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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336 大大出乎意料,我受到热情欢迎。我发现传教士并非猖獗的文化帝国主义者(少数一两个老派传教士除外),相反的,他们极端谦虚,不将自己的观点强加于别人。相较之下,人类学似乎被捧上了难堪的高位,成为对抗文化误解的特效药——这是我无法衷心接受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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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338 我碰到的第一个传教士是朗恩·尼尔森(Ron Nelson),他经营一个教会电台,播音范围涵盖西非洲大部分地区(发射器非属国有的地方)。他和太太散发着一股静谧力量,远非我想象中歇斯底里的上帝卫队(毕竟愿意远渡重洋、驯化异教徒皈依基督教的人必定是个宗教狂)。我的确在一些较极端的宗教团体看过这类疯子,当我打算带几尊繁生偶像(fertility doll)回欧洲时,他们抨击我将魔鬼带进上帝的国度,这些偶像应当被焚毁,而不是拿来展览。幸好,这类宗教狂是少数,如果我碰到的年轻传教士成为主流,他们将更趋式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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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340 整体而言,我很讶异传教士完成了许多工作,包括对当地文化、语言、翻译、语言学的研究,并将祈祷文翻译成当地的符号语言。没有教会的协助,我的研究绝不可能完成。我的研究经费不小心被非洲银行吞下肚,全靠教会借钱才能开始设立田野站。当我生病,教会治愈我。当我束手无策,教会给我打气。当我的补给品耗尽,教会让我在理论上只供所属人员使用的福利社买东西。对饥饿、疲惫的田野工作者而言,那个福利社是阿拉丁神灯里的宝库,提供便宜的进口物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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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342 对毫无心理及物资准备要面对丛林生活的人类学者而言,教会不只是紧急支持站,更是绝对重要的庇护所,实在受不了时,你可以逃进教会,吃肉、说英语、与自己人相处,不用烦恼最简单的句子都要费尽唇舌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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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344 法国教会也相当照顾我,他们显然认为欧洲人必须团结对抗美国人。我最喜欢的法国传教士是活力十足、快乐外向的裴贺·翁西(Père Henri),他曾和游牧民族富来尼人(Fulani)[2]生活了好几年。据他的同事说,他始终“无法提起勇气向富来尼人传教”。他热爱富来尼人,每天花数个小时与会说“纯”富来尼语的人讨论文法细节。翁西在山丘顶端耶稣会的房间是圣坛,也是图书馆。他录下许多民族志报告人(informant)[3]的谈话,靠着神妙如希思·罗宾逊(Heath Robinson)[4]的机器,辅以手肘推撞、脚踩、膝盖撞击各种复杂开关,完成所有的数据编整、打字、交叉比对。他是那种转速比常人快一倍的人。当他听说我需要一辆车子进入丛林,马上带我快速走访各种门路,包括看了几辆十分便宜、几乎要解体的老爷车。最后我们抵达机场酒吧,老板乍看是典型的法国殖民者,却是伦敦人,他认识某个人,那个人又认识一些有车要卖的人。下午,翁西又带我去看了一些车,并帮我谈妥复杂的保险选择,只要是在太阳底下发生的意外,都在保险之内。最后,我用教会借我的钱买了尼尔森的车子,装满补给品,准备立刻前往田野场。他们也慷慨借了一些工具给我,那是教会扎根多瓦悠兰二十年,辛苦炮制出来的东西。除了语言学数据外,还有亲属关系表(错得离谱)[5],以及民族志学的零碎数据,足以让我糊弄多瓦悠人——我熟悉他们的文化,要察觉他们是否说谎,易如反掌。我还在英国时,曾和“桑摩语言学研究所”里的两位研究员联络,取得多瓦悠语的词汇表,以及一份动词系统与基本音素的大纲。我自觉准备十分充分了,天真地揣想第二天便可以进入空气干净清新的丛林,对“我的原始人”展开严谨无比的深入分析。就在此时,官僚作风再度将我击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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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346 庞然过时的法式行政体系加上非洲的文化氛围,足以打败全世界最勤奋的人。我的主人以对待无知笨蛋的容忍语气温和地透露,在还没弄清楚文件之前,我和我的“宝狮404”哪儿也不能去。到处都有宪兵驻守,他们除了检查文件,啥也不做。