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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4125 建屋麻烦得要命。一会儿地太湿,隔一周又变得太干。一会儿没有桶子可以装水,接着铺屋顶的草还没好。监工不是生病、出外访客,就是要加价。合约条件,包工已装模作样地谈判过三回。如果我不多付一点,就必须为嗷嗷待哺的小孩、哭泣的老婆、哀伤的男人负责。如此数个星期,我决定采用多瓦悠人的方式,请酋长召开法庭仲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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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4127 多瓦悠法庭对所有人开放,但是在长者面前,女人与小孩必须谨遵身份规矩。庭讯开始,村人便聚集村口圆形广场的大树下,随即展开冗长无意义的讨论。诉讼双方雄辩滔滔、倾诉自己的痛苦,接着传唤证人,围观者均可质询证人。酋长虽不能强制仲裁,当事者却能感受舆论压力,通常会接受酋长的调停。否则案子就得送到波利镇,接受外人的仲裁,还要蒙受骚扰地方官被判刑坐牢的风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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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4129 基于对多瓦悠语能力不足、对法庭程序陌生,我照着马修为我准备的讲词简单说明自己的冤情,讲词结尾是:“在多瓦悠人中,我不过是个小孩。我委请马尤替我解说事情原委。”马尤进行得很顺利,将我的对手勾勒成没良心的坏蛋,欺负我没亲没戚,看我天性善良就讹诈我。辩论你来我往,我则摇晃身躯,不时呢喃:“就是如此。这样很好。”最后我答应付两倍价钱,大家都满意了。我必须强调这不代表我被敲诈,多瓦悠富人做什么都得多付钱,否则便是对族人不义。有了这个经验,我都让马修采买东西,虽然我知道他会从中抽取回扣,结算下来还是划得来。新屋落成,连花园带遮阳台,共花了我十四英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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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4131 当天另一个案子则呈现多瓦悠法庭的典型功能。一老者指控某年轻人偷了他一袋小米。老者说年轻人从他的谷仓里偷走小米,男孩矢口否认。老者遂破对方家门而入,没找到小米,只找到他宣称属于他的小米袋。开庭时两造互相侮辱,观众兴奋不已,加入侮辱阵容,口出更荒谬的谩骂:“你屁眼长刺。”“你老婆的屄闻起来像烂鱼。”最后大家忍不住大笑,诉讼双方亦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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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4133 某男子声称看到男孩侵入老者的谷仓,但是他没出庭。酋长宣布休庭,下次要听证人证词。下次开庭,男孩与证人都来了,但是原告没来;证人说他什么也没看到。第三次开庭,有人提议神判:男孩将双手伸入沸水捞石头,随后包扎双手。一个星期后,手伤如果痊愈,他便是清白的,老者必须赔偿他的损失。老者不接受此建议,男孩随即要求老者赔偿撞坏的门。老者否认破坏他的门;是男孩自己弄坏门,借此侮辱他。酋长宣布休庭,下次要宣证人。第四次开庭,证人来了,但是原告与被告都没出席,案子就此无疾而终。自始至终,两造对对方似乎都无真正恶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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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4135 对多瓦悠人而言,法庭是公共娱乐,因此不吝芝麻小事都要告上法庭。我另一次出庭机会是被当地人告上一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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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4137 人类学文献经常记载田野工作者不被当地人接受,直到某天他拿起锄头,开始辟菜园,境遇才获得改变。多瓦悠人可不是如此。每当我试图做点劳力工作,他们便大惊失色。如果我去提水,颤巍巍的虚弱老妇会连忙替我提水瓮。当我想要辟菜园子,祖帝保吓坏了。我干吗要做这等事?他绝不碰锄头;他会找人帮我种菜。所以,我有了一个园丁。这个男人的菜圃就在河边,旱季里也可以种菜。他拒绝讨论报酬——我应当等到收成后,再依他的工作好坏决定酬劳。这是多瓦悠人的常用伎俩,迫使主人出手慷慨。我给他一些朋友寄来的种子:番茄、小黄瓜、洋葱、莴苣等。要他每样种一点,看结果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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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4139 我差点忘了此事,直到一月底,园丁通知我菜园收成了,可以前去一看。那天热气氤氲,即便以旱季而论都异常炎热,大地烤成棕焦色,深深龟裂。但是深入丛林步径两英里,就是一个绿色洼地。走近一看才发现是沿河岸辟建的梯田。显然这是艰难工程,雨季一来,梯田便会冲毁不见,第二年还得重来。园丁现身了,当着我的面给所有作物浇水一遍,一面夸张拭汗,确保我明白大热天工作的辛苦。他说他到处收集黑泥与羊粪送来此处,每天耐心给幼苗浇水三次,看守它们不被动物践踏。虽然红萝卜给蝗虫吃了,富来尼人放养的牛只踏坏洋葱,但是保住了莴苣。横在我眼前的就是,整整三千颗,同一时间播种,再过一个星期便全部熟透。他夸张比划:这些——全是您的。我必须承认,我被从天而降的“北喀麦隆莴苣大王”头衔吓得说不出话来。我绝无可能应付这么多绿色蔬菜。我连拌生菜的醋都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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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4141 接下来几个星期,从未有人像我吃了那么多莴苣。