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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奈吉尔·巴利致敬!这本书是他赠予学术共同体成员的最好礼物之一,尽管在人类学的知识殿堂中,它可能永远也进不了经典著作的书架,但这显然是最用心、最有心的人类学作品之一。它丝毫也不输于保罗·拉比诺的那本《摩洛哥田野工作之反思》,在某种程度上,它更真诚、更实在。同样,它也不是一本猎奇之作,当然,即使没有人类学专业知识的读者也不会遇到任何阅读障碍,但愿在捧腹大笑的同时,能够领略到人类学家一直倡导的文化包容之心。虽说我们已经明白,这个世界足够复杂,在大多数时候,我们也常怀无力之感,但在一片含泪的微笑中,在打破一些幻象的同时,还能让我们保留一些苦涩而甜蜜的想象,而它并不是虚妄的。感谢何颖怡女士,不用说,这是我读过的最好的汉语译文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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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5月北京海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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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真的人类学家:小泥屋笔记&重返多瓦悠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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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真的人类学家:小泥屋笔记&重返多瓦悠兰 第一部 小泥屋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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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tes from a Mud Hu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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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原因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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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Reason Wh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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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何不去做田野调查?”一次众人带着醉意的讨论接近尾声时,一位同事抛出以上疑问。那次我们广泛讨论了人类学最新技术、大学教学与学术生涯,结论令人沮丧。就像哈巴德太太[1],我们清点存货,却赫然发现橱柜空空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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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故事十分寻常——受训于高等学府,非经刻意规划,而是机缘使然进入教书行业。英国的学术生涯奠基于几个经不起考验的假设。第一,如果你是优秀学生,便会成为不错的研究者。第二,如果你的研究做得不错,书就铁定教得不坏。第三,如果你善于教书,便会渴望去做田野调查。其实上述关联统统不成立。优秀的学生有时研究成果可怕。学术表现杰出、名字经常出现在专业期刊的研究者,有时教起书来愚蠢乏味到让学生以脚投票,像非洲艳阳下的晨露般消失无踪。人类学行业也不乏全心奉献的田野工作者,他们的肌肤被炎热气候烤得干如皮革,牙关因长年与土著奋斗而终日紧咬,但是他们却对人类学理论殊无贡献。我们这些依据文献研究完成博士论文、文弱的“新人类学者”认为所谓的“田野调查”——其重要性被夸大了。当然,在殖民时代有过实战经验、“无意间搞起人类学”的老教授坚持田野调查的“神祇崇拜”不可毁,因为他们是这个行业的大祭司。他们可是受尽了沼泽、丛林的试炼与贫困,岂容自以为是的年轻学者抄捷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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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当这些老教授在理论或形而上学的辩论场合被逼到墙角,便会悲哀摇头,懒洋洋抽烟斗或抚弄胡须,喃喃说道“真人”无法嵌进“从未做过田野调查者”的纯粹抽象概念里。他们对无缘做过田野工作的人满怀同情,事实很简单,他们曾做过田野工作,他们看到了。没什么好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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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人类学系教了几年学来的正统学说,殊乏学术成就,或许也该改变了。你很难判断田野工作是类似当兵这类的不悦任务,理应默默忍耐,还是这行的“额外红利”,应该欢喜承受。同事的意见帮助不大。他们有足够时间为回忆蒙上乐观光环,让田野经验变成浪漫冒险。事实上,田野经验正是乏味的证书。举凡洗衣服到治疗普通感冒等事,在田野工作者嘴中道来,如果不掺点民族学回忆的调味润饰,那可叫周遭亲友讶异失望了。老故事变成老朋友,很快的,田野经验便只留下美好回忆(除了某些奇怪岛屿的状况极度悲惨,叫人无法忘怀也无法消融于幸福感中)。譬如,某位同事宣称与和蔼土著共度了很棒的时光,他们微笑着携带一篮篮水果、鲜花来送礼。如果按照事情发生顺序,这段描述应当补充如下:“那是在我食物中毒后”,或者“当时我的脚趾起水泡脓肿,虚弱到无法站立”。诸此种种不免叫人怀疑:田野调查这回事是否像那些欢乐的战争回忆,叫人扼腕生不逢时,虽然理智上,你知道战争不可能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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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田野调查还是有好处的,可以让我讲课内容不再拖拉无趣。当我必须传授陌生的课题时,可以像我的老师那样,把手伸进装满民族志轶事的破布袋,炮制出一些曲折复杂的故事,让我的学生安静个十分钟。