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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rills of the Cha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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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瓦悠村落的旱季尾声,一大特色是处处可见的狂热的创造性活动。多瓦悠人活在界线严明的世界。湿季时,要等祈雨酋长将药草涂在祈雨瓮、召唤暴雨云聚集后,才能进行某一系列活动;旱季时,必须等祈雨瓮擦干或火烤清净后,另一套人类技术活动才准许展开。在湿季进行旱季活动,或者在旱季进行湿季活动,会扰乱宇宙秩序,给所有人带来灾厄。从事禁忌活动的手会脓肿爆裂,女人会流产,瓦瓮会碎裂。同理,男女从事的活动亦有严格界线。男人绝不可以汲水,那是女人的工作。女人绝不能织布,那是男人的工作。多瓦悠人就这样快乐生活在各式禁忌织成的网络里。万物皆需适时适地,方给人一种安心感。但民族志学者却因此听够了也畏惧如下回答:“现在不是讲这个的正确时机,时间不对。”不管如何巧言拐骗、表演各种失望脸色,一旦多瓦悠人认定这不是讲某件事的正确时机,你都无法瓦解他们的心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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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旱季尾声,总是有一大堆该做的事未做或没做完。草必须割下,作为修补屋顶之用。制陶者必须烧制所有悬挂在院落的陶器。猎人必须将弓箭挂在供奉野生动物的祭坛,并献祭鸡蛋。这些事必须在祈雨酋长宣布雨季开始前完成,雨季一开始,这些活动全被禁止。也就是在旱季尾声,多瓦悠人素日的舒缓步调改变。观光客如果此刻途经多瓦悠兰,一定会说自己看到一个积极奋发、恪守清教徒伦理的山地小部族,令熟知多瓦悠文化者大感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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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瓦悠人对工作的限制不仅于此。表面上看来,他们全过着牧牛、耕田的一致生活,其实隐含令船坞工人艳羡不已的分工系统。譬如只有铁匠才能炼铁,也只有他们的老婆才能制陶。猎人不能养牛。祈雨酋长与铁匠永远不能见面。每项活动都有它的责任与潜在危险。忽略采取预防措施、漠视禁忌,都将给社群带来恶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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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学家因而至此,希望在上述现象中研究“物质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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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算有一次,研究材料不虞匮乏。这个阶段,工艺活动如火如荼展开,我的烦恼是不知从何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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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能标示外来田野工作者的反常地位者,莫过于他可以快乐漠视几乎一切多瓦悠人必须恪遵的禁忌。如果他做女人才能做的工作,大家只会当他是笑话,成为人们围聚营火时反复嗤笑的题材。当然,如果他企图完成任何工艺品,无可避免,只会凸显自己的无能笨拙。烧陶时,他会烫伤自己。织布织得兴高采烈时,他铁定会被线儿绊倒,把织布机弄翻,毀了他花好几个小时才织出来、手绢般大小的布。对极力忍耐他的部族而言,这是人类学家仅能提供的贡献。他就是穿短裤的小丑,提供轻松乐子。我在隔邻院落一位老妇鹰目灼灼下编织完成的一只篮子成为多瓦悠人的最爱。故事发生于某天,这位老妇坐在阴凉遮篷下,巧手编织树皮与芦苇。这幕乡间居家景象深深吸引我。老妇简约优雅的动作似乎深具抚慰、治疗效果。我非试试看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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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是男人编织篮子的景象便足以让全村陷入歇斯底里的狂笑。我的指导老师笑到掉眼泪,被吵闹声吸引前来的祖帝保见状放声大笑,并模仿我疯狂专注的表情。我知道稍后他向其他族人转述此一故事,会再度表演此一神情。孩童一脸惊奇望着我,仿佛发生了无以名之的事情。我以颤抖的手指编织而成的篮子给多瓦悠人带来无上乐趣。一般来说,多瓦悠篮子是圆形,底部甚浅。我的篮子则完全找不到几何名词可以形容。它状似椭圆,一边微微呈方形,另一边则是不折不扣的圆形。中间还凸起一块疙瘩,怎么拉,怎么扯,都无法让它消失。不知什么神秘原因,篮子的尾部十分松散,随时要散开似的。我问:“这一撮要编到哪里?”众人尖声大笑。祖帝保用力拍打膝盖,抱住肚皮。他重复我的话。显然,这句话也将编入他的故事里。我的助理一脸痛苦,悄悄溜走。