职业拯救了我,让我解脱了。我们在那边为人们所需要。最可怕的是没能拯救所有人,只拯救了能够拯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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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可以拯救一个人,但没有必需的药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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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可以拯救一个人,但把他送来时,已经来不及了。(在卫生连里工作的都是些什么人?是没有受过良好训练的,只会包扎的士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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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可以拯救一个人,但怎么也叫不醒喝得烂醉如泥的外科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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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可以拯救一个人,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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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甚至在死亡通知书里都不能写明真实情况。有些人踩上地雷被炸死了……一个大活人往往只剩下半桶肉浆……可我们写的是:在车祸中殉难,坠入深渊身亡,食品中毒,等等。当死亡的人数超过一千时,我们才被允许向家属讲真话。我对尸体习以为常,但那是人啊,是我们的人,我们的同胞,我们的小伙子,一想到这些,我怎么也想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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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来一个小青年,那天正赶上我值班。他睁开眼睛,看了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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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喏,这下好了……”说完就断了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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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深山里找了他三天三夜,找到了,运回来了。他不断地说着呓语:“快叫医生,快叫医生!”他看见了白大褂,心想:“这下得救了!”可他受的是致命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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