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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722 天刚破晓,马修便起床。喉咙全是痰的狗继续睡觉。我们瑟缩发抖了一会儿,便与四名高大壮汉出发。宝狮404的车子非常重,难以想象四个人便能搞定它——在我估计中,十二个人还差不多。根据我当年大学的放荡经验,四名壮汉大约只能抬动迷你车。祖帝保沿途娱乐我们,细述昨晚和痢疾患者同房共寝的经历。多瓦悠语有各式用来描绘动作与气味的奇特声音,祖帝保发挥得淋漓尽致,因此当我们抵达车子时,大家情绪都很高亢。不待指挥,四名壮汉便爬下峡谷,赤足攀住岩棚,以侮辱人的轻松姿态便将车子举起,推回硬地,毫不费事,显然两个人就可搞定。祖帝保兴奋万分,鼓掌、拍腿,发出连串的舌头颤音、咂声与鼻音,以示庆祝。我则尴尬极了,我应当给这四名帮手一点零钱,表达我的感激。不幸,我身上一毛钱也没有,只好奉上不成敬意的香烟。他们显然有点丧气,却未抱怨。此后,只要我出发做田野,一定随身带饮用水、一罐肉、一些零钱与一周的抗疟疾药;我已经两天没吃药,忧惧万分,觉得快要发烧,急着铆劲奔回我的医药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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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724 经过一天休息,我们恢复士气。唯一的永久损害是我的脚。两脚的大拇趾指甲附近起了奇怪的红点,奇痒无比。那是跳蚤。这种讨厌的寄生虫会在人的肌肤掘洞产卵,让你整只脚都烂了。非洲田野老手告诉我碰到这种状况,要请当地人帮忙,他们会以安全别针挑出跳蚤,不致刺破卵囊。不幸,多瓦悠人没有安全别针,也不善对付跳蚤。我只好自己想办法,以小刀挑出跳蚤,担心留下虫卵,挖下好大一块肉。这场恐怖但必要的手术让我许久行动不便。不过没关系,我手边终于有了研究素材,可从阐述田野笔记开始。一页笔记就够我忙上好几天,将它们对照我的所见,与孔里这儿的仪式有何不同,又代表何种文化意义。譬如,仪式里那个举着头颅跳舞的男人,不能是随便任何人,他必须与死者有“丢思”(duuse)关系。为了了解“丢思”是什么,我必须检视所有的亲属称谓。我不能用法国的亲属称谓来询问村人,那毫无用处,但是多瓦悠人使用法文亲属称谓的错误,倒是可以用来参考。譬如,他们无法分辨伯叔与甥侄,也无法分辨祖父与孙子。这显示他们称呼叔伯与甥侄都用同一个词,称呼祖父与孙子亦如是。事实也证明如此。多瓦悠人的亲属称谓是相互的。如果我称呼某人XX,他也会以同词称呼我,我花了好长时间才破解出来。最后,我拿了我仅剩的三瓶啤酒(波利镇啤酒缺货,它们是方圆两百英里仅剩的啤酒),向学校借教室与黑板。原本在十字路口晃荡的那些男人,雀跃前来和我这个善良的疯子聊天,交换啤酒喝。他们很快便理解亲属表的原则,我得到不少知识。许多文献都提到原始民族无法理解假设性问题。我则无法确定我与多瓦悠人的沟通问题出在语言,还是其他原因。譬如我说:“假设你有个姐妹,她嫁给了某人,你会称呼他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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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726 “我没有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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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728 “我知道。但是假设你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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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730 “但是我没有,我只有四个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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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732 几次挫折尝试后,马修介入了。“不对,不对。主人,你必须这么问。一个男人有个姐妹。另一个男人娶了她。她成为他的老婆。这个男人该怎么称呼她的丈夫?”如此这般,马修得到答案。我采用马修的方法,不再碰到困难,直到“丢思”一词。我问:“谁是你的丢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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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734 “我可以和他开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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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736 “你怎么知道他是你的丢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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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738 “小时候,人们告诉我他是我的丢思。我和他开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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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740 “他住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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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742 “他可以住在任何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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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744 “如果他是你的丢思,你父亲叫他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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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746 停顿。