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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始终不明白邮件车的驾驶为何不愿顺道搭载外国人,只要付点小钱,他就让人搭便车。碰到西方人,却搬出法规奉如圣经,断然拒绝。有时碰到善心宪兵,他会帮你说项。找不到便车离开波利,使我的非洲生活更添挫折。终于我来到加路亚,据说全喀国只有两个牙医,一个潜藏在此,另一个在首都。人们告诉我有中国来的牙医,结果只是烟幕弹,全是农耕机驾驶员。最后我终于在当地医院追踪到牙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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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我还是个头脑不清的西方自由主义者,乖乖排队等看病。不久来了个法国商人,挤到队伍最前面,塞给护士五百中非法郎,问道:“有没有白人牙医?”护士争辩说:“他不是白人,但是从法国来的。”那位流亡海外的法国人想了一下便离去,我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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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手术室门打开,我讶然发现自己被其他排队的非洲人推到队伍最前面。手术室里只有一些老旧的牙科器材,还有一张大大的里昂大学文凭,给我不少信心。我对一个大块头男人解说我的病状。他二话不说,拿起一把钳子拔掉我两颗门牙。突如其来的攻击让我对拔牙的痛苦来不及反应。他说我的门牙烂掉了,甚至暗示说搞不好它们老早就烂了。现在他把烂牙拔掉,我好了,可以到外面付钱给护士。我呆坐椅子,鲜血直淌衬衫胸口,试图让他明白他可以进行下一步治疗。少了两颗门牙,还要用外国语与人争辩,实在很困难并毫无进展。最后他终于发现我是难缠的病人,恐吓说好呀,如果我不满意他的治疗,他可以去叫牙医来。他转身离去,留下我狐疑到底是谁帮我做了拔牙手术。我居然掉进这么明白的陷阱,误以为站在手术室、身穿白外套、准备帮你拔牙的人,一定是牙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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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个男人出现,也是穿白外套。我忙问他是不是医师。他说是。刚刚那人是他的技工,也修手表。补起我空空的门牙要花不少钱,难度高,需要精良技术,他有这种技术。我告诉他除非我能说话,否则我无法工作,也就没法付钱给他。他顿时变聪明,叫我下午再来。他会做个塑料的东西。又说我是高贵病人,配用得上麻醉,在我的牙床注射局部麻醉剂。拔完牙后才打麻药,这实在很怪,但是我痛到毫不在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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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拔牙与补牙间的空当儿,我在加路亚游荡,门牙漏风,像狼人般青面獠牙。迎面走来的人避之唯恐不及。我胸口沾满血,仿若身受重伤。宪兵怀疑我干了什么分尸坏事,盘问我时,我只能含糊不清、发音不全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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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我回到医院,医师为我补上两颗在牙床上靠不住摇晃的塑料假牙,给了我一瓶粉红色漱口水。收费超过法定标准十倍。没辙,只好照付。当我离去时,发现用来为我注射麻药的针筒弃置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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适应这个塑料假牙可是我情愿不要的麻烦事。多瓦悠人却喜爱不已:许多人还仿效我,刻意拔掉门牙。我问他们干吗如此?是看起来较美吗?不是。那是(此刻人类学者沉浸于幻想中)为了给身体提供一个像村落大门的入口吗?也不是。这是为了上下颚死锁时,还有一个洞可以把食物塞进去。这种事常发生吗?据他们所知,从未发生过,但有可能发生呀。能够一边说话一边拿开门牙,极端吸引多瓦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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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已接近收成季,多瓦悠人赶在雨季最后一个月把许多属于湿季的仪式举行完毕。譬如男人死后,必须将他的弓安置在头颅屋后面,举行安弓仪式。女性死者的水瓮必须由儿子送回到她的兄弟处。我迫不及待要看这些仪式,唯有看过并记录所有仪式,才能分析其内在逻辑、勾勒其架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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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可移动式假牙大大提高马修的地位,让他很快慰。他听说本地疗者即将为过世老婆举办仪式。每次上山拜访疗者都是痛苦经验,必须攀爬摇摇欲坠的岩石,一失足便会摔落陡峭深渊。但是没办法。他选择这么不亲切的地方居住有几个原因:首先,这是山地多瓦悠人的传统居住方式,在陡峭山边开辟梯田,必须四肢着地才能耕种;此外拔高数百英尺,气候适合种植少数特殊品种的小米,它们比平原地区大片种植的普通小米值钱。理论上,供祭祖灵必须使用这种高等小米,给祖先喝的啤酒也用它酿造,酒精浓度较高。