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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一片静默。一人不可思议问道:“你没听过马塔维奇的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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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然,以前有过一个家伙叫马塔维奇,此君现在已完全融入地方神话里。人们形容他体型无比壮硕、多毛,胃口奇大,性欲旺盛。旺盛到人们谣传他踏遍整个红灯区,而他罹患的性病类型之多、病势之顽强,实在令医师吃惊。这也是他后来病倒、被遣送回国、成为医疗实验计划研究对象的原因。但是他的影响力残存于恩冈代雷。许多刚萌芽的爱情瞬间枯萎,只因年轻女性对和平工作队员说:“我曾有过一个男友是和平工作队员,他叫马塔维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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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有关马塔维奇的传言是真是假,眼前这张猫皮桌布已成这屋子的珍贵传家宝,也让马塔维奇的存在神圣不朽。在这则故事里,马塔维奇的猫没有名字,但是体型壮硕酷似它的主人。它是雌家猫与雄野猫的混血,体型巨大、邪恶、淫荡好色、性爱猎捕。曾看过它生前模样的人说它的毛色呈淡绿光,但是变成桌布后,完全看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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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塔维奇的猫因为主人喂食不固定,开始大肆猎杀邻居的母鸡。邻人企图突袭它,它七拐八弯地逃走。邻人设陷阱捉它,它毀烂陷阱、继续捕杀他们的鸡。最后,马塔维奇无法忽视邻人的抗议与索赔,答应处决这只猫。泪眼汪汪,他决心亲手终结爱猫的命。那场战斗冗长惨烈。碰到毒饵,那猫只是嗅嗅;面对马塔维奇的十字弓,它也轻松躲过。然后它展开反击,在夜晚以凄厉叫声折磨主人。终于一个湿热的午后,马塔维奇将它围困于水塔后。它知道大限已至,决心让对方付出惨痛代价。这场缠斗恐怖万分,但只可能有一种结局。猫儿殒命,马塔维奇回房舔舐伤痛。电力公司某职员目睹整场搏斗,看到猫儿死了,便问马塔维奇他是否可以吃掉那只猫的眼睛,据说这可以让他有第三只眼。马塔维奇从不拒绝新鲜经验,答应了那人。有一就有二,马塔维奇突然爆发物尽其用的心理。好肉罕见,因此他煮了咖喱猫肉,硝制了猫的皮毛。我不知道当晚吃饭的人是否事先被告知那是什么肉,但这种“近亲烹食”实在太恐怖,当场便有几人吐了出来,友谊破损,无可修补。剩下的咖喱猫肉放在冰箱长达一个月,逐渐腐坏,然后丢掉。邻人说一只野猫吃了那堆馊肉。它的毛发出淡绿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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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飞机上与我攀谈的美国小伙子一点都不觉得马塔维奇的猫故事令人丧气,反之,他充满年轻人的热诚与高尚理想。他说他要到高原帮忙辟建鱼池,好增进当地人饮食的蛋白质。我记得曾有一个和平工作队员也是参与相同计划,几年下来,他的主要成就是让水媒传染疾病案例增加了五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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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田野采集工作,偶尔也会出现并非样样事都出错的短暂空档。我们抵达恩冈代雷,互道告别,我平安抵达新教会的工作站,行李一件未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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惯于旅行者的一大特征是知道该带什么“伴手”。在喀麦隆,你不会带葡萄美酒,而是耶诞布丁或大罐的切达起司。这些“伴手”保证让你大受欢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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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大出我意料,约翰与珍妮·博格夫妇居然接到我的信(他们是多瓦悠兰区的传教士),因此他们延后离开恩冈代雷,等我抵达。明天,我们就可以一起出发前往山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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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程很长,沿途和旧日没两样。当我们抵达分隔中央高原与北方平原的悬崖时,照例,暴雷大雨奔流而下。我们以最低挡缓缓驶下断崖,气温陡升至窒息的华氏一百度,我们沿着破损的焦油碎石路衔接泥巴路,驶往波利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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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到这里,我们马上发现今非昔比。我第一次来此时,马路上到处是石头与坑洞,好几次我都以为自己转错了弯。现在,新科副县长(中央政府在此的代表)的影响力清晰可见。道路平坦宽广得令人吃惊,好像崭新的飞机跑道——一条切过丛林的鲜红色缎带。当然,到了雨季结束,这条路会再度侵蚀、坑坑洼洼,但是在一个长年认命于忽视与倾颓的城镇,这条马路仍是乐观进取的撼人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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驶往波利镇的漫长途中,还有一些改变。市场改用磅秤来为农产品秤重,而非以往盛行的印象派做法。商品均有清楚标价。而且——不可思议——市场有肉可买。真的,这些措施只会让市场商人沮丧而非振奋,但市场显现前所未见的忙碌兴隆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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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教会暂停,博格夫妇的德国狼犬班尼狂喜地迎接我们,长工鲁宾也同样欢天喜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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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展开冗长的嘘寒问暖:“你的天空可清朗?”“我的天空很清朗,你的呢?”诸如此类长串如蔓藤的问候公式。不过鲁宾显然心不在焉,他的眼睛不断飘向卡车的后车厢,那里躺着一辆崭新的尼日利亚脚踏车,还裹着包装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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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多数西非洲人一样,鲁宾也受困于长期负债。