我送了一些给教会,波利镇官员也大啖我的奉献。多瓦悠人收到我的赠礼,觉得十分有趣,拿去喂羊,因为不适合人吃。我说服园丁把莴苣拿到市场贩卖,成绩不佳。最后我们因我该付他多少钱起了争执。原先我只想辟一小块经济实惠的菜园子丰富我的菜色,对此结果甚为不悦。我说要付他五千中非法郎买下我能吃的莴苣,他可以保留剩下的莴苣卖到城里。他坚持我该付他两万法郎,毫不让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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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4143 我们的争执闹上法庭,莴苣继续生长、熟透、腐烂。我依据马尤建议我的法律程序,给酋长送了六瓶啤酒,帮助他深思审议案件,我的对手也送了六瓶啤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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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4145 在广场的中央大树下,案件辩论许久。我坚持自己的论点,那些收成对我毫无用处,我从未叫他一口气种三千颗莴苣,而是不同种籽各种一点。我的对手坚称无论如何,他做了多少工就应得到多少报酬。我们不断重复相同论点,直到力竭。最后酋长介入:裁定我应付一万法郎。根据以往经验,一个人不能轻易答应任何条件,我现出犹豫之色,终于点头同意,说我不希望园丁难过。园丁勉为其难接受,说他也不希望我难过,为了表示感激我的慷慨,他要退给我一半的报酬。所以他最后拿的就是我原先提议的金额。大家的尊严都保住了,皆大欢喜。我始终搞不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也没有人能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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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4147 我与法庭的交手经验让我想到法律案例可能成为有用的历史资料。在英国时,我曾在古老的殖民地期刊里读过一些此地的法律案例,数据相当有用。能找到这类数据的地方是波利。我好奇想见新来的副县长,最好能去拜访他,自我介绍一番。在村里校长的陪同下,我步行到波利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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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4149 这位年轻校长是巴米累克(Bamileke)人,他们有时被称为“喀麦隆犹太人”,充满爆发力与企业家精神,只要有企业、利润与生意的地方,就有他们。他们掌控许多行业,也是北方教师阵容的主干。他们派驻未开发地区,作为兵役的替代。这位老师有习惯在上午授课的空当光临舍下,喝杯咖啡。他的谈话内容总是同一主题的变奏——北方的恐怖、落后、原始。他解释:“这些人就像小孩。你教他们洗澡、穿衣、分辨对错,当然他们觉得太难了,开始哭泣,但是到头来他们就会知道好处。这就是我们南方人在北方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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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4151 他会一连数个小时滔滔解释为何需要教导北方人逻辑思考,想要逻辑思考,当然得学法语。有时我们静静啜饮咖啡,他会告诉我南方人对抗法国的故事,以及他如何帮助亲戚谋杀了一个白人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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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4153 新来的副县长矮小精悍,穿着富来尼长袍,两颊有深深的装饰留疤。多瓦悠人称他为“布威洛”,意指“黑皮肤的白人”。他才上台没多久,城里已展现新气象。办公大楼整修过了,新官邸有人居住。市场小贩被迫使用磅秤,货物必须标价。最惊人的改变是马路修好了,现在固定有巴士来往其他城镇。他真是新官上任三把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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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4155 “黑皮肤的白人”愉快地迎接我,我们针对他的施政计划交谈许久。他说得一口流利法语,去过欧洲许多地方,他决定教化多瓦悠人,意指将他们变成法国人,像他经历的蜕变一样。值得注意的是,每当富来尼人进来报告,打断谈话,副县长都坚持对他们说法语。他会找人帮我查阅法律案例,我还可以带走。我吃惊极了。从未有喀国官员如此愿意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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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4157 我们和善告别,他答应到我的村子探望我,因为他正在视察全县,了解辖区现况。我没把他的话当真,并末期望任何官员会远离城里的舒服住所,但是我错了。他真的到孔里来看我,并巡视全村,提出尖锐问题。多瓦悠人惊吓不已。富来尼官员的光临就好像祖灵现身。当他离去时,以愉悦乐观的口吻指着村子说:“想想看,几年内,进步将取代这一切。进步迹象已经出现。怎么说呢?今天我在市场居然买到莴苣,已经有人开始种了。”我喃喃不置可否。摧毁这种对未来的罕见信心,太不应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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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4159 西方人常讶异地发现非洲人拥抱许多西方人早已扬弃的态度。