此外,高地农田较少被牛儿践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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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较于攀爬时的辛苦,抵达之后的工作环境宜人:山地村落气候舒爽,人们热情欢迎我,其实离我的茅屋也不算太远。我检查了相机、录音机后,先去拜访主人并贿赂他,探询他举办此次仪式的动机、该准备些什么。先行拜访是聪明之举。一旦仪式开始,大批亲属四面八方涌入,谁也没时间理会人类学者的愚蠢发问。此外,先行拜访给我充裕时间检查我得到的答案、思索我要问的问题,看看有无改进之处。仪式过后几天,我会二度造访村子,询问仪式当天发生的一些事,核对仪式参与者的身份,它和其他村落举行的仪式有何差异及不连贯之处。这时仪式器物尚未归还主人,正好可以拍照,这比仪式中拍到的照片更清楚。我都将底片寄回英国,请朋友帮我冲印。在喀麦隆冲洗底片既贵又不可靠,但是底片在这种气候一放十八个月,也很危险。寄回英国有可能半途掉了,也要回国后才能看,但整体而言,还是比较聪明。最大的缺点是大大增加我与邮局人员的接触,即使以当地标准,他们也堪称是蠢笨与无能的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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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仪式的前几天,我的生活水平突然大大改变。那天我进城取信,来了一辆陌生卡车,满载箱子、桶子与行李。陌生车辆向来招引诸种揣测。卡车上是一男一女陌生白人,身为驻地白人,上前探头探脑是我的责任。我们用生硬的法语交谈,不久即发现我们都来自英语系国家,男人热情握手,差点捏碎我两根手指早已骨折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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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是约翰·博格与珍妮·博格,与新教会的布朗牧师是同事,奉驻波利。他们是美国人,年纪还轻,初次到非洲,和我当初一样饱受震撼。约翰负责主日学教学,珍妮是他的太太。我们都有受过高等教育的口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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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在波利镇安顿下来后,我更是非进城取信不可。有他们愉悦相伴,你可以大说英语、在厨房吃珍妮烘培的面包、听音乐,聊些小米与牛只以外的话题。约翰的任务是和多瓦悠人沟通“基督精神的意义”,我的任务则是确立“多瓦悠文化的意义”。我们的相互帮助,便在提醒对方目标常有力有未逮之处。最重要的,约翰傲然拥有十二大桶垃圾小说,慷慨赐借。我在多瓦悠兰之所以不曾发疯,这些小说厥功甚伟。仪式的漫长间隔、七点之后村民全部上床的无边沉闷夜晚,一本小说在手,便不再那么痛苦难熬。顿时,田野工作变成我此生最浓缩的阅读经验,我从未有机会如此大量阅读。不管是坐在石头上、爬山半途中、坐在河流中、蜷缩在茅屋里就着月光,或者拿着煤油灯在十字路口等待,我都少不了一本约翰的平装小说。当我的期望落空、人们允诺我的神圣誓约破裂,我就遁入田野工作的备档心情,拿出我的平装小说,和多瓦悠人比赛谁能熬得更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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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赢得令人艳羡的“固执”美名。如果有人约了和我见面却爽约,我就会拿本书坐下来等,直到他现身为止。我觉得自己终于赢得西式胜利,打败多瓦悠人的时间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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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和珍妮除了解决我的交通问题,愿意帮我从城里运送必需品,还满足我的其他需求。约翰把办公室钥匙借给我,他外出时我可使用。他的办公室里有一张真正的桌子,这是我到多瓦悠兰之后看到的第一个平坦书写桌面,还有电灯与纸。没住过非洲山区部落的人,绝无法体会这是何等奢侈。只要跨进他的办公室,我就可将多瓦悠兰锁在门外数个小时。我可以摊开笔记分析数据,检查哪些地方还不完全明白,哪些调查又是值回票价。在毫无干扰、中断的状况下从事抽象思考——非常不非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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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当然都是我们初次见面后的事。但仪式部分的发展也超乎我的预期,前面说过我忙着记录疗者之妻的水瓮仪式,我照宣布的仪式日现身,讶然发现它居然准时举行。我必须承认爬山耗掉我太多精力,到了山头,我差点站不住,世界在我眼前打转。我尽力记录仪式──死者水瓮如何布置成接受割礼者的模样,男人将水瓮高举过头边歌边舞。但情况显然不对,我的眼睛几乎睁不开来,相机重得拿不动,多瓦悠人的“解释”也令我恼怒不已。当时我坐在牛圈的墙上,忙着厘清仪式参与者的亲属关系,一个男人警告我不要坐在那里,以免染上可怕重病。我问马修他是什么意思。马修说问题出在角落的破瓦瓮,它们蓄积气体,会吸走我胃里的维生素。我实在受够这种胡言乱语,突然勃然大怒,连自己都大吃一惊,因为这是受过教育的多瓦悠人的典型答案,我早该习惯了。如果我当时心智正常,便会察觉这是传统多瓦悠人思维模式伪装成西方想法。后来我颇费一番工夫,才发现破瓦瓮下埋的是保佑牛只繁育的石头。它会扰乱人的生育,唯有丧失生育能力的老人才能接近。