再度,我让他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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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的刻薄批评来自我的邻居爱丽丝。爱丽丝是个泼妇。多瓦悠语里并无“泼妇”一词,他们直接了当以“苦涩的阴道”形容她。我始终不知道她的生命为何变得苦楚,什么样的背叛与失望会导致这般令人不悦的人格。不管原因为何,爱丽丝在任何场合、任何时刻都讨人嫌,简直叫人讶异她为何能躲过“女巫”的指控(在非洲,女人如果太惹人烦或太具威胁性,被指为女巫是常见下场)。她的儿子们惶恐地活在老妈的毒舌威胁下,不体面地早早结婚(即便以多瓦悠标准,都嫌过早),搬去与妻子的亲戚居住。根据他们的说法,他们年纪太轻,付不起全额聘金,只好替岳家做工抵债。她的几任老公比儿子还要胆怯,好多年前,爱丽丝最后一任老公被她唠叨至死,她随即被赶出夫家村落,在老年时回到旧居折磨外甥祖帝保。虽然她的四肢已经萎缩,农事需要大家的帮忙,但是舌头依然勇健活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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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丽丝对我织篮技术的评语既不客气,也不具任何建设性意图。她一现身,笑声便似太阳下的晨露消失无踪。每当她惠赐我有关事物的见解——她对任何事都有强烈且多彩的批评——结论总是万流归宗至独身的坏处与婚姻的好处,论点与她的处境恰成反比。眼前的状况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一个大男人居然编篮子!在她令人气馁的毒舌攻击下,我偷偷溜走,藏起我生疏的手工艺品。在我停留多瓦悠兰期间,人们常来求借篮子一观,一看到它的模样,便止不住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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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必须感谢爱丽丝。我搬进村落不久,便发现祖帝保之所以让我这个陌生人住进他的院落,纯粹是要我做他和爱丽丝的缓冲。她总是随时趴在我们两家之间的矮墙,喋喋不休。一个上午听下来,我所受的语言训练便远胜常人一星期所得。这对我而言是好事。祖帝保嗤笑说,我对逆境的积极运用庇荫了全族人。在爱丽丝无数次冗长的恶毒口诛里,从未说过任何人一句好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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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学里,“喜欢与否”常是用来评估你是否了解一个民族的标杆。背后的逻辑是这样的:如果一个人类学家不喜欢某个异民族的某些事情,这是民族中心主义。如果他对这个异民族的某些行为不表赞同,那是他受到错误标准的影响。人们经常忽略人类学家最不喜欢的文化往往就是他自己的文化(也就是他最了解的那个文化)。至于人类学家的“喜欢”,则不受非难苛评。他如果喜欢研究对象的某些文化面向,绝不会有人批评他民族中心主义或错用标准。这个奇怪事实让民族学论文产生诡异的偏倾,在其中,田野工作者被勾勒成满心欢喜沉浸于田野经验带来的无上乐趣的人。或许因为如此,真正的田野经验会让菜鸟大为震惊,进而质疑自己对此项学问的投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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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不是多瓦悠人和我一样讨厌爱丽丝,我也颇难维持我一向毫不质疑的人类学“愉悦原则”。幸好,他们也讨厌爱丽丝。当爱丽丝滔滔不绝、恶言批评某个不幸引起她注意的人或事时,祖帝保常躲在院落另一面墙后低声发表反讽评论,马修则成为模仿爱丽丝讲话的专家,他的表演是宴会热门把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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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爱丽丝突然死了。通常,一个人无病无痛、骤然死亡,多瓦悠人会怀疑是巫术作祟。但是爱丽丝的死亡,无人热衷探究原委,反倒如释重负。她的丧礼是我见过最快乐的一次。亡灵本就令人头疼,族人可不希望爱丽丝魂归来兮,因此特别注意葬礼仪式细节是否妥当。接下来的日子便颇为平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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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我的注意力移转到制陶者身上(以前我们曾合作过)。相较之下,我与制陶者的研究工作对村人而言不太具有娱乐效果,因为制陶者与她们的铁匠丈夫是多瓦悠社会的隔离阶层,村人认为性病与出血性疾病都导因于制陶与炼铁的活动。全程参与制陶过程至为重要,因为我必须搞清楚唯有她们才懂的制陶术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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技术过程不仅用来产制物品,也提供我们对其他事物(尤其是我们自身)的思考模型。