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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起身,轻步踏着小径离去,身影被高草吞没,只有脚踝的铃铛声阵阵传来。一个新声音猛地打断铃铛声,那是摩托车——多瓦悠人所谓的“铃木郎”(suzukiyo)。村落里出现摩托车,那可不是天天有的事,我们全冲到村子口的仙人掌围篱处,看看是谁来了。摩托车下降到凹地时,引擎声变小了,然后横冲直撞出来,跨骑在上的是一个身背自动卡宾枪的宪兵。祖帝保和我互望,心照不宣宪兵找的不是他就是我。祖帝保迅速收起滑稽洋伞,悄悄溜走,膝盖半弯,以免脑袋瓜露出围篱之上,简直像格鲁乔·马克斯(Groucho Marx)[5]。看来只剩我孤军奋战,大家好像听到匈奴大军入侵,火速逃逸四面八方。宪兵停好摩托车,威胁围观的小孩如果胆敢碰他的车子,就会使出各种肢解手段,宰了他们。他走到村落大门前,面色颇腼腆,放下卡宾枪,与我握手。我松了一口气,原来他是那天在警察局闲荡的年轻人之一。当我们进入我的茅屋时,我有点担心祖帝保会躲在里面,幸好空无一人。宪兵以法语问道:“人都去哪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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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应该是去田里工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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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酋长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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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才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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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反正我是来找你。但是队长说我们进了村子必须先向酋长致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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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拿出一封信,上面盖满印戳与数字。信封里是薄薄一张纸,上面写着“召集会议”。我完全坠于五里雾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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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这是什么意思?”宪兵同情地看了我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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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必须马上去加路亚的县长办公室。我猜这代表你要被驱逐出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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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快乐微笑。今天真是典型的田野场日子。田野工作似乎由两种日子组成,一种是事后完全无法重新建构的一大片时间,因为啥也没发生;交替出现的是活动密集的日子,好像搭乘云霄飞车,在好运与灾难间爬升又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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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拿出啤酒请他喝——我仅剩的库存——试图多刺探点消息。没用,他啥也不知道,但很高兴能脱下靴子、舒坦一下脚巴丫子、盘问有关多瓦悠人种种,好像英国警察在认识辖区的一切。今天,似乎每个人都成了人类学家。他是南方人,提到此间的“原始风俗”不免大摇其头。他坚持让我记录他在南方森林那区接受的割礼,并不断强调结婚时,他老婆照规矩付了他一法郎——补偿他为了给妻子“快乐”而忍受割礼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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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终于找到极端热心的报告人(虽然来自完全错误的地区),却非得把话题转回“世俗”事务,真是沮丧。“召集会议”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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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察局是在今早接到无线电指示,队长派他出来找我。他害羞且心不在焉地望着双脚。当然,他可以告诉队长我去森林了,他只好在我门口留了一封信。这能为我争取一点时间,在警察找到我前,我先去找副县长。他甚至可以用摩托车载我一程,只要我答应路上碰到人就跳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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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众人好奇掀开草织门帘、像有教养的女士躲在布幕后偷窥的目光注视下离去。到了城外,宪兵放我下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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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副县长的会面毫不复杂。他正好在家,有空,可以接见我。他挥手叫我进去,倾听我的事件,检查我的护照。他略翻了一下,用手指一戳护照说:“问题在这里。他们给你的是临时签证,而非短暂居留签证。”那的确是我的签证,上面有个胖大非洲女人的头部肖像(此刻,我不免想起“早熟”的恐怖象牙雕饰),旁边盖着死亡判决字眼“有效期限三周,不得加签”。副县长熟练一挥,便将那个不得加签条款刪掉,并在上面盖章。“你最好前往加路亚一趟,”他敦促:“我会写张条子让你带去见县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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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结巴说些合宜的致谢话语。“不必客气。还有,我的车子明早要进城。如果你愿意,大可跟着一起进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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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局远非我想象的上了手铐脚缭被遣送回国,而是让司机载着进城。这种运气的激烈跌宕会强力冲击一个人的心灵。人类学家异于常人处在我们拥有切换“备档心情”的能力,面对灾难挫折,便遁入其中。备档心情是迹近停止生命活动、不起一丝情绪,任由恐怖厄运或者连波滋生的小麻烦淹没自己。此刻的人类学家铁定让家乡的亲友大吃一惊,因为亲友印象中的他充满活力、机敏锐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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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车子在宁静中快速驶过,路旁的警察向我敬礼。我免却了例行的证件检查。碰到这种状况,你难免想起小时候听的那些警世故事——得意忘形而致自找死路。但是当我们的车子抵达城镇时,我已经完全娴熟达官贵人经常恩赐路旁行人的那种纡尊降贵姿态,开始觉得我大概掌握了非洲官架子秘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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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较之下,我在县长办公室享受的待遇要黯淡得多。副县长的字条引来一阵揣测。他们仔细检查字条,仿佛它随时可以变成不利于我的重要证据。一个充满敌意的人员问:“你和副县长是什么关系?”“他娶了我妹妹。”他精明地点点头。随即我的护照换上新签证,没有“不得加签”条款。他笑道:“还有一个问题,我们需要两百法郎的印花。”他耸耸肩:“我们没有。全城都没有两百法郎面额的印花。”他靠向前来:“十分钟后,你到房子后面和我碰头,我可能有办法帮忙。否则你得在加路亚等,直到我们弄到两百法郎面额的印花。”他夸张挤眉弄眼,暗示这是明智之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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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离开县长办公室,在门外徘徊、故作无知状,然后偷偷溜到房子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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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里,我们鬼祟幽会。结果是我花了四百法郎买了面额两百法郎的印花。当我准备离开,他再度问:“副县长真的娶了你妹妹?”我吃惊张大眼:“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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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该去找晚上下榻的地点,和往常一样,我找到一家几栋水泥小屋组成的小旅馆,有自来水。它坐落于簇新、志得意满、富丽辉煌的诺瓦提(Novotel)连锁旅馆旁,同样位于城里另一头。后者的门口,冷气巴士日夜不停载来大批身穿圣罗伦狩猎装的法国、德国观光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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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本章的标题原文为Veni,Vidi,Visa,是挪用恺撒的名言“我来,我见,我征服”(ve-ni, vi-di, vi-ci),作者以visa代替vi-ci,亦为V开头、中文翻译只能取其义,无法完整复制其押头韵的文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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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装饰彩带是一种贴纸,有各种尺寸,可用来装饰壁面、瓷砖、玻璃。英国的Fablon是最大厂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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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institution指的是已建立的一套社会文化惯例(usage),被当作一个族群之社会组织的一种恒久部分而被采用。详见芮逸夫,前揭书,第16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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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人类学中探索不同的风俗、习惯与制度之间,在不同文化间重复出现的关系。详见Roger Keesing,前揭书,第82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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