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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422 满怀忧惧,我现在认为就算我能见着县长,也得等上好些天。一种冷静的宿命情绪降临我心。事情该拖多长,就得拖多长,担心也没用。田野工作者的特征包括心情要能随时换挡,一旦面临上述情形,就切换心情,让事情去自生自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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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424 我初次进城,还不认识可以招待我的人,只好先住进旅馆。加路亚有两个旅馆,一个是现代化的诺瓦提连锁旅馆(Novotel),专门针对观光客,住一晚起码三十英镑。另一个是老旧的法国殖民时代建筑,要价不及诺瓦提连锁旅馆的零头。后者显然比较符合我的风格。它由独栋木屋组成,茅草屋顶,家具布置军队化,但是有水有电,显然是为派驻远方、寂寞无聊、酷爱阳光的法国军官而设,提供他们休息与娱乐。木屋外有极大的阳台,高贵的房客可以坐在阳台饮酒,望着太阳缓缓沉下树梢。此情此景浪漫异常,让你无法忘怀非洲的存在,因为邻近的动物园传来阵阵狮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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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426 就是在这间旅馆,我初次邂逅后来被封为“枯伊女士”的某位非洲女人。不知为什么,加路亚的气温硬是比波利热上至少十度,又因紧邻贝努埃河,蚊虫肆虐。与尽情呕吐的多瓦悠人共处一车后,我渴望洗个澡。才站到莲蓬头下,门上便传来阵阵刺耳的搔抓声,不管我如何询问,对方就是不响应,仍执意抓门。我围上浴巾,打开门。门外站着一个超级肥胖、五十好几的富来尼女士。她状似害羞地傻笑,一边用尺寸惊人的脚在地上画着圆圈。我问:“什么事?”她做出喝水的动作:“水,水。”我大启疑窦,却又模糊想起沙漠人的好客之道。当我还在衡量轻重时,胖女人已经沉着穿过我的身畔,拿起玻璃杯,到水龙头下装水。令我恐惧万分,她居然开始解开大如帐篷的衣裳。服务生偏偏选在此时替我送来肥皂,误解情势,一边喃喃道歉,一边退出房门。我陷入一场闹剧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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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428 幸好,我在“东方与非洲研究学院”选修的一点点富来尼语帮了大忙。我大喊:“我不要。”极力否认我对这个女人有任何肉体接触的欲望(她令我想起“劳莱与哈台”里的哈台)。共同默契下,服务生抓起她的一只手臂,我抓住另一只,将这位胖女士架出门外。但是她不相信自己的魅力不被激赏,每小时回来一次,在我门外徘徊,嘴中不断喊着“枯伊,枯伊”,好像呜咽恳求的猫儿。最后我实在厌烦了。显然她和旅馆管理人员沆瀣一气,我只好自称是神父,派驻丛林里,是来城里晋见主教的,实在无法苟同这般闹剧。闻言,旅馆人员既吃惊又困窘;从此,胖女人便不再骚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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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430 这个故事后来成为多瓦悠人的最爱。他们夜间有营火会,主要娱乐便是扯淡。我叫助理协助我练习说“富来尼胖女人的故事”,每当我讲到“枯伊”的部分时,多瓦悠人便尖声大笑,抱膝在地上翻滚。这个故事对建立关系颇有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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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432 相较之下,第二天我与县长的会面真是反高潮。我被直接带进县长办公室,他是个高大黝黑的富来尼人,倾听我的问题后,拿起电话口述一封信,一边和气地与我聊天,讨论政府在异教徒区域建校的政策。秘书将信拿进来,他签了名、盖了章,祝我幸运与“不屈不挠”。有了此项武器,我返回波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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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434 首要之务是找个助理,然后开始学习多瓦悠语。