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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794 [5]“高贵的野蛮人”一词首见于英国作家杜莱登(John Dryden,1631—1700)的剧作《征服格拉那达》(Conquest of Granada,1672),也是十八、十九世纪浪漫主义文学的重要主题,代表作家对未开化民族的理想憧憬,认为他们象征人类未受文明污染、天生的善良。Roger Keesing指出,人类学者一旦置身初民或乡民的生活方式,浓烈的人情味与简陋的物质条件都具有强烈吸引力,让人类学者浪漫拥护“他们的民族”,坚决为部落生活的价值(甚至高贵性)辩护。1960年代,美国民俗文化掀起一股回归“高贵的野蛮人”热潮,在意识形态上,是在对抗现代生活的疏离、不讲私情、狂乱等现象。详见Roger Keesing,前揭书,第2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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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799 天真的人类学家:小泥屋笔记&重返多瓦悠兰 [:1700162967]
1700163800 天真的人类学家:小泥屋笔记&重返多瓦悠兰 第八章 跌到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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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802 Rock Bott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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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804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无疑是我这辈子最不愉快的旅行经验,那段时间里,我完全沉溺于丧志的罪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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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806 连串不幸始于我决定去加路亚补给用品,我非去不可。我不仅已经断粮,汽油只够驶到加路亚,而且身上还仅剩一千五百中非法郎(约三英镑)。此等窘况导致贸然行动。我答应奥古斯丁载他进城,约好天色一破晓便在大街后面会合,希望偷溜出城,不必搭载宪兵或满车顶的小米。加足油门快冲,我们逃出城外,开始在最烂的路段缓缓爬坡、转弯,过了这段路后,才能连接柏油马路。我们并未抵达柏油路,距离目标五英里处,我绕过转角,赫然发现整条路根本被大雨冲掉了。西方人有个坏习惯,总认为一条马路到了转角,弯过去也一定是马路。在非洲却大大不然。我一转弯,车子发出可怕的金属嘎吱声,随即歪进一英尺深的沟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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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808 车子的转向轴有问题了。它发出呜咽、隆隆声,拒不接受方向盘指挥。以往我只靠微薄的初级讲师(Junior Lecturer)[1]薪水过活,甚少接触车子,完全不知该怎么办,找人帮忙才是上策。通常不管机器出了什么问题,都可以找布朗牧师——他在机械方面的神奇能力,众口相传。光凭两支衣架与一个旧犁,当场就可变出一个工具箱。他的解决方式不漂亮却管用。当他将修好的东西送还给你时,常会加上一句:“这是一堆废物,但是在非洲,样样东西都用不久。”不幸,今天他外出了。无法可想,还是得去加路亚。我们将车子推到路旁,开始步行,抵达柏油路后拦下一辆丛林出租车。当时,我并未把教会门上的铭文“上帝的意旨决定一切”当作恶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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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810 我们平安抵达,乖乖遵守漆在车上的乘客守则,不吐痰、不打架、不呕吐,也不敲破窗子。抵达加路亚时已近中午,奥古斯丁带我去他最喜欢的非洲餐厅吃饭,菜单选择只有两种:吃或不吃。我选择了吃,结果却没吃。他们用搪瓷大碗端上一只牛蹄,泡在热水里。当我说“牛蹄”并非指用牛蹄部位做成的食物,而是连皮带毛带蹄、货真价实的整只牛蹄。我努力进攻,却连牛皮都穿不过,突然食欲全消。奥古斯丁却以行军蚁精神将整只牛蹄吃到皮肉无存,只剩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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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812 此行有两大胜利。第一,我从当初贸然存钱进去的银行巧言哄骗出一笔钱来。第二,我找到副县长的机械工载我们返回波利。当时我愚蠢以为这是鸿运临头。他先载我们在城里的富来尼人区绕了几个小时,办了一大堆琐事,终于出发前往波利。道路非常狭小,挤满载运棉花、汽油,来往乍得与恩冈代雷的联结卡车。