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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318 终于,酋长现身。人未至,便传来阵阵节奏性的敲击声。我以为是赞美歌者击鼓打头阵,结果不是。上次,我为何没注意到他瘸腿——有一只脚弯曲畸形,爬山对他一定是一大苦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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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321 尽管身体不便,他仍再度像只犬一样冲过来,差点将我从石墙上撞下来。抓住我的手按向他的胸膛,嘟喃说他多高兴见到我。当我挣扎起身,瞥见马修面露鄙夷神色。酋长叫人送上两瓶店售啤酒。我和马修比划着讨论是否共喝一瓶,搞了好一会儿,酋长叫人送上第三瓶,懊恼地看着马修享受。此时此地能喝到店售啤酒,如以付出的辛劳与痛苦论,它们可能是全世界最贵的啤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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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323 酋长解释他被迫返回村子履行“公职责任”;此外,他梦见他的一个妻子生病了,因关切妻子的状况而对我失了礼数。我点头同意。他会分配一栋茅屋给我和马修,等我休息够了,晚点我们再碰头。只有一个小问题。我们在城里见面时,我只付了半只羊的钱。只杀半只羊,那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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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325 我能否再付半只羊的钱?这样,住他的茅屋就不必付钱。我付钱,马修摇头,喃喃道:“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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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327 酋长配给我们的茅屋是我见过最烂的。一边的屋梁被白蚁蛀个精光,整个垮下来,腐烂的茅草屋顶塌覆在墙上,另半边屋顶全没了。我希望今晚不会下雨。小向导和我们告别,答应晚点会回来做通译。“在你走之前,”我问:“可否告诉我此地有多少尼加人?”他驻足,开始仔细计算,不时仰天凝视。他笑着说:“二十六人!”此话让我大吃一惊,他将宠物鸟放进帽子,戴上,出发前往他母亲的族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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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329 我早该问这个问题,但你从多瓦悠人提及尼加人的口吻,你还以为尼加族人数大约和多瓦悠人一样。他们从未想过要提及此族人口稀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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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331 稍晚,我问尼加酋长此事,他似乎不清楚族人发生何事,好像只是下落不明似的。过去,族人的确较多,后来发生疫病。有的与族人意见不合,搬到他处。有的与其他族通婚。富来尼人搬到尼加人地盘,因为此处山头终年不缺水,旱季时牛只亦有牧草可吃。我看到的许多空置院落都是富来尼人的,这个季节,他们赶着牛只去他处放牧。看来,不出几年,尼加人就要灭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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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333 这对我是一大打击。的确,人类学家研究的某些南美洲部族,人数不比尼加人多。疾病、巧取豪夺、战争,使他们人数锐减。研究人数如此稀少的部族,必须人类学与考古学并进。再考虑到“失落的乳房切除术”的重要性,我的研究时机堪称迫在眉睫。因为一个族群如果失去认同,最令人类学家扼腕的是世界失去了某一特殊“世界观”(vision of the world)[2]。世界观是一个民族数千年互动与思考的产物。因此,一个民族的消失也代表人类可能性的萎缩。对人类学家而言,一个民族的人数多寡无关乎它的重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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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335 晚餐时,酋长如约端上整只山羊。但是山羊分好多种。羊羔肉嫩而多汁;母羊肉也不错,只是纤维较多;老公羊则是另一回事。公山羊臭不可闻,踏着它走过的山径,你简直无法分辨那是几天前还是十分钟前留下的气味。公山羊肉就像在数日未洗的狐臭腋下浸镇过,没有几种辛辣香料能掩盖它的刺鼻味,简直臭不可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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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337 酋长说为了礼敬我们,特地宰了最大的一只山羊(因此,它也该是最老的)。我们要知道这是莫大殊荣呢。光凭气味,无疑,这是一只公山羊。我的西方味觉实在觉得它难以消受,但我决心要吃。生平第一次,马修觉得难以下咽,他的庞然胃口一碰到尼加人膳食顿时消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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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339 酋长却显然咀嚼甚乐,大口吞下黑色恶臭的羊肉。同桌还有一个据称是酋长兄弟的人。在非洲,此一称谓或许只代表两人来自同一村落。他与酋长如有任何血缘,可能因为他是个驼子。小向导现身,为示尊敬,蹲坐到低处。他们给了他较小的一碟食物——油渍渍的内脏。他吃得颇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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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341 为弥补食物不佳,酋长奉上一大葫芦瓢的优质鲜奶。这真是奢侈享受。鲜奶香浓又沁凉,我在非洲首度喝到这么棒的奶。我向酋长赞美牛奶的品质真好(至于山羊肉,不予置评比较好)。他说,的确,运气好,村子附近有许多富来尼人,他们是伟大的牧人。他们的牛产下的奶比多瓦悠人的迷你牛要好喝很多,而且富来尼女人在牛奶里撒尿,防止牛奶凝块。此言一出,我便喝得少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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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343 不善交际的酋长很快就累了,疲倦强力传染,我们忍不住跟着大打呵欠。