泵的发明便让我们重新思考人类心脏的运作,电脑的发明也取代原有的电话交换机模型,让我们对人脑运作模型有了全新的思考。对多瓦悠人而言,制陶过程提供了一种思考方向,将人类的成长与岁时更迭结合在一起。实际的仪式系统十分复杂,模型轮廓却很容易掌握。人出生时,头壳是软的。这个阶段的人,热的物品或动物都可能对其造成伤害,让人发烧。割礼时,男孩跪在溪里,伤口的血流进水里,这是男孩一生中最潮湿的状态。之后,旱季降临,男孩的身体也要烤干。最后男孩排成一列,在他们的头顶燃烧树枝,将他们的头烤干。至此,岁时推进与人类成长这两个不同过程同抵高潮。经过此项仪式,男孩的头变硬,龟头也变干了,成为真正的男人。人死后的诸种仪式也是让头变干,剥除血肉,成为清净的头颅。多瓦悠仪式系统明显引用制陶模型,只是从未行诸文字。因此对我而言,重要的是制陶者与铁匠如能用他们的术语将制陶与人类成长两个过程联结在一起,我便得到确切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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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例,人类学研究无法像你在幼稚园玩耍陶土,快乐坐在制陶人院落而不受干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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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奇怪的人接踵而至。首先莅临的是个头发灰白、留胡须的西班牙人,他驱车从西班牙到好望角。他对自己要穿越的地域毫无了解,只知道撒哈拉沙漠都是沙子,其他地方则几无道路,全是泥巴。因此他想出简单妙方对付一切可能灾难,那就是驾驶牵引机穿越非洲。以十五英里的时速,他嘎嘎作响、雄壮穿越撒哈拉沙漠,抵达喀麦隆。为抵御炙热、风沙和雨,他为牵引机装配了一个铝制遮棚。生活必需品与配备则装在牵引机后面的拖车上。就这样,他毫无困难地穿越数千英里。令人吃惊的是,此一妙想居然成功。他发现牵引机是穿越丛林的理想交通工具。唯一的麻烦是经过边界时,会被莫名其妙归类为企图走私进口农耕用具,此一罪名颇危险。除此,他的非洲行颇愉快。此君显然认为我是典型的英国怪胎,和所有英国怪胎一样,因为我居住在丛林里。为了证实他对英国民族的指控有理,他告诉我有个英国佬长年定居巴塞罗那,居然不骑马,骑的是牛呢。西班牙佬驾着牵引机缓缓离去,我再也没见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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牵引机排放的蓝色废气与震耳噪音尚未散去,一个皮肤超白的年轻女士骑着脚踏车浮现眼前。她,显然也要穿越非洲,再访她的出生地(东非洲某地)。此女士最抢眼处是她的骑车服,全身紧裹,抵挡阳光。她说她是个白化症患者,极易晒伤,痛苦不堪。因此她不能像一般人一样穿短裤、背心,而是层层包裹,散发出爱德华七世时代的端庄肃穆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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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如何穿越撒哈拉沙漠?怎么应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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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问题。我通常晚上骑车。今天是因为有点落后才白天赶路。晚上骑车棒极了,一个人影也没。宁静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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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为何要骑单车横越非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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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似乎觉得我是个疯子:“为了欣赏美丽的风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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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她踩着踏板走了,留下一群不可置信的当地人。这实在太惊人了。理论上,你几乎可以从地球的任何一个角落旅行到另一个角落,只是我们往往为恐惧所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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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个访客则在许多方面都颇引人好奇。我到城里时遇见一个穿着入时的中年美国人,此君眼神锐利,态度闪烁。我问:“你是美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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