你无法预知碰到的宪兵是不是文盲,除非紧急状况,最好不要企图蒙骗过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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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348 因此,我拿着所需文件出发前往县府,展开生平最错综复杂、诡异的追逐游戏。他们告诉我牌照登记费是一百二十镑,经过一番免不了却不算严重的推挤,我拿到宝贵的牌照登记表,送到财政部,他们却拒收,因为上面没有两百中非法郎的印花(用来支付行政费用)。根据此地规定,印花只限当日有效,而且仅邮局的“包裹”柜台有售。但是邮局没有低于两百五十法郎面值的印花,我便贴上两百五十法郎印花。回到财政部,他们却认为此举不符办事规矩,必须交由督察裁决。悲哀的是,督察被“公事饭局”耽搁了,稍晚一定会回来。他一直没回来。我看到一个宿命的富来尼出租车司机,同样在衙门里寸步难行,靠着穆斯林的信仰对抗逆境。他的重要战役是付电费,从一个办公室冲到另一个办公室,企图抽冷子逮住一个肯办事的人。办事人员对他越来越不客气,我想是在惩罚他的催促,毕竟我也不过才花了三个小时,就找到合格的人盖好章,可以进行下一阶段的公文跑件。第二天我重返财政部,回到最早的那间办公室,将手中的文件交出去,换来一式三份的表格;又经过数个小时的跑文,将这个一式三份的表格换成更多一式三份的表格,然后送到城的那一头盖章(中间只绕了一小段路去买所需印花)。这时,那个富来尼司机依然呆坐财政部,虔诚祈祷,相信唯有上苍的直接干预,他才能获救。我快步从他身边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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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350 到第二天傍晚,我为了牌照登记大约已花了两百镑,即将结束我的漫长流浪。最早在县府接待我的人员满怀兴味地看着我,将其他人赶出办公室,请我坐下来。他展开大大的笑容说:“恭喜你。多数人得花较长的时间才能办完。你带来文件、收据、申请书没?”我把这些文件统统交上去。他将它们收进公文夹里,戏剧万分地说:“谢谢你。下个礼拜再来。”我吓呆了。他愉悦地笑着:“牌照登记卡用完了,但是一两天新货就会来。”迹象显示我必须坚守立场,我使劲激烈争辩,终于拿到临时登记证,带着整摞公文夹离开他的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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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352 我在暴雨中开车绕道前往冈纳(Gouna),沿途平静无波。那是条碎石路,以当地的标准来看,已经算是相当好了。人们曾警告过我途中的“趣味景象”,所以我开得非常慢。从高原降到平原,气温陡升,好像驶进烤箱。在此区开车的一大危险是道路安全标志。譬如某些桥只容单线通车,为了确保驾驶减速慢行,官方会睿智地在桥头两端的路中摆上两排砖(那时尚无任何警告标示)。未能察觉这些谨慎措施的驾驶人常落得车毁人亡,河床上到处是报废轿车与卡车残骸。穿行乏味的灌木丛,寻找沿途的车祸新残骸是标准消遣。如果搭乘丛林出租车,看到车祸残骸,乘客中必然有博学多闻者能说出车祸故事:那边的卡车是从乍得入境,油箱爆裂,整辆陷入火海;那边是两个法国人骑乘的摩托车,当他们撞上减速砖块时,时速至少八十英里,整个人都被桥边栅栏刺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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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354 唯恐熟悉路径的驾驶过于轻忽,官方还会以花岗大石头标出路面松软之处,但是这些石头在暮色中几不可辨,有一次差点要了我和朋友的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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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356 但是此刻赶着两百公里车程,我一切满意。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看到丛林、泥屋村落、热情挥手的孩童,以及路边成堆贩卖的山药。现在是七月底的雨季高峰,满眼尽是矮小的绿色灌木与青草,旱季里的森林火灾让大树无法成长。远眺处是哥德特(Godet)山脊,赤裸的花岗岩锯齿嶙峋,那是多瓦悠人居住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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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358 数个小时后,我抵达冈纳,遍寻不获地图上标示的加油站——它根本不存在。英国地图素来讲究陆地测量式精准,在景观呈现上,和我手中的法国地图大异其趣。法国地图很少有渡河处、教会尖塔等标记,而是大幅介绍餐厅与美丽景点。