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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450 祖帝保(Zuuldibo)酋长后来与我成为好友。他大约四十出头,总是满面笑容,有发福的倾向。他样貌堂皇,身着富来尼长袍,配剑,戴太阳眼镜。我顿时明白不管他方才人在何处,反正绝不会是田里。没有人耕田会穿得如此体面;更何况,祖帝保一辈子没碰过锄头。他认为农耕这回事无比乏味,只要听到人们提起农活便满面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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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452 我开始事先准备的演讲,描述我从非常遥远的白人国度来此,因为我听说了多瓦悠人的好,孔里人尤其善良温和。演讲进行得很顺利。我希望与孔里人共同生活一段时间,学习他们的语言与习俗。我努力说明自己不是神职人员,刚开始,他们根本不相信,因为我住在教会,他们也认出我开的是教会的车子。我强调自己和官方无关,也没人相信,因为有人看到我去找副县长。我又说我不是法国人,这点他们完全不懂,对多瓦悠人来说,白人都一样。尽管如此,他们还是礼貌聆听,不时点头低语:“很好”、“是呀,是呀”。很快的,酋长同意我在一周后可以搬进村里,他会帮我与助理张罗一间泥屋。我们一起喝了点啤酒,我奉上烟草。每个人都兴奋极了。当我离去时,一个老女人趴在地上抱住我的腿。我问:“她说些什么?”马修咯咯笑着:“她说上帝派你来聆听他们的声音。”这个起步远比我想象的要顺利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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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454 接下来的那个星期,我又去了城里一趟,采买用品与烟草。多瓦悠人喜爱尼日利亚黑色烟草,它在多瓦悠兰的售价是城里的四倍。我买了一大袋,准备酬庸报告人。我的财务状况依旧很紧。离开英国前,我曾安排我的薪水直接由英国汇到喀麦隆。因为钱来自英国,所以会先汇到英属喀麦隆的旧都维多利亚[3],转雅温得到恩冈代雷,最后才到加路亚。结果这笔钱根本没到;维多利亚的银行直接扣除百分之十的手续费,便把钱退回英国。这让我咬牙紧撑,债台高筑,欠教会很多钱。你无法和维多利亚的银行联络;写信,他们置之不理,电话也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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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456 就在进城时,我首度感染疟疾。我在离城时出现初期症状,微微感到晕眩。返抵波利镇时,眼前已出现重叠影像,几乎看不清路。陷入高烧,还伴随阵阵颤抖与肚子火热绞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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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458 疟疾的可悲在它会让括约肌失能;当你站直身体,便尿在脚上。更糟的是疟疾药千百种,有的是预防性质,有的才是治疗药。不幸的,我吞下的并非治疗药,使我的病况更糟,持续高烧,变成抽抽噎噎的病夫。布朗牧师过来探视,欣然于我的病骨支离,给了我一些疗药,警告我:“在这里,没什么东西保证有效。”结果居然有效。让我及时颤巍巍按原定时间搬进村里,但是在那之前,连续好几个高烧不退的夜晚,我都饱受天花板洞穴飞下的蝙蝠侵扰折磨。我看过不少文章盛赞蝙蝠的飞行能力超级优秀。一派胡言。热带蝙蝠飞行总是迎头撞上障碍物,制造可怕的碰撞噪音。它们特别擅长迎面撞墙,扑翅掉在你的脸上。依照我的“田野必备”名单,我会强力推荐网球拍;迎战满屋蝙蝠,它具有毁灭性效果。除此之外,布朗牧师还拨冗驾临,告诉我蝙蝠携带狂犬病毒。这对我的高烧梦魇贡献良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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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460 直到我打包准备走人,才发现生病时,有人潜入我的房子,偷走了大半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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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462 [1]院落是家户生产单位。通常是数个独栋房屋与谷仓构成,中央有块空地。院落群体(compound group)的核心是一男性长老,担任群体的头目。他有几位妻子,通常每位妻子在院落中都有自己单独的茅屋。典型的院落群体含有头目的未成年孩子,以及已婚的儿子与其妻小。这个扩展式家庭(extended family)有时还可包含头目弟弟的家庭。虽然住在单栋茅屋的每位太太及其子女构成个别的家计单位,但是较大的院落群体才是日常生活与共同经济的中心家计单位。详见Roger Keesing,前揭书,第444—44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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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464 [2]作者此处是在讲圈内双关语,基辛在《当代文化人类学》的《政治组织》一章说,人类学者研究每个小区都会遇到“政治”的过程,往往一到田野场就说:“带我去见你们的领袖。”