我惊恐发现这位机械工超越庞然卡车时,居然是双眼紧闭,整个车子急速往旁一偏,车轮离路旁三英尺深的排水渠不到数英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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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814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在傍晚抵达我的车子旁。他快速检查一番,车子没问题,他只要敲一敲就好了。他爬到车下,我听到金属敲击声以及富来尼语咒骂。他微笑爬出车底。车子虽未完全修好,但开回来波利没问题,到时我再换新零件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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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816 我高兴极了。奥古斯丁与我爬上车,以缓慢速度出发。转向轴还是怪怪的,但多少愿意照方向盘的指示前进。路上到处都是猫头鹰。它们常会踞坐路面,突然飞起来撞向车前灯;到处都是它们的尸体。多瓦悠人很怕猫头鹰,认为到了夜里,妖巫便躲在它们的翅膀下飞行。如果你的屋外或牛圈传来猫头鹰叫声,必须赶快寻找解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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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818 我们开抵通往波利的山头,开始下坡。直到驶近横跨峡谷的窄桥时,才发现转向轴又完全不灵了。我居然还有时间想起桥头两边的尖刺——那原本是栏杆。数年前,一位副县长在此车祸死亡,将栏杆撞得只剩尖刺。我们的车子先是撞上树干,弹回来撞上石头,直直往峡谷里冲。我整个人的力量全踩在煞车上,没用,车子在崖边悬了一会儿,随即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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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820 一棵树干净利落接住我们,然后慢慢被重量压垮。我全然镇定,熄掉引擎,问奥古斯丁可还好,然后爬出车外。从峡谷爬上来后,看着底下尖刺嶙峋的岩石,我们突然无法自抑地歇斯底里大笑,非觉有趣,而是恐惧、如释重负与不可思议。我想我们呆坐了许久。逃过一劫,我和奥古斯丁都没受大伤,他胸口淤青,我的头撞到方向盘,手指、脚趾与肋骨大概也受伤。徒步返回波利,我们喝了几瓶奥古斯丁窖藏来应付危急状况的啤酒。此刻完全符合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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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822 第二天,我们才完全明白损伤状况。仔细检查车子后,看来修理势必费时且所费不赀,但是我们逃过一劫仅受轻伤,实在太幸运了。我请当地医师检查,他宣称我们都没受伤。但是我的手指与脚趾角度奇怪,两根肋骨肿起一大块,显然他的检查并未看出轻微的骨折。我的两颚状况最惨,两颗门牙摇摇欲坠,整个下颚肿起来,痛苦不堪。我期待状况会好转,回到孔里继续研究豹子、山猫,靠镇定剂才能在夜里打盹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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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824 此阶段我最关注的研究是疾病分类,为此,我花了许多时间跟随当地一位传统疗者研究,不便之处是他住在孔里村旁高山顶上的悬崖。我们常常花数个小时讨论各式药草、疾病诊断与各种疗法的差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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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826 我前面说过多瓦悠人将疾病分为传染性疾病、头部巫术(head witchcraft)、亡灵骚扰与污染性疾病。唯有传染性疾病与巫术导致的意外伤害可用药草治疗。判断疾病的成因是非常复杂的过程。有些疾病的名字同时指称病征与致病因子(譬如我们的“伤风”可指称某些症状,也代表病毒感染致病)。有些疾病的名字则特指病征(譬如“黄疸过高”可能是多种疾病的结果)。从病征确定疾病须使用多种占卜。病家先找来一个疗者,他将鸡的内脏丢到水里,也可找一种专家用玻璃球观看患者,确定病征。最常见的占卜术是在手指间搓揉一种名为扎布托(zepto)的植物,口中喊着患者可能罹患的各种病名。扎布托断了,当时所叫的病名就是正确疾病。接着占卜者再用同样方法找出致病因子是巫术、祖灵或其他,最后才是确定疗方。至少经过三道占卜手续,才能得到全部信息。如果患者无法到占卜者处,可以请人将谷仓屋顶上的稻草送去,谷仓是一个院落里最隐秘、最私人的处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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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828 如果占卜者确定是患者的哪位祖先搞鬼,解方是派人到头颅屋,用血、排泄物或啤酒喷洒这位烦渎的祖先头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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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830 污染性疾病往往需要出动专家——割礼人、巫师或祈雨酋长。