光看我的法国地图,会误以为轻轻松松便可从一处充满感官享乐的地方到达另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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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360 进入泥巴路,前十英里还算平顺。道路两旁是大片照顾良得当的农田,间杂点缀着黑色灌木林。我肯定田里种的是玉米,结果是小米。终于,在道路两旁园子里满足地耕耘的正是我此行的目标──多瓦悠人。第一印象相当不错,他们对我微笑挥手,停下辛勤工作,眼睛追随我的车子,展开热烈讨论──显然是在讨论我是谁。然后道路越来越糟,逐渐变成大石遍布、凹沟深陷。我显然开离了大路。这时,两个小孩子急忙跑来,鞋子高举头顶,以防泥巴溅脏。他们会说法语,我如释重负。是这条路没错。但是路况很糟呀!它以前还不错。后来我才听说修路的预算神秘失踪,同一时间,副县长却买了一辆美国产的大车。但是路况太差,他无法驾车往返县城。真是报应不爽。两个学童说他们的学校就在前面路上,我很高兴载他们一程。当我们颠簸弹跳前进,沿路我又载了几个小孩,足足有七八个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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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362 终于遇见我的多瓦悠人,我反而不知该说些什么。“你们是多瓦悠人吗?”我问。惊人沉寂。我重复问题。他们同声怒吼,傲慢否认与那种“狗儿子低级民族”有任何关系。他们是都帕(Dupa)人,只有笨蛋白痴才会搞混两者。多瓦悠人住在山的那一边。我们的谈话骤然结束。又开了十几英里,学校到了,下车时,他们脸上依然带着被侮辱的表情,礼貌向我道谢。我继续往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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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364 根据我的地图,波利(Poli)应该是个不小的镇。地图上未注明人口数,但它是副县城(sous-préfecture),有一家医院、两个教会、一个加油站与一个小机场。就连大比例尺的英国地图,也显著标注它的位置。我想象中,它大概和英国的切尔滕纳姆(Cheltenham)差不多大,只是建筑没那么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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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366 事实上,它只是个小村庄。仅有的一条街道延伸数百码,两旁是泥屋与铝片屋顶。数百码后,这条街便后继无力,消失于矮树丛与旗杆后面。我转身四顾,企图寻找路的踪迹,但是没有,它就此打住。波利小镇有墨西哥西部城镇在午睡中的荒野气氛。几个衣衫褴褛的人在街上游走,瞪着我看。酒吧挂着锡制招牌,那是间惨淡的小屋,墙上的装饰是乐透彩券的广告与消除文盲运动的口号。它以抖擞的语气写道:“文盲缺乏能力与信息,是国家整体水平提升的障碍。”我不知道文盲要如何阅读这个告示。酒吧空无一人,但是我跌坐椅上,等待,忧愁地望着道路前方的泥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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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368 举世皆然,酒吧是你具体感受城镇气氛与谎言幻象的地方,毫无例外。十分钟后,一个脸色疲惫的男人出现,告诉我呆坐无用,啤酒三个星期前便卖完了,新货可望在一天内抵达。现在,我已经摸透这种无可救药的“乐观病”,转身离去,前往新教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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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370 那是几栋锡顶房子(此间教会的典型建筑),教堂位于中间,由轻型方块砖盖成,上面有浪板铁皮的尖塔。教会负责人是眼神狂野的美国牧师,他与家人已经在此传教二十五年。它与恩冈代雷的教会同属一派,教会里的人亲切收容我,直到我在村子里找到住处为止。唯一令我困惑的是:每当我提到波利教会,人们马上岔开话题,谈丛林生活的辛苦、与世隔绝与闷热。直到我看到赫伯·布朗(Herbert Brown)牧师,才恍然大悟(这不是他的真名,你可以把他视为小说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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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372 一个奇怪的人影现身屋前,上身赤裸,露出便便大腹。