详见Roger Keesing,前揭书,第51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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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466 [3]一次大战后,喀麦隆被英、法占领。1914年,西喀麦隆成为英国托管地,东喀麦隆则成为法国托管地。1960年,东喀麦隆独立,成为“喀麦隆共和国”。西喀麦隆独立运动则分为两派,一派主张统一,另一派主张并入尼日利亚。1961年在联合国监督下举行公民投票,西北喀麦隆决定并入尼日利亚,成为尼日利亚的一省。西南喀麦隆则与喀麦隆共和国统一,成为“喀麦隆联邦共和国”的一邦。1972年再度举行公投,成为单一的国家,恢复国名为“喀麦隆共和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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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471 天真的人类学家:小泥屋笔记&重返多瓦悠兰 [:1700162965]
1700163472 天真的人类学家:小泥屋笔记&重返多瓦悠兰 第六章 你的天空清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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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474 Is the sky clear for yo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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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476 连番试炼与苦难,我终于抵达“我的”部落,有助理协助,有纸有笔。经过那么多障碍,可以开始“做人类学研究”了,我突然一阵惊惶。我越是沉思,越是发现自己对“人类学研究”一无所知。如果要我勾勒人类学研究的图像,我会完全不知道主角要干些什么。浮现脑海的可能是一个人正在爬山(前往“做人类学研究”的途中),或者在写笔记(已经“做完研究”了)。显然,“学习外国语”必须包含在人类学研究的广泛定义里。与多瓦悠人聊天也应算是人类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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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478 但这并不容易。首先,我一句多瓦悠语也不会。其次,今早村里并无多瓦悠人;他们全去小米田里工作了。一整个上午,我忙着搞东搞西,试图让我的茅屋变成有效的工作场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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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480 祖帝保酋长慷慨赐借侧院落(side-compound)的一栋大茅屋给我,紧邻他的两个太太与弟弟。许久之后,我才知道此举代表他对我的高度信任,通常唯有心爱妻妾的家人才可以分配到这个位置的茅屋。前任屋主留下一堆无可辨认的东西,箭镞与矛被塞在草堆里(让我想起金斯莉在芬族部落时,曾在茅屋里发现一只人手)。我将这些杂物清除干净后,把配备挂到屋梁上,包括一幅从首都买来的波利镇地图。对多瓦悠人而言,地图是神奇之物,他们始终搞不清楚它的道理。他们要我在地图上指出我去过的村子。我指出来后,他们又要我说出那里居民的姓名。他们不明白我为何指得出村落位置,却无法说出村民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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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482 为了表示对我恩宠有加,酋长请人送来两张我初次造访时看到的那种折叠椅。后来,我发现这是村子仅有的折叠椅,每当有大人物造访,就得送回酋长的茅屋。因此它们就在我们两家间来来去去,令我想起大学时代与三位同学共享的晚餐外套[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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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484 茅屋内仅有的家具是一张硬土床,那是我睡过最不舒服的床。我不惜斥巨资买了塞了棉花的薄床垫,酋长对此颇为觊觎。他最大的梦想便是一张好床。他向我透露希望死在一张可以传给儿子的铁床上,“不用担心白蚁蛀食,”他咯咯笑说:“白蚁咬到铁柱,保证抓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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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486 头三个星期,大雨倾盆不停。空气异常潮湿,墙壁长满霉,我十分担心相机镜头受潮。大部分时间,我都在学习多瓦悠语的基本规则。一般非洲人多操双语或三语,但是他们全在社会环境里自然学习,从未刻意学习任何一种语言。要求他们记录一个动词的所有时态、形式、陈述语态,以便了解此种语言的全部系统,对他们而言是崭新经验。