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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对仪式感兴趣外,这次的头颅祭也让我有机会再访卡潘老人,因为祭典就在他的势力范围举行。和平日一样,他被众多随从包围,有人为他打红色洋伞,他则痛饮啤酒。他迫不及待要比较我们的假牙,确定他的假牙比较高级后,他龙心大悦,邀请我一个月内再访,他会派人通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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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季差不多结束了,未来五六个月都不会再下雨,真是一大安慰,我向来讨厌下雨。回程路上,我们却碰上可怕的暴风雨。先是山头传来小小的声响,接着变成闷雷巨响。天上出现巨大云层,在山头旋卷。我们显然来不及回到村子,就会碰上大雨。狂风奔过平原,撕扯绿草、拔下树叶。马修不认为这是普通暴风雨,而是祈雨酋长发威。我必须承认:如果我不是固执偏见的西方人,可能会同意他的看法。暴雨如鞭,不到两秒钟,我们便全身湿透了,瑟瑟发抖。狂风的摧残也非常惊人,连身上的纽扣都被扯掉,我们被迫在独木桥旁暂停。这座桥是剖开的树干,上面长满青苔,横跨四十英尺的峡谷。我们绝对无法在狂风中穿行此桥,只能坐下来等待。马修害怕卡潘老人会指挥雷劈死我们。我告诉他白人不会被雷劈,他紧跟着我就没事,他马上接受我的说辞。西非洲显然是全世界遭雷殛最多的地方。我还记得自己边躲雨边想,此地车子都有一个“摩托约”(motorjo),他的工作就是专门捆绑车顶的行李,或者爬到车顶替乘客卸货,所以“我的马车夫被雷打死了”[3]这句话可能最适用于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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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风雨终于逐渐停歇,我们回到村子。故事迅速传遍全村,一整个晚上,我都和人闲聊祈雨酋长种种,一夕间,他就成了村人可以和我公开讨论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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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多瓦悠人已经开始收割小米,虽然收割季尚早,但我该去田里四处打转了。收割小米必须建打谷场,在泥地上挖一个浅洞,糊上泥巴、牛粪和荆棘类植物,形成硬地。为防妖巫作怪,必须使出尖刺物法宝:蓟、小米梗或竹梗上的芒刺,甚至豪猪毛。割下的小米稻穗至少要晒干数天才能打谷。打谷非常辛苦,硬壳乱飞,颇伤皮肤,就连一身厚皮的多瓦悠人也刺痕累累。他们轮流打谷、喝啤酒,不顾体面大肆搔痒。我对打谷场特别感兴趣。打谷场在其他文化里,都是推敲象征体系的焦点,多瓦悠兰的打谷场也有许多复杂禁忌。我已经知道他们有所谓“真正耕耘者”的特殊阶级,负责打谷场的各种防范措施。两周后,其中一个“真正耕耘者”要收割小米,我安排好了去拜访他,届时就知道他在文化体系里的位置。我和村里女人混得颇熟,她们是不错的消息来源。据她们的说法,触犯禁忌将影响生育能力,怀孕妇女绝不能进入打谷场,这和我想的完全背道而驰。多瓦悠文化里,人的繁生与植物丰收交互影响,而且是好的影响。譬如女孩初经来潮,必须被隔离在小米磨坊。又譬如,唯有姻亲可互赠发芽的小米。铁匠阶级不能与一般人发生性关系,所以也不能踏入女人的小米田。换言之,小米的生长周期与女人的性发展有许多阶段性平行关系。据此,我认为生孩子与打谷应是对称关系。如果治疗难产是将产妇放到打谷场中央,那就完全符合我的模型。怀孕妇女不能进入打谷场,着实令我困惑良久。约翰外出时,我甚至向他借了办公室一天,坐在里面端详我的笔记,试图找出哪里错了。如果我的模型不成立,我前面解开的多瓦悠“文化图像”必须重新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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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决定找我最喜欢的女报告人玛丽约(Mariyo)聊聊,她是祖帝保的三老婆。自从我的药治愈酋长的弟弟后,我们就成了好朋友。基于几个原因,我对她颇感兴趣。首先,她住在我的茅屋后面,我无法不注意到她的屋子入夜后便传出连串屁声、咳嗽与震天响的打嗝声,对她深感同情,终于有个多瓦悠人的肠胃和我一样烂。一天我向马修提起此事,他放声尖笑,跑去和玛丽约分享我的最新蠢行。不到一分钟,她的茅屋传出尖声大笑,笑声从一间茅屋传到另一间茅屋,让我能掌握笑话的传播速度。马修终于回来,笑得眼泪都掉出来,几近虚脱。他带我去玛丽约的院落,指出正对我茅屋背面的小屋,里面养着一只山羊。我对山羊一无所知,不知道它们排气的声音很像人。经此事件后,我和玛丽约便产生出戏谑关系,可以相互欺骗愚弄。多瓦悠社会有不少戏谑关系,对象可以是特定的亲属阶层,也可是互有好感的人。