诡异的是,你在民族志记录里总是看不到人类学者助理这号人物。旧神话将身经百战的人类学者勾勒为独行侠,进入一个聚落,打理好住处后,便在几个月内“自然学会”当地语言。民族志文献至多提到通译,但是通常几个星期后,人类学者也不再需要他们的服务。这种神话与所有语言学经验完全背道而驰。在欧洲,一个人可能在学校修了六年法语(还有语言学习器材的辅助),去过法国、浸淫于法国文学,但是碰到紧急状况,还是说不出几句法语。一旦置身田野场,他顿时变成语言学奇迹,没有合格老师指导、双语教材、文法与字典,却能马上学会一种对欧洲人而言远比法文难的语言。最起码这是人类学者企图给人的印象。除了当地语言外,人类学者不免要借助混合语甚至英语,文献也不曾提及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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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436 状况很清楚,我需要一个会说法语的多瓦悠当地人,这代表他上过学。根据多瓦悠兰的情况,受过教育代表他是基督徒。这是个缺点,因为传统信仰才是我感兴趣的研究领域。但是别无选择,我决定去找当地的中学,看看有没有合适人选。结果,我根本没去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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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438 因为我已经被“预订”了。一个正在波利教会受训的传道师知道我要找助理,正好他有十二个兄弟。他以罕见的企业家嗅觉,马上将十二名兄弟从二十英里外的丛林村落动员到我面前,一一介绍给我。这个厨艺好、个性佳,可惜不会说法语。那个会读会写,身强力壮,可惜菜烧得糟透了。还有这个是好基督徒,很会说故事。看来,他的每个兄弟都有伟大优点,而且价钱极为低廉。最后我同意暂时试用一个,选择了法语说得最好、能读能写,却完全不会烧菜的。当时我便发现那个传道师才是最理想人选,可惜他有工作在身。后来他因淫乱好色被逐出了教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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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440 时候终于到了(已经拖延了太久),该搬进村落里了。多瓦悠人分为两类:山地与平地。每个我咨询过的人都建议我住在平地的多瓦悠人聚落。他们比较不野蛮,多数会说法语,生活用品供给也比较容易。山地多瓦悠人则野蛮,难相处,崇拜魔鬼,什么也不会告诉我。根据此类信息,人类学者只能有一种选择——住进山地多瓦悠人村落。距离波利镇九英里外便是孔里村(Kongle),虽然位于两座山间的平原,却是山地多瓦悠人村落。他们说那里有个固守传统的老人,拥有来自祖先的神秘知识。通往孔里的路差堪可行,我决定搬到那里住。我与新助理马修商量。他听到我要住到丛林里,吓坏了。这表示我不会有漂亮房子与其他仆人?是的。但是我不会住到孔里吧——那里全是野蛮人。我应当交给他办,他可以找父亲商量,他是平地多瓦悠人,一定可以安排我住到教会附近。我再次向他解释人类学工作的性质。在这之前,唯一的类似工作是语言学者建立的工作站。他们到此研究多瓦悠语,花两年时间盖了一栋漂亮的水泥房屋,所有供给都是飞机送来。马修丧气地发现我的研究规模实在寒酸。他的地位高低全系于我,所以他总是不忘提醒:他的尊严滑落都是因为我对不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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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442 终于要展开初步接触。依据马修的建议,我带了一些啤酒与烟草,出发前往孔里。路况不算太坏,但是两条河令我不安,后来也证明它们实在讨厌。我的车子常常到了河中央就开始出毛病,原本也没什么了不起,只不过这两条河很容易在暴雨时变成滚滚山洪。此处的山都是花岗岩,下雨时,雨水直直冲刷下山,在河谷掀起狂涛。此刻道路两旁人们忙着耕作。他们停下农活,瞪视我们驱车而过。有人转身逃逸。后来我才发现他们以为我是副县长派来的人。对多瓦悠人而言,外人是麻烦。马路到了山脚戛然而止,成排的小米梗与仙人掌后面,就是村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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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444 多瓦悠小屋是圆形泥屋建筑,屋顶成圆锥状。这种房舍以乡间的草与泥巴建成,美丽如画,对受够丑恶城市的人而言,真是一大纾解。泥舍屋顶攀爬着长瓜,好像英国乡间小屋玫瑰攀爬。马修带路,我进入每个多瓦悠村必备的圆形广场。