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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多瓦悠人养牛,却不挤奶或做为肉牛。那些是迷你牛,背上无峰,和富来尼人养的牛大不相同,几乎不产奶。多瓦悠人宣称他们的牛儿剽悍,我一点都看不出来。理论上,多瓦悠的牛只用做祭典牲礼。一个拥有四十头牛的有钱人如果死了,至少得宰杀十头牛分赠亲属。近来,中央政府禁止葬礼屠牛,认为这是浪费,但是风俗仍持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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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丧礼外,牛只也用作聘礼。因此,年轻人一旦有了对象,便不愿为了口腹之欲或金钱任意宰杀牛只。每当人们馈赠我牛肉(尤其是酋长),我便由极端匮乏摆荡到极端丰盛。他会坚持送一整只牛腿,根本还没吃完就会坏掉,不得不将他的好意分赠出去,并希冀我转送的肉可换来鸡蛋。倒不是说鸡蛋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多瓦悠人不吃蛋,认为鸡蛋恶心,他们问:“你难道不知道鸡蛋从哪里掉出来的?”鸡蛋不是用来吃的,而是用来孵小鸡的。他们会小心捧来在大太阳底下孵了好几个星期的鸡蛋,作为回赠之礼,满足我的病态嗜好。我像女巫做法一样,将鸡蛋浮在水中,却不保证能筛选出坏蛋。一旦鸡蛋腐烂超过某种程度,它们就会像新鲜蛋般沉入水中。好多次,我饱啖鸡蛋的希望破裂,一颗颗敲开来,里面全是蓝绿色,飘散可怕臭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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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法仰赖土地维生,我决定自己养鸡,结局也不成功。人们给了我一些小鸡,我又买了一些。多瓦悠小鸡骨瘦如柴;吃它们就好像吃模型灯蛾一样。但是细心调理,它们还是会长大。我用稻米与燕麦喂食它们,从不喂鸡的多瓦悠人嗤之为奢华。一天,它们终于下蛋了,我开始梦想每日有蛋可吃。当我坐在茅屋,心满意足望着我的辛勤成果,我的助理现身门口,脸上表情得意。他喊道:“主人,我刚发现母鸡下蛋了,我宰了它们,以免它们流失精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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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我努力限定自己早餐只吃燕麦与从教会店铺里买来的罐装牛奶。茶叶是喀麦隆大宗作物,但是你在波利镇根本买不到,倒是有不少尼日利亚走私进口茶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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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修通常与我一起吃饭,他说山地多瓦悠人的食物难以下咽。几个月后,我发现他变得异常肥肿,原来他每天都在酋长与我家两处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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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餐后,我开始诊所时间。多瓦悠兰疾病不少,我并不喜欢病菌聚集我的茅屋。但是我的医术虽然浅陋、疗药也有限,却不忍像我的助理一样把病人赶走。依据非洲地位分级,马修认为我该仔细过滤交往对象,不宜与平凡百姓接触。我可以和酋长、巫师说话,却不应该浪费时间在愚蠢的村夫村妇身上。当他发现我居然和小孩说话,更是吓坏了。他守着院落的战略位置,只要有人企图接近,便一跃而出,好像驻守大人物官邸前厅的秘书。每当我向别人敬烟,他都坚持香烟必须经过他转交给对方。我向马修抗议,他终于放弃此种行为,但不时提醒我,我与平凡百姓接触过多,有损他的崇高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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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来求医者多半是皮肤割伤或溃烂。我为他们的伤口涂上抗生素,贴上绷带,虽然我知道多瓦悠人喜欢裸露伤口,一旦离开我的茅屋,就会将绷带扯掉。求诊病人中有一两个是疟疾,投以奎宁,当我向病人解说剂量时,马修在旁协助,确保我没搞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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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迅速传开,大家知道我有治疗疟疾的“草根”(多瓦悠人对疗药的称谓)。一天,一个愤怒的老女人跑来指控我传染疟疾给她,我吓了一跳。众人热烈激辩,我搞不清楚在吵些什么,最后老女人被大家嘲弄轰走。后来,我与疗者、巫师一起工作了好几个月,才明白那天的争吵内容。多瓦悠人将疾病分为几类,一类是传染性疾病,白人有药可医,包括疟疾与麻风;一类是头部巫术或以植物作法的巫术致病;也有一些病征清晰可判是被亡灵侵扰;最后一类是污染性疾病,肇因于碰触了禁忌之物或禁忌之人,疗法唯有禁绝与禁忌之物(人)接触。老女人听说我有治疗疟疾的药物,判定疟疾是污染性疾病,藏在我茅屋内的疗药也是引起疟疾的原因。在村落里匿藏威力如此强大、危险的东西,当然会被指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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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束看病后,我开始学习语言。