戏谑关系有时非常有趣,有时则十分乏味,因为它完全不考虑你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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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我与玛丽约的戏谑关系,她成为较无心防的报告人,也愿意接受我对“开玩笑”与“问问题”的严格区分。在我认识的多瓦悠人中,唯有她大约知道我在干什么。一次我问她女性死者的水瓮仪式里,死者的女亲属头发剪成星形,她们在其他场合也做这种打扮吗?她说不。其他多瓦悠人的回答一定到此为止,但是玛丽约却会主动加上:“男人有时会。”然后告诉我哪些场合男人会把头发剪成星形。因为多数多瓦悠女性仪式只能视为男性仪式的蜕变,这给了我一些解释线索,也打开新的探索领域——身体装饰与瓦瓮装饰的对称关系,以及哪些当地观念让女人被视为有缺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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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别的女报告人处听到怀孕妇女不能进入打谷场,我很好奇玛丽约的说法会是什么。我缓慢推进问题。打谷场用什么做的?在打谷场干什么?有什么禁忌吗?什么人不可以进入打谷场?她也回答说怀孕女人不可以,但是加了一句:“至少,胎儿还没有足月前不可以。”如此一来,观点完全不一样了。她继续解释,怀孕女人进入打谷场可能会早产。我的小米生长与女性生育对称模型终于保住了。人类学门外汉绝无法体会这么个小消息所带来的满足。多年的单调苦读、数个月的生病、孤寂与乏味、连续数个小时的蠢问题,统统值回票价。人类学领域里,假设获得证实的机会很少,理论模型得以确立正是我亟需的士气提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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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一如非洲常态,秩序井然的工作必遭无数琐碎小事打断。我必须停工一天,对入侵茅屋的各种生物宣战。蜥蜴,我能忍受。它们在屋顶上奔跑,倏忽来去屋梁,唯一的不便是它们喜欢在你头上大便。山羊则是永恒的诅咒,你必须学会防范。我与一只公山羊长期对峙,它最爱在半夜两点溜进我的院落,在锅炉上跳来跳去。赶走它,只能保证一个小时安静,之后它又溜回来上演安可曲,用后蹄踢翻我的煤气灯贮气瓶。最糟的是它一身臊臭。多瓦悠山羊臭到极点,如果你在森林里追踪山羊,根本无法凭气味判断它是否十分钟前才打此经过。靠着贿赂酋长的狗儿波尔斯,我终于打败这只山羊。波尔斯狂爱巧克力,每晚给它一小块,便足以诱惑它整晚守在我的茅屋前赶山羊。后来波尔斯招来老婆、小孩,变成家族事业,迅速消耗我的巧克力库存。多瓦悠人每次看到我的狗随从们浩浩荡荡跟我深入丛林,都觉得好笑,还给我取了“伟大猎人”的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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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蚁也时时威胁纸张,它们有种狡猾习惯,会从书本里蛀起,吃光里面的纸张,直到整本书只剩薄饼般的外壳。小小的化学战便歼灭了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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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鼠比较恼人。它们固执拒绝我的食物。和多瓦悠人一样,此地老鼠也只爱吃小米,此外就是我的橡皮管,一晚上便啃光滤水器管子。它们合力攻击我的相机。老鼠最讨人厌的一点是行动笨拙,冲翻碰撞东西。它们的命运终于在某个恐怖夜晚底定。那晚我在黑暗中突然惊醒,发现胸前有东西蠕动。我动也不敢动,深信躺在我心脏上方的正是致命绿色非洲树蛇。我暗自估算它的大小。我该静躺不动,祈祷它走开吗?不幸,我睡相很差,万一不小心睡着了、翻身压到它,岂不是致命大祸?最后,我决定上上策是默数到三,一跃而起摔掉它。我数到三,大叫一声,纵身往旁边一跳,膝盖狠狠打到床沿。我以自己都不敢置信的精确灵巧,一把抓起火炬照向我的攻击者。就在屋梁上,一只小得不能再小的老鼠瑟缩呆立。我觉得万分羞愧,直到第二天上午,我发现它居然企图啃食我的假牙。这个发现让我硬起心肠,到村里搜罗捕鼠器。一晚上就杀了十只老鼠,全进了村里孩子的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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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老鼠更烦人的是蝉。多瓦悠兰山区有上千万只蝉,愉悦鸣叫,形成热带非洲的夜晚氛围。但如果只要一只蝉困在你家,准叫你发狂。它们有一种怪习惯,总是密藏在小缝隙里。光凭叫声,很难判断它的所在。白天,它们静默无声。晚上,便发出刺耳恼人的尖叫。唯一办法是用杀虫剂整片喷洒,过一会儿,或许会出现咳嗽不已的蟑螂、喘不过气来的苍蝇,以及晕头转向的蚊子。