我们安排明日一起去参观某些仪式地点,他会向我解释尼加文化的基本知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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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345 我们在尼加村落的第一夜似乎印验了马修的一切悲惨预言。此地极不安静。牛只不断出入院落,喜怒无常,一会儿走到这儿,一会儿跑到那儿。接着,湿热大雨倾盆而下。马修与我蜷缩在茅屋一角,牛儿奋力撞墙,大洼水漫进屋内,向我们淹了过来。最后,草席做的门被撞开,一群疯狂的羊混乱冲进来躲雨。从飘散的气味判断,它们多数是公羊。这个村子显然专擅豢养公山羊。或许这个茅屋原本是它们经常出入之处,而我们是闯入者。我们呐喊、挥舞拳头,对它们丝毫不起作用。它们扬起邪恶羊角、愤怒顿足。我们怒目而视,它们恶毒回望。最后绝望中,我灵光乍现,拿出闪光枪[3]闪了几次,它们才连忙狂奔出去。殿后的一只老山羊还留下告别纪念品——一坨恶臭大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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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347 到了这个局面,我们不再假装自己是好客人。马修拆下被白蚁蛀食、所剩无几的屋梁,我再加上一把茅草,点上火,现在我们有个像样的火堆,背靠着墙,断续打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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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349 马修以阅读法语圣经自娱。不幸,他从未养成默读的习惯,而是以悲惨语调一段段高声朗诵,丝毫无助驱散这地方的阴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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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351 第二天,我很高兴看到酋长的惨状仅比我们好一点。我们旋风般造访各个仪式地点,看了许多更适合观光客而不是严肃人类学研究的祭典用品。但是头颅、瓦瓮、舞蹈并非我此行目的,我只是随意看看。寻找“失落的乳房切除术”,首要之务是避免引导问题。我要的是自发而现的资料。所以,我和马修两人坐着、看着、等着。第一批祖先头颅(全用斧头砍下)登场时,幸运之神对我微笑。和此区许多异教族群一样,尼加人接近神圣之物,必须脱光衣物。当酋长瘸着腿走近祖先头颅,他脱下丑陋的长袍。瞧——现在全世界都可看到——原本该是男性乳头的地方只剩两小块平坦的褪色斑点。我必须承认我真是乐透了,只是马修完全无法分享。对他而言,酋长的乳头完全无关紧要。他有其他关心事项。此刻,他万分担心脚趾会被切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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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353 尼加人困居寒冷、潮湿的山寨,饱受风湿与关节炎之苦,四肢末端受害尤烈。老人家——年过四十者——的脚趾与手指特别容易出问题。针对患病部位的“激烈处理手法”是以斧头或锄头砍掉它。马修昨晚读经时看到“倘若你一只手叫你跌倒,就把它砍下来”[4]。他无法理解尼加人这样无知的异教徒为何会采用源自圣经的做法,他们根本就是根深蒂固不信神的未开化者。这个疑问成为马修的执迷,严厉挑战他用以区分古老/不好/异教徒与新/好/基督徒的清楚界线。当酋长对着祖先头颅喃喃低语、泼洒啤酒,马修向我详细说明自己的困惑。此刻,我们简直是世界缩影的荒谬模型。异教徒忙着处理头颅,毫不在乎我对男性乳头的执迷,而马修的信仰则遭到四肢末端切除的挑战。面对此景,你无法不觉得荒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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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355 酋长的驼背兄弟加入我们,对着头颅洒啤酒。当他转过身来,我大乐发现他也没有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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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357 返回茅屋途中,我试图迂回打探此一问题,从割礼谈到切除,希望发现尼加人的思维里是将这两件事联结在一起。您对仪式的描述完整吗?是的。有没什么遗漏的地方?没有。身体的牺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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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359 拿多瓦悠人来说,他们会在皮肤切割几何图案。尼加人也这么做吗?不,他们只砍掉手指与脚趾(马修大为沮丧)。尼加人割礼时会锉平牙齿吗?有的人会。这时我们碰到一个袒胸女子,她是酋长的妹妹,她的乳头似乎也受过切除手术。恐怖真相浮现。我将谨慎拋到九霄云外,指着她的胸部问:她是生来就这样,还是(狡猾地问)切掉乳头,看起来更美丽?大家都笑了。当然是生来就这样。谁会割掉自己的乳头,那不痛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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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361 显然不管尼加人还遭遇过什么灾难,他们都受畸形遗传之苦。酋长的侏儒身材与畸形足、他兄弟的驼背、所有人都没乳头,全是天生的身体畸形,而非我先前揣测的文化象征。荒谬之感迅速取代苦楚失望。细雨降下,我坐在岩石上放声大笑数分钟不止,马修与尼加人都不知所以地瞪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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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363 又是一夜辗转难眠,告别尼加村时,我对此行经验有了较正面的评价(尽管我先前不认为可能)。就连马修对尼加人脚趾的关切,也显得较为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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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365 第二天一早,我们离去前,一位陌生尼加人造访,要我们跟他走,有人想见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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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367 他带我们穿过村子,来到一个更破烂的院落。阳光初探头,院落外蹲伏着一个老妇,乳房干扁下垂,脸上皱纹深刻,和浓密的少女式短发形成奇怪对比。她趴伏在地抱住我的膝盖,用多瓦悠语对我说话。她听说白人回来了,她要在死前再看一次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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