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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025 我从拘泥形式的高标滑落,张口大喊有人在吗。仍然一无回应。放弃所有礼节规矩,我推开围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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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027 所有茅屋都“大门”紧闭,用草垫挡住入口,阻挡放荡山羊、好奇小孩,以及——毫无疑问——云游四海的人类学家入侵。酋长祖帝保买了一扇上好而崭新的门,原本是浪板形的铝片被搥成平面,上面还炫耀的挂了一把台湾制的锁。门上锁了。少有地方像无人的非洲村落这么荒凉。我脑中想象写给研究经费审核单位的报告如下:“研究者造访北喀麦隆多瓦悠人,调查他们的割礼仪式,不幸,无人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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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029 我决定探视我的茅屋,拉开草编的门,进入阴暗、不通风的室内,山羊屎臭与污浊屁气袭来。暗处传来韵律鼾声——祖帝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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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031 他惊跳醒来欢迎我,滔滔不绝形容他如何在我离去时间热心看守我的茅屋。不过他也承认这是逃避收税员的好地方。他显然宾至如归,把这儿当自己的家。墙上挂满他从杂志撕下来的妖艳女子与美国大型房车照片。角落摆了一支矛。屋梁上挂了一团布,里面无疑是重要的仪式物件,如小公鸡的睾丸、豹子须等。祖帝保满怀期待地望着我的背包,显然察觉里面有酒。我拿出那两瓶啤酒,他立刻用时时垂挂在脖子上的开瓶器开瓶,一口吞下,满嘴泡沫,津津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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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033 他说很高兴看到我回来,因为几件事让他不安。首先,是我的助理马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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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035 根据祖帝保所述,马修显然致力多瓦悠传统游戏——债务操纵。上次住在这里时,我就像祖帝保的银行。他和多数多瓦悠人一样,总是受困于亲戚、税务员、党工等人的金钱需索。每当碰到这种状况,祖帝保就会现身我的茅屋,羞愧地转开脸,要求借点小钱纾解他眼前的大困难。对于我的慷慨借贷,他总抱着高度期望。当时,我借住他院落的茅屋,他分文不收,因此我乐于伸出援手。祖帝保每次开口商借相同数额的新债前,总是细心万分先归还至少一半的旧债。我怀疑这是混淆欠款账目的传统伎俩。慢慢的,祖帝保欠我的款项变得颇大,但是名目也变得含糊不清——它是借款、房租,还是礼物?当我返回英国,知道这笔欠款无望追回,只好把它当作回赠祖帝保热情款待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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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037 当然,此举充分显示我对多瓦悠社会关系的了解仍属“菜鸟”级。我应当让债务悬而未决,偶尔有意无意间提起,让祖帝保对它的记忆常保新鲜,作为我俩关系的“标记”。我急呼呼处理这笔欠款,本质上带有侮辱意味。就像你完全结清村里店铺的挂账,代表你决心结束户头、终结此段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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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039 马修本质较为强硬,痛恨看到“好债务”被浪费了。打定主意替我索债,无情骚扰祖帝保。至于这是出自马修的做人原则还是生意头脑,没人知道。我安慰祖帝保,保证我会和马修解决此事。我并不要他还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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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041 此刻正是提及割礼的好时机。祖帝保点点头。是的,割礼仪式要在祈雨酋长的村子举行。男孩已经戴上动物角、动物皮做装饰,开始巡回此区,在亲友的院落跳舞。终于,这是大家决心贯彻割礼仪式的明确征兆,我如释重负。看来,我马上有得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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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043 多瓦悠割礼仪式是个严密保护的过程。