马修非常喜欢这个角色,欣欣然逼迫我练习各种动词变化,直到我受不了为止。数个星期后,我换了一种练习法,马修便觉得教书没那么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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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个小型录音机,总是随身携带;在田野场上与人交谈,我有时会录下谈话。多瓦悠人很喜欢从录音机里听到自己的声音,但不特别兴奋,他们当中的时髦者以前便看过收录音机。真正令他们啧啧称奇,喃喃称道“神奇”、“魔法”的是写字。除了少数孩童外,多瓦悠人全是文盲。虽然学童会写法语,也曾有语言学者前来研究多瓦悠语,他们却从未想过自己的语言可以书写。当我以英、法文混杂拼音记录重要的多瓦悠语时,他们会轮流站在我背后观看,数个小时不厌倦。数个星期后,当我照着笔记,把上一次见面的对话念给田野对象听,他会大吃一惊。慢慢的,我累积了一大堆录音谈话、笔记与解说,建立了自己的图书馆。我可以随时挑出一段,与助理逐字研究,要求他更正当初的翻译,厘清某些词汇、信仰,解释同义词。一旦这成为标准程序,我的语言学能力激增。马修也越来越谨慎,放弃原有的无所不知态度,不敢再用差不多的翻译糊弄我,他会记下特别难的地方,回去后再与我仔细参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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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餐有时就吃吃硬饼干,搭配巧克力、花生酱或米饭。饭后是一天最热的时候,马修去睡午觉,我则回到硬邦邦的床上,写信、睡觉,或者绝望地盘算自己的财务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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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星期后,天气越发炎热,偶尔大雨倾盆如注,我开始午后游泳。多瓦悠兰地区的水十分危险,蕴含多种地方性特有寄生虫,最恐怖的是住血吸虫。不少多瓦悠人都染有此种疾病,它会造成内出血,导致恶心、虚弱,最后死亡。此地人平均寿命很短,很多人都熬不到寄生虫病的最后阶段便死亡。何时下水才不致染上住血吸虫,人言各殊。部分权威人士说,只要不智地将脚踏进河水,住血吸虫便会上身,终身不去。另外一些人则说浸身污水数个小时,才可能感染住血吸虫。一位路过此处的法国地质学家告诉我,大雨初过的河水很安全,它会将住血吸虫寄生的水蜗牛全部冲到下游。因此,如果避免旱季的死水与流速缓慢的水,应该很安全。每当多瓦悠人在冷泉里快乐戏水,我都只能汗流浃背干瞪眼,很想冒险一试。更何况行走多瓦悠兰地区,很少能跨越激流而不搞得半身湿透。我决定采用地质学者的分析,在大雨初过后到男子沐浴处游泳。那是瀑布下方、花岗岩壁的一个深潭,女性禁入,因为它也是男孩割礼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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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现身沐浴处,只有两三个从田里回来的人在此洗澡。我的生理构造显然引来缤纷揣测。第二天,至少有二十到三十个男人现身,一窥赤身白人的奇景。之后,我的新奇价值迅速下滑,沐浴人数恢复正常,让我微觉受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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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地方棒透了,坐落山脚下,潭水喷溅,冰凉干净。四周有树,潭底布满细沙。溪水弯处还有岩棚,你可以躺在上面,晒晒太阳再跃入冰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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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没事,我和马修每天都会到此游泳。就是在这个纯男性的天地,多瓦悠人首度向我透露他们的信仰与宗教。多瓦悠男人全都依照传统接受割礼,我没有,话题便自然围绕这个主题,后来我才发现它在多瓦悠文化的重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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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过澡后,我和马修回到田里绕一圈,寻找啤酒宴会。我们会在某个布篷下发现二十来个男女轮流犁地、喝酒。一位著名的法国殖民官员曾形容小米啤酒浓稠似豌豆汤,怪味似煤油。描述十分精确。多瓦悠人中午不吃饭,光喝小米啤酒,酒精浓度很低,却能烂醉不已,让我始终想不透。尽管小米啤酒制造过程恐怖,我却立定决心非喝不可。我第一次参与啤酒宴会,便面临一大考验。他们问我:“你要喝啤酒吗?”我回说:“啤酒皱眉头。”发音错了。我的助理以疲倦的语气解释:“他的意思是——好的,他要喝。”他们大为讶异。从未有白人愿意碰多瓦悠小米啤酒。为了表示对我这个外国人的尊重,他们抓起一个葫芦瓢,把它递给狗舔干净。多瓦悠的狗本就模样不美,这只更是恶心,羸弱不堪,耳朵上的伤口苍蝇围绕,肚皮上还挂着几只肥胖的虱子。它津津有味舔干葫芦瓢。他们添满啤酒后递给我。每个人都盯着我看,满怀期望微笑。无计可施,我只能一口喝干它,满足地吐气。接着,我又喝了好几瓢啤酒。他们大惊我居然不醉。西方人想要喝小米啤酒喝到醉,根本不可能,怎么喝都不够。相较之下,多瓦悠人喝工厂产的啤酒,一喝便醉。一瓶啤酒可以喝上三天,还天天酩酊大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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酋长祖帝保永远盘旋在这类场合,从未错过任何一场啤酒宴会,虽然他总是拒绝帮人犁地作为回报。