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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642 此刻酷暑午后,我的脸不断脱皮。多瓦悠人密切注意这种变化,无疑希望看到我显露“真实本色”。即使年迈的多瓦悠人走起山路来,速度都是欧洲人的两倍,像山羊般在岩石间跳跃。我开始后悔水壶装了酒。随行人员对我极端忍耐,讶异白人能走长路。对白人的纤弱无助和容易生病不适,多瓦悠人有夸张解释——都是因为白人皮肤柔软。的确,非洲人的脚底板与手肘长满一英寸厚茧,赤足行走尖石路面甚至玻璃都不会受伤。我们终于抵达车子,开往回程方向,顺便搭载一个女人。还开不到一英里,她便吐得我一身,典型多瓦悠人作风。我在多瓦悠兰时,不少人与狗只要逮住机会,就会对我大吐特吐。雨季里,这没大问题,只要在河边停车,连人带衣服跳进河里洗净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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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644 回到村里,我很讶异马修发挥了乡土智慧。目睹酋长院落的酒醉场面,马修溜去找熟悉的年轻女子,她负责头颅祭的啤酒酿制。根据啤酒发酵程度,马修判断再两天啤酒就可以做好,四天后就会酸掉,因此头颅祭一定在那中间举行。他的主动进取正好碰上发薪日,我给了他一小笔奖金,出他意料,我也对自己微觉吃惊。这个插曲成为我们关系的转折点,马修开始热衷探听各式讯息与庆典。但是他转身离去时说,此行根本多此一举,只要看到路过孔里的人大增,就知道要举行祭典了。也没有必要征询酋长允许。庆典是公开活动,外人越多越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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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646 头颅祭那天,曙光明亮清朗。和往常一样,我被村人和马修的对话吵醒:“他还在睡呀?”“他还不起床?”六点二十五分。这是我第一次有机会在田野场试验我的器材——相机与录音机。我教马修如何操作机器,他负责录音,我则负责拍照与做笔记。这让马修喜出望外,趾高气扬推开众人,以示自己肩负重任。大雨冲断了一座桥,我们必须步行绕路五英里。最麻烦的莫过穿越急流,不时从湿溜溜的岩石失足滑下,还要保护高举过头的器材。马修是平地多瓦悠人,表现和我一样差,我们的随从则是年约五十岁的山地多瓦悠人,赤足紧紧抓附岩石,细心护卫我们过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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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648 大群人猬集丛林小径,全要参加庆典。女人脱下遮身树叶,换上布条,这绝对是参加公众盛会的打扮。根据法律,多瓦悠人必须穿衣,并且禁止拍摄裸露乳房的女人。如果严格遵守,什么也拍不成,所以我和其他人一样无视规定存在,一边忐忑担心被宪兵逮到可能招致的麻烦。抵达村子时,我们讶然发现挤了一堆陌生人。大群小孩跟在我们屁股后面,在泥里打滚笑闹,枯干萎瘦的老人和我们热情握手,殷勤的年轻人盛情奉上收音机,以免我错过日夜盈耳的尼日利亚流行歌曲。我耐心解释我真正感兴趣的是多瓦悠音乐。老人听了很高兴,年轻人颇感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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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650 牛圈广场上已经挤满人。祖帝保早就坐在草席上,气派的太阳眼镜与配剑一应俱全。边喝啤酒,他一边解释场子状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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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652 多瓦悠人的“解释”问题多多。首先,他们会漏掉最重要的事项,以致模糊不可解。譬如,没人告诉我这是掌地师(Master of Earth)所在的村子,司管万物的生长,因此此间的仪式规矩和其他地方不同。不过这种疏漏可以理解,太明白的事不用提。如果我要向多瓦悠人解释如何开车,我会告诉他换挡、道路标志等细节,却忘了说不要撞上其他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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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654 此外,多瓦悠人的解释总是绕圈子打转。我问:“你为啥这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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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656 “因为它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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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658 “为什么它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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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660 “因为祖先要我们这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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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662 我狡猾问道:“祖先为什么要你这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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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664 “因为它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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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666 我永远打不败这些祖先,他们是一切解释的起始与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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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668 多瓦悠人喜欢用惯例说法,令我困惑不已。