田野经验也会赐我贬抑他人的全副技巧。每每思及此,我的脑海便涌起一个回忆。场合是一个即便以寻常标准来看都十分乏味的会议,我与数位优秀同行礼貌聊天(包括两位阴郁的澳洲民族志学者)。似乎经过预谋,同行一一告退,只留下我面对两位澳洲“恐怖分子”。经过几分钟死寂,我试图打破冷场,提议一起喝杯酒。其中一位女学者马上一脸苦相,嘴角痉挛,厌恶大喊:“不要!我在丛林里喝够了。”田野工作的最大好处,便是让你俯拾可得这类渺小凡人无缘使用的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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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就是这些怪句子,赋予本质乏味的人类学部门珍贵的怪诡气息。从这个角度而言,人类学者的公众形象实在侥幸。众所周知,社会学者缺乏幽默感,是左翼狂想与陈腐之言的大买办。但是人类学者曾追随印度教圣者,看过奇特神祇与污秽仪式,大胆深入人迹未达之处,他们全身散发一股崇高气息与神圣的不切题,他们本身就是英国怪诞教会的圣者。我岂能轻易拒绝成为其中一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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凭良心说,我也考虑了其他好处(虽然几率不大),譬如田野工作可对人类知识有所奉献。乍看之下,这种可能性极低。“资料搜集”(fact-gathering,或译“事实搜集”)的工作殊无趣味。人类学不乏数据,少的是具体使用这些数据的智能。这行业有所谓的“捕蝶人”,用来形容许多辛苦收集资料的民族志学者,他们根据地域、字母或任何最新流行的分类法,不断累积资料,却无能解释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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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实讲,不管是当时或现在,我都觉得田野工作或其他学术研究,其正当性不在对集体的贡献,而是远为自私的个人成长。学术研究就像修道院生活,专注追求个人性灵的完美。其结果或许会服务于较大层面,却不能以此论断它的本质。不难想象,这种观点不容于学界保守派与自诩改革者。他们深陷恐怖的虔诚与洋洋自得中,拒绝相信世界其实并不系于他们的一言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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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如此,当田野工作的“发明者”马林诺夫斯基(Bronislaw Kasper Malinowski)[2]的日记出版,揭露他也是有缺点的凡人时,在人类学界激起了义愤[3]。虽然马氏在日记中诚实地说黑人令他愤怒与乏味,而且他深为欲望与孤寂所苦。学界却普遍认为马氏日记不应出版,因为它对人类学造成“伤害”、无故破坏偶像,让大众对人类学先驱失去景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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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种说法透露出艺术买办者令人发指的虚伪心态,逮到机会,便当予以矫正。抱持这种想法,我开始记录自己的田野工作。对做过田野工作的人而言,本书殊无新意,我将侧重一般人类学专论嗤之为“非人类学”、“无关宏旨”、“不重要”的部分。在我的职业生涯里,我一向偏重较高的抽象层次与理论思索,因为唯有在这些领域有所斩获,才可能趋近全面解释。如果一个人只盯住眼前方寸之地,保证他的观点绝对无趣、偏颇。这本书或许能调整其间的不平衡,让学生与非人类学领域者见识到:完工的人类学专论与血肉模糊的原始事实间有何关联,并期望让从未做过田野工作的人也能感受到些许田野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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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投入田野工作的想法已经深植我心,不断滋长。我问某位同事:“我为何应做田野调查?”他摆出夸张的姿势,那是他在讲堂上的标准肢体语言,用来应付学生的“何谓真理”或“‘猫’要怎么写”这类提问。他的意思够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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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学者怀抱热情与某一民族共同生存,深信这个民族守护着一项关乎其他人类的秘密,如果有人建议他到他处做研究,就好像说他可和任何人进教堂,就是不能与独特的灵魂伴侣相厮守。以上种种说法,纯属美丽虚构。以我来说,我的论文是研究古英文(印行本或手抄本)。当时我颇自命不凡地说:“我穿越时间而非空间。”这句话虽能稍稍安抚考试委员的不满,他们还是觉得有义务表示异议,警告我从今而后应当致力穿越正常的地理区域。因为背景使然,我并不偏好某一特定大陆,也因为我对地理的认识还不及大学生,也不特别排拒某一特定区域。照我的想法,如果现有的民族志文献反映了研究对象,而非研究者的个人意象投射,那么,非洲看来是最无趣的一洲。在伊凡斯—普里查德(Edward Evan Evans-Pritchard)[4]的伟大起头后,非洲研究便迅速走下坡,尾随伪社会学的步伐或继嗣系统的功能整体论,尖声呐喊地被拖进各式“困难领域”,如指定婚(prescriptive marriage)[5]与象征主义的研究,斩获虽甚微,却依然保有“简单合理”的外表。非洲人类学可能是少数研究领域——单调的内容会被美化成优点。南美洲看来颇吸引人,但是同事说在那里工作需面对极恶劣的政治环境;更何况,此领域的研究者似乎都活在列维—施特劳斯(Claude Lévi-Strauss)[6]与法国人类学者的阴影下。以生活条件来看,大洋洲是轻松的选择,无奈所有大洋洲研究看起来都差不多。那些土著似乎包办了魔鬼般的复杂婚姻制度。印度很棒,但是想要完成一丁点像样的研究,至少必须先学五年语言,才能奢言有所贡献。远东?我应当远赴此地,看看能做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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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类评估或许流于表面,但是我的许多同行与学生均照此运作。毕竟,多数研究始于对某一领域的模糊兴趣,甚少有人在提笔前便清楚知道自己的论文题目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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