如果你想要找出哪里有啤酒宴会,最好的方法是派马修去找祖帝保,只要找到祖帝保,便找到宴会场所。祖帝保的狗儿知道跟着我便有好吃的,所以我们的出巡阵容十分诡异。我说出的第一句完整多瓦悠句子是:“马修跟着祖帝保,我跟着马修,狗儿跟着我。”村人认为这句话大有智慧,不时拿来复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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巡完田地后,我会站到十字路口迎接打道回府的村民。一棵倒下的树桩被移至此处,权当坐椅,男人坐着聊天,拍打蚊子,等着吃晚饭。我的晚饭通常是燕麦、快餐马铃薯泥罐头(非常贵,而且新鲜马铃薯几天就烂了),搭配一罐汤,就打发了。饭后,我会写写笔记,记录明日我要问的问题,或者随便读点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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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最大奢侈是一盏在恩冈代雷买来的煤气灯。虽然我得开一百五十英里去换贮气瓶,但是几个月才须换一次,而且我还有备用贮气瓶。煤气灯让我天黑后还能工作,这真是一大恩赐,因为此地终年七点就天色全黑。村人经常拜访我,希望看煤气灯奇迹,我必须费尽力气解释它不是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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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星期过去,我开始融入村落生活。多瓦悠人也慢慢回到村里过夜,我比较不觉孤寂了。但是每当被大雨困在茅屋,我便感到无边沮丧。疟疾后,我的身体也未全然恢复,可能和饮食单调有关,我常常省略不吃,或者只把食物当燃料,强迫自己吞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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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几个月后,我的语言能力才略有进步。在这之前,我几乎要相信自己在返回英国前,一定什么也没学到,什么也不明白。最糟糕的,多瓦悠人似乎无所事事,没有信仰,没有任何象征性活动。只是存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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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理解周遭人的谈话仍有很大困难,我开始怀疑是助理的问题。他教我的动词形态似乎是错的;我的话,他好像泰半不懂;我甚至怀疑他不懂山地多瓦悠语。有时提到某些话题,我看到他与其他男人交换无奈眼神,里面铁定有阴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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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野工作者的助理是个困难的职位。当族人与他的雇主发生冲突时,族人会认为他应当站在自己人那一边。非洲社会,一个人如果招惹亲属愤怒,日子将会非常非常难过。另一方面,雇主却期望他作为与当地人交涉的代表,随时提供策略与消息。对民族志学者而言,数据真假至关重要,却必须透过一个识字不多、忠诚度摇摆不定的学生作为中介,实在是极端挫折的事。更悲惨的是,大家对他的期望各有不同。譬如,多数多瓦悠人从教会经验推之,认为白人都是疯狂虔诚的基督徒。他们很讶异我的助理星期天会去做礼拜,而我却不去。因此,我必须在他们做完礼拜后,等在路旁和他们聊天,表示我不去教堂并不是因为自恃身份优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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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开始,我最沮丧的是从多瓦悠人身上挤不出十个字。当我要他们形容某个仪式或动物,他们会说个一两句,然后就打住。我必须再提问,才能得到更多的讯息。对此,我非常不满意,因为这变成我在引导他们回答,不是正确的田野方法。约莫两个月的徒劳无功后,有一天我突然发现原因。非常简单,多瓦悠人的对话规则和西方人完全不同。我们习惯不打断别人说话,但是非洲习惯不一样。两人对话就好像在讲电话,必须不时以话音打断、辅以声音响应,以确定对方仍在在线聆听。多瓦悠人听别人说话,会严肃望着地面,身体不断前后摇晃,每隔五秒钟便低语:“是的”、“的确如此”、“好的”。否则,对方的谈兴便会戛然而止。一旦我开始有样学样,访问便大大不同以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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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修的最大问题不在忠心与真诚,而是他的年纪。在非洲,年纪与地位成正比,多瓦悠人表示尊崇的方式是尊称对方“老人”,因此地位崇高的多瓦悠长者会称我为“老人”或“祖父”。我们这些见多识广的老人聚在一起谈话,旁边站着年仅十七岁的孩子,实在不像样。对我而言,马修几乎不存在,对那些长者而言,他刺眼如烂手指。后来,每当我们要谈些重要事情,长者会断然把马修赶出去,事后我再与马修研究我碰到的语意问题。幸好,马修好像与祈雨酋长那边的人有点亲戚关系,所以,一开始做田野调查时,他们才容忍他的存在。否则我也会像那些研究多瓦悠的人一样,空手而回,坚信这个民族是死猪头般顽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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