这也只能让它们逃出屏障,头晕目眩在地板上疾奔,你再用重物至少狠狠拍打十下,才能摧毁它们。连续数夜失眠后,执行死刑所需的暴力与怒气会自然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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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真正激怒我全面宣战的是发现蝎子藏在置放鞋子的茅屋墙角。毫不知情下,我拿起鞋子,大惊看到一只巨大的蝎子从鞋里冲出,朝我攻来。我完全不像男子汉,失声尖叫,退到门口。门外站着一个约莫六岁的多瓦悠孩子,揶揄地望着我。紧张让我失去语言能力,一时忘了蝎子要怎么说。我用类似《旧约》的言语大喊:“里面有个刺辣的畜生!”那个孩子朝屋内望,深深鄙夷,赤足踏扁那些蝎子(为了各位的福祉,我必须提醒大家:蝎子虽甚少使人致命,但是蝎螫十分刺痛。最好先用冷水浸泡患部,然后服用治疗花粉热的抗组织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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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瓦悠人总是讶异我万分畏惧蛇与蝎,却不愿开车碾毙最恐怖的鸟——猫头鹰。他们还曾看到我抓起变色龙放到树上。众所周知,它含致命剧毒,好几个孩子因此患病,真是笨蛋行为。我唯一有用的愚行是敢触摸食蚁兽的爪子。多瓦悠人不能碰触食蚁兽的爪,碰了,终身阳具都会软瘫无力。食蚁兽的爪子也可用来杀人——放入面包树的果实里,喊出被害人的名字,果实成熟落地,对方就死了。如果有人猎到食蚁兽,便会公开召唤我,当众将爪子交给我,以示对族人并无恶意。我必须将爪子带到山头,埋到人迹罕见处。多瓦悠人颇感激我扮演的宇宙污染控制官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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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旅人处得知“真正耕耘者”的小米尚未收割,所以我有喘息时间观赏最新娱乐——孔里的选举。副县长宣召所有村人于某一天、某一地点集合,他要向大家说明此次选举。结果,他根本没现身。让村人在那里呆等了两天,才陆续回到田里干活。数天后,村里来了一个“古米赫”。这些讨厌鬼是退役军人,受聘于中央政府,负责压制宪兵无力维持秩序的顽强村落。每当“古米赫”光临一个村落,便长时间霸占民宅,白吃白喝,尽情指使主人。有些地方,民众不知道也不懂珍视自身的权益,让“古米赫”为所欲为。这次,“古米赫”是来确保投开票所的设立。多瓦悠人对全国性政治不感兴趣,投票热情必须激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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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多瓦悠男女必须在指定时间去投票。酋长的责任是确保投票顺利,马尤谦卑扛起责任,祖帝保则坐在阴凉处发号施令,指挥大家做事。我坐在他旁边,两人针对通奸有了一番精辟讨论。他说:“拿玛丽约来说好了,大家都说她和我弟弟上床。但是你看到我弟弟生病时,她多么焦急。这证明两人并无暧昧。”对多瓦悠人而言,性与爱毫不相关,甚至还互斥。我明智点头表示同意;向他解释性爱还有其他面向,徒劳无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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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票处,民主程序热烈展开。一个男人没把妻妾全带来投票,遭到斥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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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不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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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该打她们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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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了几个人此次选举是干吗的,他们茫然以对,解释说:你带身份证来,把身份证交给那个官员,他在上面盖章,帮你投票。我知道,但选什么呢?他们又茫然以对,我们不是说了吗?你带身份证来……没人知道这次选举是在干吗,也不准投反对票。