和世界许多文化一样,受割礼的男孩被视为“更生”(reborn)[1],赐予新名,像小孩般学习所属文化的一切属性。多瓦悠割礼仪式一开始是由受割礼男孩的姊夫为他装饰身体,然后这些男孩在乡间四处游荡,所到之处的人家必须供给饮食。一旦大雨降下,男孩就可以接受割礼了。割礼过程的设计旨在造成恐怖效果。男孩在十字路口被剥得一丝不挂,然后被带到河边的小树丛,在那里执行割礼。前往河边的途中,割礼人会跳出来,像豹子猎食般对他们咆哮,拿刀威胁。割礼非常残暴,整个阴茎都要割开来。数个割礼人,每人切下一点受割礼男孩的包皮。接受割礼的男孩不能哭,但是族里老人告诉我不少男孩都哭了。这不重要,只要女人误以为他们很勇敢即可。在多瓦悠人游泳处,你可看到割礼的成果。如果男孩年纪很小就受割礼,他的阴茎往往变成圆球状,这或许说明了该族生育率低落的原因。又因为割礼人重复使用同一把刀,感染几率极高,因之而死的男孩亦不少。多瓦悠人将这类死于割礼的男孩归诸为“被豹子吃掉了”。根据法国殖民官的信札,显然他们极沮丧有这么多男孩被豹子吃掉——虽然豹子在这个地区根本绝迹了。也因此,多瓦悠人恶名远播,传说他们举行可怕的食人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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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045 受了割礼的男孩必须隔离在丛林里九个月——和待在娘胎里的时间一样,而且他们必须避开女人。唯有隔离期快结束时,才能以树叶、枝条覆盖身体,四处走动(如我前面所见的)。就算这个阶段,他们也必须用树叶铺在地上做“桥”,才能穿越小路,走过之后,还得将这些“污染过”的树叶清理干净。刚割礼过的男孩很危险。他们会让女人流产或让年轻妻子不孕。他们不能直接和女人说话,必须以一种小笛子传讯,这种笛子可以模仿多瓦悠语言的声调变化,透过“音乐”说话[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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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047 过了九个月后,受割礼的男孩才能回到村里,吃过饭、穿上衣服,返回自己的家。稍晚,他们被带到供奉男祖先头颅的头颅屋,第一次目睹祖灵的头颅。现在他们是真正的男人了,可以对着自己的刀子口出咒语。(未受割礼的小男孩如果这样做,会被痛打一顿。)听到男人口出简化过的咒语以示愤怒,实在有点奇怪。那句咒语是“当米!”(dangme)[3],每次我使用这个咒语,大家都觉得好笑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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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049 大家可能狐疑割礼为何普现于世界各地,人类学家又为何对割礼如此着迷。割礼是生殖器割损,理应十分痛苦与不悦,人们最不想做的事应当就是“自残”。但是如果你阅读有关性器的各种习俗,你很难不认为——性器割损之所以如此普遍,就是因为它很痛。有些地方的人会在阴茎打洞,定期用玻璃割开清洗。有些地方的人阴茎被整个划开,勃起时,好像一朵花绽放。有的地方则会捏碎或切除睾丸。真是无所不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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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051 人类学家对割礼之所以维持高度兴趣,是因为他们将异民族视为纯然“他者”(otherness)。如果割礼仪式能被“解释”,而且跟我们的生活形式建立关联,这种“他者性”就可被移除,人类学家便觉得获致何谓“人”的某些普同意义[4]。仿佛人类学理论如能解释性习俗,它们便能解释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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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053 针对各民族广泛实施的割包皮,人类学最常见的解释为包皮是“真正男人”不应有的女性元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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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055 同一理论也略加修正,用于解释割除女性阴蒂的狂热[5]——它被视为是阴茎的“残余物”,不应出现在女人身上。文化的任务是修正“不完美的自然”所留下的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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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057 男性割礼是多瓦悠文化的重心,根据我的研究,他们显然乐于同时融合数个“理论”。首先,他们的确将男性割礼视为类同女性排经[6]。