这不光是手头拮据,无法购买渴欲的消费产品,负债也是一种传统生活方式。西方人被房屋贷款压得喘不过气,非洲人则是因“买老婆”而全面抵押自己。西非洲杂志长篇累牍报道年轻人必须支付大笔聘金、牛只才能结婚的悲惨故事。年轻人抗议聘金制度,却没有人愿意率先将自己的姊妹、女儿免费嫁出去。如果他这么做,将来自己或儿子拿什么娶妻呢?所以聘金制度持续。当我和多瓦悠人说“我的村子”嫁女儿不收一文钱,他们都觉不可思议。一个颇具生意头脑但极度欠缺民族学意识的多瓦悠人问我是否可以运送几个“村中女子”过来。我们可以嫁掉这些女子,自己保留聘金。听起来,真是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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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聘金,多瓦悠兰经常诉讼不断。聘金支付可以拖上许多年,男方亲人都应挹注。无可避免,有时夫妻会因家务事起勃谿,做老婆的跑掉(可能只是威胁老公屈服),丈夫就会索讨已支付的聘金,妻子娘家的亲友则要求他还清拖欠的聘金,而他的亲友则礼貌询问他们当年的“供输”下场如何,以致这名男子深陷绝境。未结清的负债可以拖上好几代,父债子还,代代继承。多瓦悠人总是阴谋设计索讨陈年老债。他们就像下棋高手,可以盘算预想好几步。终极突击是讨回大家都认定无法讨回的旧债。譬如甲欠乙一头牛,而乙又欠甲的朋友丙一头牛。甲可能把这头牛给丙,让丙去替他索讨一个人人都认为无望讨回的旧债。而乙应当预见债务被移转的危险,以更高技巧来处理自己的负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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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身于这种人人负债的环境里,你很难不被卷进去。我自己就欠教会钱而酋长欠我钱,我的助理欠酋长老婆钱,而祈雨酋长又欠她钱。这一切都让买卖变得极端困难,因为在交易过程中,钱往往被各式负债链的某一环取走,而这债务搞不好还是多年前欠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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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宾的财务状况复杂如瑞士的跨国公司,他却极度渴望一辆脚踏车。他绝对无法存到足够的钱,因为大家都知道他领多少薪水,每月还未发薪水,债主便将它瓜分光。所以鲁宾与博格夫妇有个秘密协定,他服务良好时,博格夫妇不必给他加薪,而是给他一辆脚踏车,直到他的“加薪”累积到足够勾销这笔买车钱时,才对外宣布他加薪了。这是变相的无息贷款,却也开发出大家原先料想不到(鲁宾除外)的新债务与新义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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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这种牌子的脚踏车除了特重外,最大特色是采用某种特别的螺栓。此种螺栓以奇怪的合金制成,专为此牌脚踏车设计生产。这种螺栓有种恼人习惯,拴上或旋开时很容易裂损。因此零件需求量很大,必须远赴几百英里外的城镇购买。我、传教士、医师、老师与经常远行者都成为零件掮客。过去几年,车款改过几次,螺栓的大小也随之改变,你很难判断何种大小才适合。自然,买到尺寸不对的螺栓,中间人要负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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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当鲁宾的脚踏车耍脾气坏了,他就面露愁容,在屋里夸张地唉声叹气,把气氛搞得宛若殡仪馆。最后大家都受不了,赶快帮他买新零件,钱自然还是挂在他的账上。这时,他会露出灿烂笑容,屋里回荡歌声。但他还不忘给你一种挥之不去的内疚感,因为你帮他买了那么不好用的脚踏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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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星期后,一个多瓦悠人跑来村里跟我借钱。因为鲁宾有办法搞到螺栓,但他只收现金。我并未细究此事,但是我怀疑鲁宾和“顾客”交换零件,然后拿着坏零件亮给博格夫妇看,证明约翰帮他买的车子有多烂。约翰马上掏钱帮他买新零件,费用挂在鲁宾账上,而鲁宾跟他的“顾客”却收现金,还收服务费。他根本就是把他的脚踏车变成银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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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眼前约翰关切的不是鲁宾的“财务投机”。我曾企图在此地种植作物,下场极惨,约翰并未引为殷鉴,在屋子下坡处的小丘辟建了菜园。他架设了藩篱与铁丝网阻挡牛只——众所周知,此地牛只很会破坏菜园。菜园里,瓜类、豌豆、豆荚等各种“异国食物”冒出嫩芽,来往行人投以注目眼光,驻足给约翰提供建议。就和全世界的农夫一样,他们预言这些作物注定死亡。但是约翰持续忙碌,每晚帮蔬菜浇水已成为一种仪式,为他带来高度满足,也让他双手起了水泡。他就像以前的我,心中欢乐遐想巨大甜美的豆子、多汁的南瓜,一边辛勤耕耘,一边口水直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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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带地区,太阳西沉速度极快,只有短暂黄昏,随即陷入无边黑暗。一轮凸月自锯齿状的花岗岩山头慌张浮起。远处山坡红光点点,那是村民焚林烧掉茂草,以期新草再生。热气加上百万只蟋蟀的低鸣声、温柔的月光,都让阳台成为打盹的好所在。菜园里,约翰对着日益圆胖的南瓜满足咯笑。后院里,鲁宾正在抚摸簇新脚踏车的黑亮油漆,发出得意笑声,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拥有全新的东西。厨房里,厨师马西尔口操法语与英国圣诞布丁绝望奋斗,并祈祷雨季降临。一切,十分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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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古斯塔夫斯·瓦萨:本名Olaudah Equiano(1745—1797),出生于尼日利亚,小时被绑架贩卖为奴,带到新大陆,成为皇家海军某舰长的奴隶,后来又被卖给一个贵格教派的商人。他终于存够钱为自己赎身,来到伦敦,投身废奴运动,写作了The Interesting Narrative of the Life Olaudah Equiano, or Gustavus Vassa the African(1789)。这是一本宣扬废奴的自传体作品,也是第一部非洲人写作,却广为英语人口阅读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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