1940年代的殖民官员可能会同意那位巴米累克族校长或这位富来尼副县长的看法,但是这两位非洲人铁定不喜被相提并论。他们对何谓进步只有模糊观念,加上土著常被刻画为固执、无知,为了土著自身的好处,必须逼迫他们赶上时代,两者相加,就使这些非洲人与帝国主义者连成一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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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4161 不仅帝国主义的“优点”遗留下来,缺点也是,包括打着发展旗号进行经济剥削、愚蠢的种族主义与残暴酷行,全是这类场景的典型要件。这些帝国主义盟友也正是土生土长的非洲人。我们不须全盘接受浪漫的自由派观点,认为非洲的所有优点都来自当地传统,所有缺点都是帝国主义遗毒。就连受过良好教育的非洲人也不承认你可以既是黑人又是种族主义者,虽然非洲部分地区仍保有奴隶制度,而且每当他们提及多瓦悠人,就朝地上吐口水,以免脏污了嘴。我曾与一位大学生聊起扎伊尔境内屠杀白人的惨剧,他的回答便是双重标准的例证。他说活该,谁叫他们是种族主义者,因为他们是白人。这是否代表你愿意娶多瓦悠女人为妻?他瞪着我,好像我疯了。富来尼人绝不能与多瓦悠人婚配。他们是狗,畜生而已。这跟种族主义有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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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4163 富来尼人急着与周遭黑人划清界线,富来尼人又泛称姆博罗罗(Mbororo)人,他们听说南美洲有个民族叫博罗罗(Bororo),因此认为自己与南美洲此民族有关,从南美洲播迁至此,统治殖民了此地的劣等民族。不少年轻人都向我提及这个类似索尔·海尔达尔(Thor Heyerdahl)[1]的播迁理论。他们说,这解释了他们的浅肤色、长而直的头发、挺直的鼻梁、薄嘴唇。他们痛苦地指出我和他们一样,衣服遮盖处是白的,晒到太阳的部位呈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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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4165 这个旱季里,最令多瓦悠人雀跃的发展是我的冰箱。我一直想买个煤油冰箱,每次进城都对商店橱窗内的冰箱望眼欲穿,可是我买不起,搬运也有困难,遂打消念头。但是荷兰语言学者废弃的研究站里就摆着一台煤油冰箱。一次我在恩冈代雷碰到他们,他们慷慨地将冰箱借给我,真是鸿运当头。此后,我就有冰水可喝、新鲜肉可吃,终于可以减少对罐头食物的依赖,纾解我的经济困窘。我将冰箱放在刚铺好屋顶的漂亮茅屋外。我问工人为何我的屋顶没有尖刺物预防妖巫,他们觉得真是好笑,谁不知道白人不受巫术攻击,而且他的茅屋必须是方形而非圆形。我的便是方形,屋顶上没有尖刺物,只有空啤酒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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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4167 约翰和珍妮前来庆祝,我们和兴奋的祖帝保一起喝冰啤酒。我的“冰谷仓”是多瓦悠人眼中的奇观。煤油冰箱的原理令他们困惑(我也一样),为何“谷仓”里的火可以让东西变冷。我忍不住向他们炫耀冰块(只有见过世面的多瓦悠人才看过冰),他们怕极了。他们从未碰过这样的温度落差,坚称冰块看起来是“烫的”,摸它会烧伤手。我无法说服他们冰只是水的另一种形态。看到冰块在太阳下融化,他们会说:“冰东西跑掉了,只剩下里面的水。”连卡潘老人都因身为宇宙秘密的守护者,不得不前来观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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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4169 这使我和卡潘老人重新建立联系,提醒他曾答应让我去拜访。他说我可在下星期去找他,他会派儿子来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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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4171 出我意料,那个男孩居然准时到来,祖帝保坚持同行。当我们首度抵达令人生畏的山麓时,在山径碰到不少山居多瓦悠人。我很吃惊此地女人都称我为“爱人”。打情骂俏是此地特有习俗。我们穿过漫长炎热、散布含盐地的平原,牛儿和其它动物成排驻足舔食生存所需的盐巴。过了平原,我们开始攀高。每年这时候正午气温达华氏110度[2],马修和我汗流浃背。我随身携带的饮水,他拒绝喝;途中经过河,他也不能畅饮。我前面说过除非当地人奉水,平地多瓦悠人不能饮山地多瓦悠人的水。号称卡潘老人“儿子”者根本不是正牌儿子,只是远房侄子,无权奉水。山径穿过形形色色的树木,缓慢升高。无论哪个季节,走在这个山径上都有丧命或断手缺腿的危险。雨季时,攀爬岩石可以抓住草木,但是杂草覆盖地面,山径变成悬崖上的淡淡虚线,稍不小心便可能一脚踏空。旱季时,你虽可看清地面不至踏空,失足时却无草木可抓,修正致命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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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4173 沿途,狒狒在我们上方来回蹦跳,崩落的泥板岩不断掉到我们头上。脚下是惊悚的三百英尺高的悬崖,其下河水奔流绕过花岗岩大石,轰隆作响。祖帝保说他害怕失足,因为他不会游泳,我们都紧张发笑。数个小时辛苦折腾,我们终于抵达一个景观优美的高原,可以鸟瞰整个多瓦悠兰以及远处的尼日利亚。正当我们以为步入坦途,山腹却开始出现深渊裂缝,唯有纵身跃过这些深坑,紧紧攀附对岸的泥地,才能维持身体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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