男人终其一生都得与一起接受割礼的人——他的“割礼兄弟们”——维持戏谑关系[7];而女人则和同一年初经来临的女性族人——她的“月经姊妹们”——维持戏谑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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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059 另一方面,多瓦悠人显然也认为包皮某种程度是“女性”特质。他们抱怨未受割礼的男孩潮湿、发出臭气,像个“娘儿们”。在解释习俗方面,多瓦悠人天分不高,通常,他们将习俗归诸于“祖先要我们这么做”。不过针对割礼,他们的一个现成解释却正好与此间的美国传教士形成有趣对等,后者也让男孩割包皮。他们严肃解释:为了孩子的健康与福祉,此举是有科学依据的,因为包皮证明会导致感染且不洁。虽然多瓦悠人与美国人都深信割损年轻男孩的性器有其必要性,多瓦悠人却毫不苟同美国人割包皮的方法——首先,他们只割那么一点点,有割等于没割;第二,男孩割完包皮后,没有马上与女人隔离,形成公共卫生的大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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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061 但是如果割礼被视为是更正“生理裂痕”的方法之一,那么它还少了一样——我前面提及的女性割礼。这种习俗近来广受重视,被视为是男性宰制女性的邪恶计谋[8],激发热烈辩论。远比女阴割礼普遍的男性性器割损却遭到漠视[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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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063 多瓦悠人没有女阴割礼。事实是此行快结束时,我被族内老人委以奇特重任,他们听说有女阴割礼这种事,要我解释给他们听。人类学伦理再度面临挑战。一个民族志学者应当担起教师角色,教导研究对象此种多数人都极感恐惧的习俗吗?但是如果接受此种伦理束缚,那么泰半人类学领域恐怕都堪称“不妥”,因为它的多数研究主题都会在优雅的客厅引起一阵恐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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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065 我们退到树林里,低语嗤笑。我在地上画出人体图,开始对这群极感好奇却高度怀疑的听众解释女阴割礼的可能性。他们摇摇头,指着沙地上的记号,骇异其他民族如此变态。他们问:“这难道不痛吗?”丝毫未察觉他们的割礼也让男孩痛苦。“这真的能让女人不会到处游荡、与人通奸?”碰到这种问题,你毫无选择,只能耸耸肩,使出标准答案:“我不知道。我没看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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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067 因此,对多瓦悠人来说,女阴割礼是“理论上可行”的事了。但我的疑问仍未解决。女人的乳房有其功能性,哺育幼儿不可或缺,对男人而言,不是。因此,男人为什么不把自己的乳头视为“外来的女性元素”,将它们割掉,而是去割包皮?我读过的所有文献都不曾提及有哪个文化的男人割除乳头。因此当马修无意间提到邻近的部族尼加人(Ninga)真奇怪,他们的男人都没有乳头时,你可想见我有多兴奋。我向其他多瓦悠男人打探此一讯息真假,颇花了一点时间绕圈子打转才踏入正题,他们都同意马修的说法。毫无疑问,我一定得展开旅程,寻找“失落的乳房切除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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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069 [1]弗雷泽在人类学著作《金枝》中说,一些部族在进行成年礼仪式时,是假装杀死已到青春期的孩子然后又使他复活,使其灵魂与祖灵相连。有时是假装受割礼的孩子被动物吞噬后再吐出。多瓦悠人行割礼时,割礼人假装豹子,或许也能做如此观。详见弗雷泽:《金枝》,台北:久大、桂冠联合出版(1991年),第991—100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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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071 [2]非洲许多地区的乐器均可调整音高,用来模仿音调语言(tonal language)的高低音,借此传达字义。最有名的是各式说话鼓(talking drum),它们是沙漏型挤压式的鼓,借由挤压调整系带,达到变化鼓面张力、调整音高的目的。还有许多管乐器、弦乐器、嘎嘎器及其他体鸣乐器,都可以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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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073 [3]完整的咒语是“当米加瑞”,详见第一部《小泥屋笔记》,本书第8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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