选了一天后,官员觉得投票数不够,把大家叫来再投一遍。选举结果出炉那天,我正好在戏院看到新闻片,官方宣布喀国唯一政党推出的唯一候选人赢得百分之九十九的选票。戏院观众在黑暗的保护下发出嘲弄嘘声,我觉得这才是健康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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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村里人人都把投票看得万分严重,一切照规定来。身份证细心查验,橡皮章一点不差地盖在身份证的投票格内,村人的投票率务必精确计算,选举人名册从这个官员交给另一个官员,每一道关卡都得签收。大家似乎不觉得费力盯紧琐碎细节与明目张胆忽视民主原则之间有莫大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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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学校。他们全部精力都花在一套不可思议的官僚标准,用以决定哪些学生可以升级,哪些要留级一年,哪些又该退学。他们使用这套神秘公式计算学生平均成绩的时间,大约等于教学时间。但是到了学期尾,校长又独断决定学生成绩太差,统统加二十分。或者收了家长的礼,擅自更改学生成绩。也有可能政府决定不需要这么多学生,宣布考试作废,变成大闹剧。看到宪兵背着轻机关枪守护考卷,你真会忍俊不禁,因为几天前便有人打开试卷封套,偷偷将题目卖给出价最高的考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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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束选举插曲,该是我去探望“真正耕耘者”的时候了。到他那儿,必须步行二十英里山径。天气一天热过一天,我徘徊在晚间出发比较凉快,还是白天搭人便车。最后我选择搭便车,运气不错,碰到一个来往两个教会的法国天主教神父。他好心载我们一程,听他发表多瓦悠文化高论,旅途颇为愉快。这位神父的理论直攻“性压抑”,一切都和“性”有关。男人被杀后竖立的木叉,一边是阳具,另一边是阴道;割礼的紧张代表他们对阉割的深层疑虑;他们谎称割礼是用牛皮缝合肛门,显示这个民族有肛门妄想。看来,这位神父不仅读了心理学教科书,还读了一点人类学。仔细想想,他这番理论显示他读过一点有关多贡(Dogon)人的文献。多贡是马里共和国里知识水平最高、最喜欢自我分析的民族。谈到多瓦悠人,他摇头叹息。他与多瓦悠人相处多年,至今他们仍不肯告诉他族人的神话和原初之蛋(primal egg)[4]。在他发现多贡人不似法国人后,简直无法接受多瓦悠人也不像多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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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你无法否定这个论点,无所不在的潜伏性欲和非洲文化的性自制氛围绝对脱不了关系。或许过于仰赖《圣经》,会让人深信所有真理都在一本书里。对某些人来说,文化相对观(cultural relativism)[5]是很难接受的观念,尤其是信仰坚定者,不管他是神职人员、自满的拓荒者或德国义工。一位德国义工曾一语道破他在喀国的三年真相:“如果土著没法吃这个,干他的,他们可以卖给白人,我才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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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目的地是个荒凉村落,位于坚硬的花岗岩山脚下。这么薄而干炙的地面能种出植物,真是个奇迹。这里的气温与“我们那儿”落差颇大,马修和我迫不及待跌坐在树荫下凉快,村人则帮我们去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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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耕耘者”现身,是个枯干瘦小的男人,一身破烂。他根本喝得烂醉,现在才上午十点呢!我们行问候礼如仪;人们拿来草席让我们坐下。正如我畏惧的,他们开始准备食物。我颇能接受多瓦悠的怪诞膳食,包括山药、花生,甚至小米。不幸,当我拜访陌生村子,按照习俗,他们必须招待我吃肉以示尊敬。既然他们不会为了取悦我特地杀头牛,送上来的一定是那种吊在炉火上、断断续续不知熏了多少时日的肉。撒上沾酱后,便发出阵阵令人作呕的臭气。幸好,观看陌生人吃饭不礼貌,马修和我必须退到某间茅屋进食。我大可拒吃主人奉上的佳肴,不致得罪他们,躲到墙角思索其他事情,让马修一个人吃两人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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