我问:“谁是庆典的主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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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670 “那个头戴豪猪毛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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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672 “我没看到头戴豪猪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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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674 “他今天没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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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676 多瓦悠人总是描述事情“应有的状态”,而不是“现有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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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678 多瓦悠人还嗜好开玩笑。照例,我会记下庆典参与者身上的特殊叶饰,不同打扮可能有不同意义,但我总被“戏谑者”(joker)[3]搞得迷迷糊糊。戏谑者是同一批参与割礼的男人,或者同一时间初经来潮的女人。他们会穿戴奇怪的叶子,打乱常轨。你必须一开始就认出他们,以免误将他们颠覆仪式的怪诞行为视为仪式正常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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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680 同时,你必须明白一个人可以同时扮演数种角色。头颅祭里唯有小丑能碰触头颅,小丑中有一个人是死者的兄弟,此场仪式就是为这个死者举办的。他会穿梭在小丑与主办人两种角色间,外人难以辨别哪一个角色开始,哪一个角色结束。因为头颅屋巫师病弱,这位死者的弟弟还必须扛起许多巫师的工作。他一个人便在文化系统里分占三个不同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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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682 以我当时的分析能力自然不可能理解这些。我只是坐在一颗湿石头上呆看,问些白痴问题,拍一些看起来有趣的仪式镜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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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684 除了小丑外,头一天还有不少精彩镜头。小丑十分喧闹嚣张,脸上涂成半白、半黑,身穿破烂衣裳,混杂富来尼语和多瓦悠语,尖亢呐喊猥亵话语与胡说八道。他们尖叫:“臭屄啤酒!”围观群众爆出欢呼。小丑还会裸露下身,用我摸不着头脑的机关,放出震天响屁,并试图互相交媾。小丑以骚闹我为乐,拿着破碗当相机对着我拍照,在香蕉叶上记笔记。我还以颜色,当他们向我讨钱时,我严肃掏出啤酒盖给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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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686 村外放着死者头颅,男女各一堆。宰了不少头山羊、牛、绵羊,排泄物全洒在头颅上。主办人砍下鸡头,把血喷向头颅。小丑争夺牲礼尸体,扭打成一团,奋力踏踩泥巴、血水与排泄物。暑气逼人,人群拥挤。小丑将血与秽物喷洒到观众身上取乐,臭气熏天,有几个人忍不住呕吐,更添浊气。我退出人群,一阵骤雨倾盆而下,我和祖帝保瑟缩躲在树下,拿着棕榈叶遮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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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688 群众窃窃私语,一名老者是众人关注的焦点。他个头矮小强壮,嘴巴凝固着僵硬笑容,然后我才知道他接收了别人的假牙。看他拿下假牙是多瓦悠兰的一大奇景。他身杆儿笔直坐在一把红洋伞下,带着仁慈、无所不知的表情左右环顾。没人肯告诉我他是谁。祖帝保只说:“他是以慈祥闻名的老人。”马修说:“我不知道。”一脸鬼祟。有人拿了一大罐啤酒给老者,他喝了一口后,消失于丛林里。气氛紧张,鸦雀无声。十分钟后老者再度现身。大雨逐渐止息,人人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我不知道发生何事,但知道不宜逼问答案,或者,祖帝保与我私下相处时,会比较愿意松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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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690 现在进入了多瓦悠活动无可避免的无聊部分。我遁入田野工作的“换挡心情”,一种生命近乎停摆的状态,一耗数个小时,不会失去耐性,也不觉挫折,更不期待精彩事发生。过了许久,终于确定今天不再有节目。有几个亲属搞错日子,没有出席,明天或许会现身。接下来,大家忙着安排住宿。马修跑去安排我的落脚处。祖帝保说只要有酒,他愿意睡在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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