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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个访客则在许多方面都颇引人好奇。我到城里时遇见一个穿着入时的中年美国人,此君眼神锐利,态度闪烁。我问:“你是美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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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算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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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到喀麦隆做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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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你可以说是度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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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干哪一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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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这个做一点,那个做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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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待很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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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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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多久,我便发现他是非洲艺品掮客。真相逐渐浮现,因为多瓦悠人不断跑来跟我说,“我的兄弟”某天开车经过村子,打探有什么可买的东西。一开始,我以为村人说的是约翰——我的美国牧师朋友。但是此君掠夺胃口之大、决心之强、手段之具说服力,很显然不可能是我的好友约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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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买的许多东西颇可疑,因为卖给他的人不具法律赠与权,严格来讲,他们只是这些东西的保管者。他擅用我的名字也颇让我不悦。唯一的安慰是多瓦悠人的东西在艺术市场上不值钱,他的大肆搜罗,金钱收获应当甚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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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几天,我回去找制陶人。前一阵子与她们工作的期间,我研究了制陶的每个准备步骤。最好的方法是自己也做几个陶器。对此要求,我的“指导老师”颇觉惊奇有趣,但学习技术名词,这是有效方法。多瓦悠制陶人性喜开玩笑,答应下一次烧窑时,会将我的古怪作品与她们的正常作品一起烧。这是最后一次烧陶,雨季就快要来了,届时便不准烧陶了。我迫不及待要看其中一个有花朵图案的作品烧出来是什么模样。她们承诺,烧陶的时候会通知我,但此类允诺不能当真,因为不守信诺的几率还高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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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弯腰爬过低矮的大门,进入烧陶人的院落,发现陶器早就烧好了。新的陶罐整齐的堆在院落一角,红色陶罐是一般人用的,黑色是给寡妇用的。水瓮装了水,正在测试会不会漏水,几个烧破的新瓮放在一起,当作便器。我认出其中一个破损的瓦瓮是我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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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领烧陶人现身。烧陶结束了?哦,是的,好几天了。怎么没有通知我?她们找过我,但是我不在家。我的陶瓮没一个成功吗?每个都成功了,除了那个破掉的。我可以看吗?她面露迷惑之色。我的兄弟那天开车来把它们载走了。全部拿走了。他尤其喜欢那个有花朵图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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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品掮客闲暇时间真是作恶多端,搞得民族志学者在发表论文时都得变更地名,以免艺品掮客把它们当作走私买卖、偷窃文物的导览。多瓦悠瓦瓮少见花朵图案——堪称没有。通常他们的瓦瓮装饰只是简单的几何图案,因此我的瓦瓮是“奇货”。在此,我不得不警告可能的购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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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身为“多瓦悠特殊艺品创作者”的短暂生涯里,我只碰到爱丽丝这个艺评者,现在她已经永远缄口不语了(这也是大家共同的愿望)。有关她葬礼的一切仪式执行都是在确保她彻底归天且永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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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生命不可能如此简单。