它是村人的公共聚会场所,也是法庭,也是各式重要神坛的所在,宗教仪式在此举行。它后面是第二个圆形广场,圈养村人共有的牛只。我们穿过广场,进入酋长的院落(compound)[1]。严格来说,“酋长”(chief)并非精确的称谓:多瓦悠社会并没有一般定义中那种握有权力与威权的酋长。是法国殖民政府创造了所谓的酋长,希望透过这些“领袖”统治子民与税收。以前,多瓦悠社会的酋长称为瓦力(waari),依据分类,他只是有钱人,也就是拥有许多牛只。因此他有能力主办各种宗教祭仪(这是宗教生活的重心),穷人借着与酋长攀亲带故,可以完成自己无力举行的祭典,因此酋长是非常重要的人。有些酋长师法此地的强势部族富来尼人,自抬身价,即使面对族人也拒绝说多瓦悠语。听到母语,却装出听不太懂的样子。因此,当我拒绝和其他白人一样说富来尼语,坚持要学多瓦悠语时,他们颇为吃惊。有些酋长还模仿富来尼贵族的富丽威武阵仗,身上佩剑,有专人为他们撑红色遮阳伞。部分酋长还有赞美歌者,走在前面击鼓唱歌,陈腔滥调颂扬主子的特殊成就与美德,全都使用富来尼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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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446 孔里的酋长是另一种极端。他鄙夷此种文化沦丧的多瓦悠人,坚持只以母语和族人交谈。我们戛然止步,我面前跪着一个裸露上身的女人,双手交叉盖住只有少数树叶遮蔽的下体。马修低语:“她在迎接你,跟她握手。”我依言照办,她开始前后摇晃,不断以富来尼语低吟“谢谢你”并拍掌。墙内与房屋闪现鬼祟的脸孔。接下来的场面让我大为窘迫,一个小孩突然端出一张折叠椅,放在庭院中央,要我坐在椅上。庭院里空无一物;我一个人堂皇孤坐,很像殖民时代照片里那些僵硬、典型的英国人。非洲多数社会非常强调身份地位的差异;非洲人也爱大张旗鼓凸显上下有别。他们以一种西方人无法消受的方式匍匐在地、立正行礼、下跪、鞠躬;拒绝接受此种致意是极为失礼之事。刚到孔里时,如果我与他人平坐在等高的石头上,立即引起极大难堪。村人会想尽办法重新安排,以便我坐得比他们高,或者让我坐到席子上,虽然比坐在石头上矮,但有身份的人才可以坐席,也算可以接受的折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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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448 此时,寂静越发窒息,我觉得有义务说点什么。我曾说过田野工作的乐趣之一是让你有机会使用日常根本用不到的词汇。我大喊:“带我去见你们的首领。”[2]如实翻译后,他们说酋长在田里,马上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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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450 祖帝保(Zuuldibo)酋长后来与我成为好友。他大约四十出头,总是满面笑容,有发福的倾向。他样貌堂皇,身着富来尼长袍,配剑,戴太阳眼镜。我顿时明白不管他方才人在何处,反正绝不会是田里。没有人耕田会穿得如此体面;更何况,祖帝保一辈子没碰过锄头。他认为农耕这回事无比乏味,只要听到人们提起农活便满面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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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452 我开始事先准备的演讲,描述我从非常遥远的白人国度来此,因为我听说了多瓦悠人的好,孔里人尤其善良温和。演讲进行得很顺利。我希望与孔里人共同生活一段时间,学习他们的语言与习俗。我努力说明自己不是神职人员,刚开始,他们根本不相信,因为我住在教会,他们也认出我开的是教会的车子。我强调自己和官方无关,也没人相信,因为有人看到我去找副县长。我又说我不是法国人,这点他们完全不懂,对多瓦悠人来说,白人都一样。尽管如此,他们还是礼貌聆听,不时点头低语:“很好”、“是呀,是呀”。很快的,酋长同意我在一周后可以搬进村里,他会帮我与助理张罗一间泥屋。我们一起喝了点啤酒,我奉上烟草。每个人都兴奋极了。当我离去时,一个老女人趴在地上抱住我的腿。我问:“她说些什么?”马修咯咯笑着:“她说上帝派你来聆听他们的声音。”这个起步远比我想象的要顺利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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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454 接下来的那个星期,我又去了城里一趟,采买用品与烟草。多瓦悠人喜爱尼日利亚黑色烟草,它在多瓦悠兰的售价是城里的四倍。