他头戴遮阳帽,上面有大英帝国图记,与帽檐下的鲜紫色太阳眼镜形成不协调画面,手上拿着一大串钥匙与螺丝起子。打从我认识布朗牧师以来,从未听他完整说过一个句子,虽然他口操三种语言,短短四个字,便从英语说到富来尼语、法语又跳回英语,还不时以富来尼语咒骂、肢体动作、改变话题来打断原本就十分快速简短的句子。他的生活方式也类似如此。他可以突然放下经课,跑去最爱的车库敲打脚踏车钢圈;也可以把年迈失修、胡乱发作的发电机狠捶一顿,发电机还没有教训好,又跑去发放咳嗽药;半途可能又跑到园子里赶山羊,回去对会众发表讲道,抨击欠债的罪恶。这一团混乱还必定伴随尖叫与怒吼、绝望与挫折,脸色涨得猪肝红,让身旁人唯恐他一命呜呼。他强烈相信魔鬼的存在,因为他就深陷一场与魔鬼的个人殊死战。这解释了为何他的努力总是变成泡影。他进口的农耕机碎成破片、泵坏了、房子倾颓瓦解。他的生命就像一页与熵(entropy)[6]的对抗史——将就使用、修修补补、挖东补西、左支右绌、锯这砍那、搥打敲击——漩涡般无止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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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374 因为如此,这个教会充满疯狂紧张的气氛,与邻近天主教堂恰成对比——那里宁静安详,一切有序。只有一位神父管理教会,手下两名修女负责分发药品。园子里甚至还种花呢!多瓦悠人对此有一解,他们说新教会的牧师是铁匠。在多瓦悠社会里,铁匠是隔离的阶级,与其他阶级的接触受到严格限制。铁匠阶级只能与铁匠阶级通婚,不能与其他多瓦悠人共食,也不能一起汲水或者进入他人的房子。铁匠必须与众人隔离,因为他们制造噪音、气味,说话还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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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376 [1]船货运动:此名词普遍使用于澳洲托管地之新几内亚,用以描述自1935年以降流行于此区的千禧年运动(millenary movement),他们相信千禧年将因死者之灵携带大量欧洲人的货物归来而开始,货物将平均分配给此一运动的附和者。后来此一名词被广泛用来指西南太平洋区各类反欧洲人的运动。详见芮逸夫主编,前揭书,第22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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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378 [2]富来尼人:西非洲萨赫勒(Sahel)带的游牧民族,以牧牛为生,主要分布于塞内加尔、几内亚、尼日尔、马里、乍得与尼日利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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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380 [3]人类学家进入田野场,开始进行数据搜集工作,如户口调查、记录系谱、习知当地的各种角色,有关风俗信仰的种种则询问适当对象,这种访谈对象称之为informant,亦即数据提供者,本书译为报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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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382 [4]罗宾逊(1872—1944),英国著名漫画家、插画家与剧场设计者。他的漫画里经常出现奇妙的机器发明。后来人们便将荒谬无用或者极端复杂的机器称之为“希思·罗宾逊机器”(Heath Robinson contrap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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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384 [5]亲属关系常是指社会(或社会的某一部分)的一套复杂规则,用以支配继嗣、承继、婚姻、婚姻外性关系以及居处的问题,并从血亲和婚姻各方面的联系决定个体与群体的地位。详见芮逸夫主编,《云五社会科学大辞典》第十册《人类学》,第286页。人类学者基辛说,人类学者研究一个社会,必须先了解亲属关系,才能了解其他事情。有的社会,经济利益与政治权力的竞争,都可能用亲属关系来说明。亲属关系也作为人们与非亲属以及神灵之间关系的典范。即使不是亲属关系领域的人类学者,一旦要向读者描述他所研究社会的生活,也必须设法引领读者了解复杂的亲属关系。详见Roger Keesing,前揭书,第358—35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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