在多瓦悠兰,死者并不是简单自世上消失。生者与死者始终维持一种延续且不安的关系。葬礼后数天,祖帝保跑来找我,帽子歪斜、脸色憔悴,显然是在他的硬土床上一夜不得好眠。他吐露饱受噩梦折磨,他说,可能有人会告诉你梦来自亡灵。他秉性诚实,对这类事一无所知。但如果“我”相信此说,他有义务告诉我爱丽丝开始出现在他的梦境。梦里,她滔滔不绝指导祖帝保该如何管理家务事,又抱怨她的头颅乏人献祭。不过,爱丽丝的主要指示是针对我:“别浪荡啦!像其他人一样,瓦瓮用买的,然后赶快娶个你远远匹配不上的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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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稍晚,我们蹒跚跋涉至一处偏僻的茅屋背后,女子头颅被胡乱堆置在此,望之令人沮丧。此处杂草丛生又覆盖一堆树叶,看起来像堆肥。我们朝爱丽丝的头颅洒啤酒,祈求她让我们平静。祖帝保抱怨:“活着时叫她闭嘴也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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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正宜把话题移转到转世的概念。祖帝保非常担心,因为他一个女儿恰巧在爱丽丝死时怀孕。通常,这样的生死巧合并置会被认为是死者跳过投胎队伍。尽管族人举行了繁复的仪式,企图将她打入祖先行列,她还是死后马上投胎转世。多瓦悠人相信这样的小孩会继承死者许多特质,祖帝保万分沮丧他的下半生还要忍受一个爱丽丝新版。我告诉他既然爱丽丝出现在他的梦境,显示她尚未转世。祖帝保马上笑逐颜开:“我倒没想到这一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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割礼仪式呢?有没什么新发展?祖帝保叹口气。我必须有耐心,目前一切尚好,仪式很可能会举行吧。这让我抽了一口冷气。从未有人说过“可能举行”这回事。所有讨论都是鼓舞人心的“肯定语气”。我顿时陷入愁云惨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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碰到这种状况。我需要士气鼓舞。正好,神秘万分,邮局寄来一份我根本没订阅的期刊。封底是一个希腊小牌民俗学者的讣文。此人因为希腊的政治高度动荡而被抬举至崇高地位。他死在一个希腊当局专门用来囚禁异议人士的监狱小岛上。这位研究者曾发表有关当代雅典同性恋俚语的论文,引起有关当局的注意,严加警告。他坚持学术自由的理念,继续研究,又发表了更引人物议的“男妓的同性恋暗语”,因严重毀损希腊男性气概而被判入监。但他并未却步。死后,又出版了希腊监狱男同性恋俚语研究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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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典型例子——把自己的每次不幸都变成研究题材。相较于他,我的麻烦良性得多。人类学田野采集领域或许有些被过度歌颂的英雄,但也有不少英勇失败被大学课堂轻易忽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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譬如专研南尼日利亚民族志学的塔伯特(P. Amaury Talbot),以一丝不苟为人称道。光读他枯燥乏味的论文,你绝对不会发现他真正的天赋是“意外频生、自残肢体”。当他与妻子还有意志顽强的奥丽芙·麦克洛伊到尼日利亚与喀麦隆旅行时,后两人日益身强体健,令人吃惊的,塔伯特却逐渐衰颓。他先是摔下马撞到头,尚未复原又一头撞上梁柱。书上写道:“不幸的,这次正好撞到他上次在喀麦隆摔马时撞到的部位。结局是他陷入昏迷呓语,在床上躺了好几天。”才刚复原,他又吃了有毒的枣子,差点死掉。方能骑上马背,他又一头撞上牛。差点被蛇咬,不过队上几乎每个人都被蛇咬过。我的境遇与他相比堪称不错。翻阅博物馆文献,前辈殷鉴所在多有。譬如不屈不挠的女继承人蒂内(Alexandrine Tinné)在十九世纪中叶组了一支探险队到上尼罗河区域,此行,她的母亲、姑姑还有仆人相继死亡。她意志不摇,决心从的黎波里(Tripoli)穿越撒哈拉到波尔奴(Bornu),这一次她记取上次死亡连连的教训,聘雇了托瓦勒(Touareg)[1]人为保镖。他们枪杀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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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有关人类学公私领域的回忆大大鼓舞我的士气,让我再度有勇气面对世界。马修与我走到村落入口,此处,看似道路的东西消失殆尽,变成山径。道路与山径的交接口是重要的仪式十字路口。不仅西方文化里,十字路口与各式信仰联结。逻辑论理上,它们也非常有趣,因为十字路口有位置却无延伸,就像几何学上的点,它同时属于几个不同路径。它也是多瓦悠人弃置仪式危险物品的地方,像是个方便的“文化三不管地带”,用来丢弃悼亡的服饰与人类污秽的残蜕之物,譬如毛发。十字路口的一边放了几根圆木,是男人耕作完后返家途中歇脚之地。他们会在此休息疲惫的身骨,抽烟聊天。当他们远眺山野,思绪自然趋向较广泛的话题,或者讨论村里事物。相较于村落男子聚会的“法庭气息”,十字路口的聚会比较不正式而且“不列入纪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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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到时,现场已经有股兴奋气息。交谈的声响比平日更生气勃勃。他们决定举行今年最后一次狩猎!每个人都咯咯笑,参与闲谈、充满期待。一人说,一定会有羚羊。羚羊?另一人说,铁定会有豹子。第三人兴奋大叫:大象!豹子骑在大象背上。所有人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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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多瓦悠兰一度有大象,但是这辈多瓦悠人没人见过大象。山区里应该有豹子,但最后一次有豹子被猎杀,已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偶尔他们会在河边看到零星的羚羊,但数目极少。多瓦悠人熟练掌握各种有效灭绝动物的方法——陷阱、枪支,以致野生动物数目锐减,大型物种几乎全部灭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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