我买了一大袋,准备酬庸报告人。我的财务状况依旧很紧。离开英国前,我曾安排我的薪水直接由英国汇到喀麦隆。因为钱来自英国,所以会先汇到英属喀麦隆的旧都维多利亚[3],转雅温得到恩冈代雷,最后才到加路亚。结果这笔钱根本没到;维多利亚的银行直接扣除百分之十的手续费,便把钱退回英国。这让我咬牙紧撑,债台高筑,欠教会很多钱。你无法和维多利亚的银行联络;写信,他们置之不理,电话也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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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456 就在进城时,我首度感染疟疾。我在离城时出现初期症状,微微感到晕眩。返抵波利镇时,眼前已出现重叠影像,几乎看不清路。陷入高烧,还伴随阵阵颤抖与肚子火热绞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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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458 疟疾的可悲在它会让括约肌失能;当你站直身体,便尿在脚上。更糟的是疟疾药千百种,有的是预防性质,有的才是治疗药。不幸的,我吞下的并非治疗药,使我的病况更糟,持续高烧,变成抽抽噎噎的病夫。布朗牧师过来探视,欣然于我的病骨支离,给了我一些疗药,警告我:“在这里,没什么东西保证有效。”结果居然有效。让我及时颤巍巍按原定时间搬进村里,但是在那之前,连续好几个高烧不退的夜晚,我都饱受天花板洞穴飞下的蝙蝠侵扰折磨。我看过不少文章盛赞蝙蝠的飞行能力超级优秀。一派胡言。热带蝙蝠飞行总是迎头撞上障碍物,制造可怕的碰撞噪音。它们特别擅长迎面撞墙,扑翅掉在你的脸上。依照我的“田野必备”名单,我会强力推荐网球拍;迎战满屋蝙蝠,它具有毁灭性效果。除此之外,布朗牧师还拨冗驾临,告诉我蝙蝠携带狂犬病毒。这对我的高烧梦魇贡献良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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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460 直到我打包准备走人,才发现生病时,有人潜入我的房子,偷走了大半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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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462 [1]院落是家户生产单位。通常是数个独栋房屋与谷仓构成,中央有块空地。院落群体(compound group)的核心是一男性长老,担任群体的头目。他有几位妻子,通常每位妻子在院落中都有自己单独的茅屋。典型的院落群体含有头目的未成年孩子,以及已婚的儿子与其妻小。这个扩展式家庭(extended family)有时还可包含头目弟弟的家庭。虽然住在单栋茅屋的每位太太及其子女构成个别的家计单位,但是较大的院落群体才是日常生活与共同经济的中心家计单位。详见Roger Keesing,前揭书,第444—44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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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464 [2]作者此处是在讲圈内双关语,基辛在《当代文化人类学》的《政治组织》一章说,人类学者研究每个小区都会遇到“政治”的过程,往往一到田野场就说:“带我去见你们的领袖。”详见Roger Keesing,前揭书,第51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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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466 [3]一次大战后,喀麦隆被英、法占领。1914年,西喀麦隆成为英国托管地,东喀麦隆则成为法国托管地。1960年,东喀麦隆独立,成为“喀麦隆共和国”。西喀麦隆独立运动则分为两派,一派主张统一,另一派主张并入尼日利亚。1961年在联合国监督下举行公民投票,西北喀麦隆决定并入尼日利亚,成为尼日利亚的一省。西南喀麦隆则与喀麦隆共和国统一,成为“喀麦隆联邦共和国”的一邦。1972年再度举行公投,成为单一的国家,恢复国名为“喀麦隆共和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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