“他叫他祖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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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748 “你的儿子怎么叫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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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750 “我的儿子叫他祖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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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752 曙光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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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754 “你是不是也叫他祖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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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756 “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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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758 在多瓦悠,老人都被称为祖父。这个称谓没有特殊意义,只代表对方上了年纪。前天,我花了一整个下午才搞通这点。我另辟蹊径。“丢思是你们本家,还是姻亲?”其中一人回答:“本家。”另一个人回答:“姻亲。他就像祖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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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760 我换一种方法:“你有几个丢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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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762 “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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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764 我突然想到“丢思”未必是有血缘关系的亲属,可能是完全不同的形式。我试遍所有可能:居处、头颅屋成员、交换关系,仍搞不清楚“丢思”是什么。我采取另一个策略,请大家介绍我认识他们的“丢思”,然后我们坐下来,辛苦追溯他们的关系。终于有了较清楚的概念。如果我有个“丢思”,他和我的关系是:我们在曾祖父(或更老的辈分)那一代有共同亲戚,中间还至少有一个共同的女性亲属。换言之,“丢思”可能是我的外曾祖父,除了“丢思”外,别无他词可以称谓,他和我属于不同的头颅屋,在亲属谱中是非常边缘、几乎无法追溯的位置。难怪我将两个“丢思”凑在一起,他们对彼此的关系往往有不同陈述。一个男人可以有许多“丢思”,但他只选择其中少数人玩笑戏谑,一起参与仪式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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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766 其他田野细节也颇棘手,譬如男人参与不同场合所戴的羽毛、特殊仪式使用的叶子、仪式宰杀哪些动物、不宰杀哪些动物……这些琐碎小事对理解多瓦悠文化都可能至关重要。譬如,豹子在多瓦悠兰已经绝迹三十年,却在他们的文化里占有重要地位。豹子猎杀人与牛,猎杀特质和人一样。割礼人和豹子一样让人见血,必须发出豹子猎杀的咆哮声,接受割礼的男孩则穿得像小豹子。如果一个人杀了豹子,必须举行和杀人仪式一样的仪式。杀人者被称为豹子,他的帽上可以戴豹爪。多瓦悠人解释死者的埋葬仪式,将它与豹子巧妙结合,说豹子和人一样,都把头颅摆到树上(其实豹子是把猎物拖到树上吃掉)。像祈雨巫师这类法力强大、危险的人物,死后会变成豹子。如果把这些想法界定在反映人性暴力、狂野的一面,诸此种种态度拼凑起来,也成一番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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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768 即便如此简单明了(对人类学者而言)的研究范畴,都花了我好几个星期才弄清楚。人们不愿意谈论祈雨酋长与豹子的事。我是有一次星期五到城里取信时,无意间与一个男孩闲聊,才得知此事。当时大雨倾盆,我们在树下躲雨,话题自然转到祈雨巫师。他指着远方云雾终年围绕的山头说:“那里住着一个祈雨巫师,唐布科。就算旱季,那里也有水。但是最棒的祈雨巫师是我爸爸──卡潘老人。当他死后变成豹子,我就继承了雨的秘密。”我竖直耳朵,听着男孩随口闲聊我最感兴趣的话题,开始挖掘金矿。抵达波利镇时,我已经从他口中知道某些特别的山与洞穴非常重要、祈雨用的石头,以及祈雨酋长可以用闪电杀人(还有他戴了假牙)。一旦我知道了这些事情,便可向村人查证。但是得知祈雨酋长与豹子的关联,可纯粹是好运。如果我不是刚好走那条路,如果不是时间凑巧,可能永远不知道这个秘密,或者要很久之后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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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770 诚如前面所言,就连豹子这么重要的动物,我和报告人的沟通仍发生问题。一般人的想法里,非洲人通晓各种有关动植物的乡土智慧与民间传说。他们可从芽孢、气味、树木记号辨认行经的动物;小心翼翼分析树叶、果实、树皮,便知道它属于何种植物。非洲人的特有不幸是西方人别有居心曲解他们。早年,西方人自诩文化优越,自然认为非洲人的多数看法是错的,而且笨得很,智商大概只及肚皮之下。无可避免,人类学者的重责大任是反驳大众对原始民族的错误观感,尽力证明非洲人自有一套西方观察家忽略的逻辑与智能。在那个新浪漫主义时代里,力守职业伦理的人类学者赫然偏到另一边。今日的状况与卢梭、蒙田时代并无不同,西方人依然利用原始民族来证明自己的观点,以此声讨自己不喜的社会现象。当代“思想家”不太注意“事实”,也不留心前辈学者的平衡论点。在我尚未来多瓦悠兰前,便有过一次震撼经验,那是一次美洲印第安人工艺展。展览品中有一艘独木舟,解说写着:“独木舟,与环境和谐共存、无污染。”旁边有一幅建造独木舟的照片,印第安人焚烧大片森林,以取得适合的木头,余者任其腐烂。“高贵的野蛮人”(noble savage)[5]不仅死而复活,还在伦敦西北区及部分人类学系所活蹦乱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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