疾病的因果关系判断往往模糊暧昧。譬如,在我们看来是扭伤,他们却认为是虫跑进了手脚,属外力伤害。虫随雨而至,因此要找祈雨酋长治疗。碰触死者而罹患的疾病则需巫师治疗,疗法是以死者的衣物或其他私人物品擦抹患者。最可怕的污染性疾病来自铁匠与他的妻妾(制陶者)。与他们接触过多,尤其是碰触他们的工具,会生一种恐怖的病——女人的阴道会不断向内生长,男人的肛门则会脱垂。让男人致病的风箱非常类似阳具,它之所以攻击男性的肛门而非阴茎,可能和割礼的“官方版本”——割礼是缝合男性肛门——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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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832 有些男人会施咒制造污染性疾病,以保护自己的财产。其中和我关系最密切者是孔里的仪式小丑。他拥有全区唯一的柳橙树,自从我向他买了两百个柳橙后,他便黏上了我(我必须承认我并不是要买两百个,而是二十个,错误使用数字惹来麻烦)。为了保护柳橙树不受孩子蹂躏,他在树上挂了某些植物与羊角,如此一来,偷吃柳橙的人便会像山羊般咳个不停,不得不向他寻求解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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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834 有些多瓦悠人因拥有能让人牙疼、下痢等的石头,赚了不少钱,患者必须向他们求取解方。多瓦悠人并不认为这种赚钱法有何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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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836 头部巫术则是由近亲下在花生或肉里传染的。因为这种妖巫害怕尖锐的东西,所以尚未接受割礼的男孩千万不能豢养它,否则割礼时会流血至死。到了夜里,它会四处游荡,有人说它长得像小鸡,藏在猫头鹰的翼下。它吸人血与牛血,会造成死亡。为防止妖巫入侵,必须在茅屋顶上放置尖锐的蓟或豪猪毛。一个人有没有染上头部巫术,唯有死后检查头颅才知道。一开始,我不知道所谓“死于巫术”通常不是指巫师作法让人死亡,而是拥有头部巫术的人反被其害:一旦妖巫受伤,它的主人也跟着死亡。多瓦悠人用此解释旱季里年轻人前往都市打工,死亡率偏高的现象。他们都是年轻人(根本就是孩子),不太会控制妖巫。看到城里屠夫摊上的肉,十分兴奋,不小心就被砧板上的刀子给割伤死亡[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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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838 断定一个人是否染上头部巫术,必须在他死后检查上颚两块像钉子的骨头。如果它们呈红色或黑色,代表妖巫已被杀死。如果一个家里接连几桩死亡都确定与头部巫术有关,通常某位亲戚会被指控为罪魁祸首。殖民时代以前,被指控施巫的人必经接受神判[3]。男的得喝割礼刀浸过的啤酒;如果有罪,他的肚子就会胀起来,流血至死。女的得喝掺了旦戈(dangoh,一种喀麦隆大戟科植物)有毒汁液的啤酒。如果她们不吐,就会死亡,证实有罪;如果她们呕吐,呕吐物白色代表无罪,红色则有罪。判定有罪者会被铁匠吊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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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840 一次,某女子被控对两个女儿下头部巫术,导致她们死亡。第二个女儿死后的头颅检查,我也在场。一名老者用弯棍将头颅从尸身分开,技巧纯熟,颇获赞美。他将弯棍伸进眼眶内,轻轻一挥,头颅便随之而起,牙齿全没掉进尸体肚内。女孩已死三周,腐烂气味臭不可当;死者父母必须答谢老者一副羊皮。照例,检查头颅充斥猥亵幽默,女人不得逗留——如果我们弯腰时放屁,她们会到处张扬。女人很不高兴地退场,男人开始检视头颅。我在多瓦悠兰期间检查过不少头颅,总是无法说服自己光凭头颅的形态差异,就能判断死者是否中了巫术。老人却往往结论一致。确定死者被下了巫术并不会引起公愤,而是满意。被指控的女人是我的近邻,大家开始笑说唯有白人才能做她邻居,因为白人不受巫术影响。对此侮辱,她不胜其扰,表示她愿意从死者头颅上走过。如果她是施巫者,就会当场死亡。她的丈夫不肯,对我说:“有什么用?她去走一定会死,我还得花钱再买一个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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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842 面对巫术,多瓦悠人并无我想象中的恐惧感:他们以漠然的平常心看待巫术。他们常对我说头部巫术分很多种,只有一种是坏的。有些头部巫术让你牙齿干净强健;有的则保佑你农耕顺利,对大家都无害。当我说白人国度没有巫术,所以我很感兴趣,多瓦悠人始终不相信。后来我才知道他们认定我的前世是多瓦悠巫师。多瓦悠人从不指责我说谎,只是摆出一种奇怪表情,尤其是听到地下铁、英国人娶老婆不用付聘金等漫天大谎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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