坐在那里,我可能终生不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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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仪式尾声,我几乎无法记笔记,以可能摔断脖子的高速飞奔回村,颓然倒在床上。第二天,太阳尚未完全露脸,我便爬进城里看医师。他看看我的眼珠,在显微镜下检查我鲜黄色的尿液,宣布我感染了病毒性肝炎。他问:“最近你可曾用过不干净的针头注射?”我想到加路亚那位牙医。唯一疗方是大量摄取维生素B群、休息与营养饮食。考虑我的状况,这些完全不可行。在床上躺了几天,我觉得好多了,便回到山上继续询问水瓮仪式的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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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头昏脑涨的状况下工作了一个星期。约翰和恩冈代雷教会的一位传教士开车到村里探望我。我不记得谈话内容,好像是在聊当天我买到的阳具状山药究竟有何性意涵。他们意味深长地看了对方一眼,开始一阵忙乱。他们担心我的状况,要载我去恩冈代雷的教会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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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认为自己需要这么强力的治疗。幸好,他们坚持第二天出城时再来看我,让我思考一下。我拿着肥皂前往洗澡处,离开村子不到一百码,便突然累得走不动。路边正好有大石,我一屁股坐下,无法抬动双腿。大雨骤然降下,我仍无力移动身体。想起今天是我的生日,我不可自抑放声大哭。就在此时,邻村的贾世登发现我。我抽噎说自己无法走路,他一把捞起我,背我回茅屋,我沉睡不醒,直到被抬进医院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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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英国大学教师分为junior lecturer、senior lecturer、reader、professor四个等级,前三者都是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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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此段有关头部巫术的描绘并不清楚。译者特地写信给作者,请他进一步说明。Nigel Barley为此间读者写了一段详细说明,请译者翻译附于文后:“头部巫术”直译自多瓦悠语的祖克沛思(Zuulkpase)。多瓦悠人和许多非洲人一样,认为人的身体就像容器,可以注入力量,也可以流出力量(因此瓦瓮才会在他们的象征体系里扮演重要角色)。头部巫术是多种巫术中的一种,可好可坏(译注:亦即人类学里所谓的白巫法与黑巫法,前者可产生有利的力量,起保护作用)。你很难用英文讨论头部巫术,区分它是不是一种有物质形体的东西。多瓦悠语言并无此种分别,它是一种介乎事物、动物与抽象力量的东西。一个人之所以染上头部巫术,通常是由亲戚透过食物下蛊。和小孩所吸收的其他力量一样,当孩子越长越大,这个妖巫也必须加以训练控制。它非常畏惧尖锐的东西,晚上主人睡觉时,它就出外游荡。刚染上者缺乏自主控制它的能力,往往不知道它的存在,它则永远尝食鲜血(尤其是主人的亲戚)。要证明一个人是否染上头部巫术,唯有在他死后检查他的头颅。虽然理论上,你可因他人施巫术而死,但多数时候多瓦悠人说“死于巫术”是指妖巫受伤,导致主人跟着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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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神判(或称神断)是用生理和身体的测验来判定诉讼当事人有罪、无罪或者权利归属的方法。详见Roger Keesing,前揭书,第844页。神判时被告须吞食毒药,或把身体的某一部位浸在烧热的液体里,或者和原告决斗。如果身体未受到伤害,则表示被告无罪。详见芮逸夫主编,前揭书,第18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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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交感巫术一词是由弗雷泽(James George Frazer)所创,他在《金枝》(The Golden Bough)一书中说,分析巫术赖以建立的思想原则,便会发现它们可以归结为两个方面:第一是“同类相生”或果必同因;第二是“物体一经互相接触,在中断实体接触后还会继续远距离地互相作用”。前者可称之为“相似律”,后者可称作“接触律”。透过“相似律”引申出的巫术,施巫者能够仅仅通过模仿就实现任何他想做的事。透过接触律,施巫者则相信能透过一个物体对另一个人施加影响,只要该物体曾被那个人接触过,不论该物体是否为该人身体的一部分。基于“相似律”的法术叫做“顺势巫术”或“模拟巫术”。基于“接触律”的法术叫做“接触巫术”。不管是“顺势巫术”或“接触巫术”都奠基于交感作用,施巫者相信透过一种我们看不见的神秘媒介,可以把一物体的推动力传输给另一物体,亦即经由神秘的交感作用,可使本来无关系的两件事物发生作用。详见弗雷泽:《金枝》,台北:久大、桂冠联合出版(1991年),第21—2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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