他们从小学说话,轻而易举便可从一种语言转换到另一种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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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488 多瓦悠人全然不了解他们的语言对欧洲田野工作者是多大挑战。它是一种音调语言(tonal language),一个字的音调高低可以完全改变字义。多数非洲语言为两声,多瓦悠语则为四声。一声与四声颇易辨认,二声与三声却相当不易。更惨的是,多瓦悠人会将音串连,形成滑音,一个字的音调因而受到相邻一字的影响。此外还有方言的困扰,某些区域在使用不同字汇与句子构造时,也必须使用不同音调。最重要的是相对音调。一开始,每当我与女人说话,再转和男人说话便发生困难,因为后者的高音约等于前者的低音。最令我挫败的是日日为之的问候语。只要我遇到多瓦悠人,便须问候他。这没问题,我已经请助理帮我反复练习:“今日,你的天空可清朗?”“非常清朗,你呢?”“我的天空也很清朗。”不管碰到谁,都得重复这段问候对话。英国人吝于这类仪式,认为纯粹浪费时间,但是多瓦悠人可不像我们如此忙碌,遭到冷淡对待,便觉受辱。有时我会蠢笨加上两句:“田里如何?”或者“你打远方来吗?”对方马上脸色一沉,茫然不解。此时,我的助理便会快步向前,重复一句在我听来和刚才一模一样的话。对方随即脸色一霁:“哦,我明白了。但是他怎么不会说我们的话?他不是已经来了两个星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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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490 多瓦悠人对自己的母语评价极低,多数酋长拒绝使用此种原始、不雅,是只比动物鸣叫略高一等的语言,因此他们不懂为何有人学不会它。可想而知,他们也是糟糕的语言学报告人。多瓦悠人喜欢说通用的富来尼语。我在伦敦时,靠着学习辅助器材、字典与手册,曾学过一点富来尼语。但人类学传统强调母语,非母语提供的数据“不算数”。事实上,我也发现以富来尼语搜集来的资料错误百出,创造出所谓的“铁匠、仵作、理发匠、割礼人、疗者”等不洁行业,与多瓦悠人的分类概念不符。依据我以前读到的资料,这些不洁行业都由同一人为之,祭司则与其他阶级隔离。事实上在多瓦悠社会里,铁匠才是最受隔离的阶级,其他“不洁”工作则分属各阶层。此外,多瓦悠人在一起时通常不说富来尼语。只有一位村民例外,即便与朋友一起都拒说母语,但他也成为自食恶果的典型笑话。当他与村人一起在田里工作时,他会大声抱怨:我这个高贵的富来尼人,为何沦落到与野蛮的多瓦悠人一起耕作?他巨细靡遗批评这个狗儿子民族的诸多缺点,听者越听越好笑,歇斯底里倒地翻滚,喘不过气来。每当我坚持用破烂的富来尼语和他说话,娱乐效果更佳,好像唱双簧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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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492 过度仰赖富来尼语有许多缺点。我可以用富来尼语访问,但是深入交谈则绝对避免。多瓦悠人说的是一种劣质富来尼语,省略所有不规则变化,并更改字义以符合多瓦悠人的概念。你必须先熟悉他们的母语,才能将这些预防“隔墙有耳”的变化抓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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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494 有一次,我攀山到多瓦悠兰最远的边界。那里有许多小孩从未见过白人,看到我便恐惧尖叫跑开,大人安抚他们说我是孔里来的“白人酋长”。我们一起抽烟,笑谈孩子的无知恐惧。通常我不抽烟,但是我发现一起抽烟、分享烟草可以创造社交亲密感。当我离开时,一个女孩放声大哭,抽噎说:“我要看他脱下皮肤。”我将这句话记在脑海,准备回去后问助理。通常这种状况,我可能是听错字的音调或者搞错同音异义字。但是当我询问助理时,他却异常窘迫。我拿出专门应付这种场合的奉承态度迎合他,给予他全副注意力——多瓦悠人常被邻近部族讥为野蛮,只要感觉别人不看重他,马上守口如瓶。马修百般不情愿,最后才吐露,多瓦悠人认为长居于此的白人是多瓦悠巫师转世。白皮肤是我们的掩饰,底下的皮肤是黑色的。我晚上就寝时,有人看到我脱下白皮肤挂在墙上。当我到教会与其他白人会面,我们会在夜里拉上窗帘,锁上房门,脱下白皮肤。马修边以嗤之以鼻的口吻说他一点也不信,眼睛却不停在我身上梭巡,深恐我当场变成黑色。多瓦悠人会有此种想法,显然因为西方人过度重视隐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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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496 这也解释了多瓦悠人为何对我学习语言的缓慢感到困扰,我已在此居住数月,却学不好多瓦悠语,一定是企图掩饰我的多瓦悠本性。大家都知道我如果专心想学什么,没有不成功的。我为什么老要假装不懂多瓦悠语?直到一年后,我第一次听到多瓦悠人称呼我为“我们的白人”,骄傲之情油然而生。我相信他们之所以接纳我,是因为我不放弃学习此种不完整且高度被低估的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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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498 然而,这都是后见之明。初抵孔里的三个星期,我只知道自己在学习一种超难的语言,一个村人也不见,大雨下个不停,我觉得虚弱,无比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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