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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玛堪称未受上天眷顾。她遗传了父亲的雄壮体格,雪上加霜,一点腰身也没,头形像子弹,经常剃得光亮。美貌绝不是她在婚姻的最大本钱,而是无与伦比的生育力,结婚仅两年,她便生了两个孩子(很可惜,其中一个夭折)。此刻,她又有孕在身,如果离婚,腹中孩儿谁属铁定会引起天翻地覆的法律争议,让多瓦悠人津津嚼舌。爱玛比马修略大一点,这也不构成问题。多瓦悠文化里,父亲或年耄的叔辈过世,小辈必须继承他们的妻妾呢。如果马修有本事筹措聘金,爱玛堪称良配。无可奈何的宿命感油然而生,我知道马修一定会将我当作财库。他会苦苦哀求、甜言诱骗、使性子发脾气,直到我突然一阵心软,答应帮他为止。回首过去几天的对话,我惊觉它们全围绕同一主题——他父亲的牛生病了、今年的小米收成不太好。我决心反击,偶尔也冒出几句自己手头拮据、欠缺现金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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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马修最惹人厌的施加压力法是找来亲戚,占据公众场合的战略位置。看到我,便扑上前来,抱住我的膝盖、大声赞美我是世上最慷慨的人。讲起他们的贫蹇与我的富裕,眼睛顿时涌现感激的泪光,盛赞我的慷慨好施,那些死要聘金的人又是多么硬心肠。他们会啜泣、高喊,满口子感谢我从未答应过的事,直到众人认为我如拒绝便是严重背信不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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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几天,爱玛决定加重压力。我们一直在玩耍相机,显然想帮她拍照吧?我们想拍她和孩子的合照(我们知道她有孩子吧?)还是独照?真可惜她没机会好好打扮自己,她优雅指指自己的便便大腹,或许我们也能接受她的家常模样?我突然淘气大发,建议马修拿她做拍照练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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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玛与我们搞了许久,才返回她与先生的客居茅屋。祖帝保让他们住在啤酒茅屋旁,这是极大荣耀,代表对他们极为信任。没多久,我们便听到屋内声浪升高,爱玛的丈夫揍了她,从低矮的泥墙探出头来狠狠瞪视我们。他居然敢在老婆的娘家村子揍人,显示事情已演化成危机。我决定马修与我必须赶快远行,直到风暴过了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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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时,贾世登骑着脚踏车光临。城里来了个“黑白人”,说他认识我,要找我。贾世登打发他去教会,骑车先来警告我——怕我万一不想见这个人。在多瓦悠人眼中,世上之人多半应该避之为吉,他们也经常如此。这种想法总令我惊奇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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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马上猜到这个“黑白人”是我的同事巴布,就是上次和我一起带着猴子大闹戏院的那个人。所谓的“黑白人”不是指黑白混血(巴布黑得很),而是受过西方洗礼、举止像白人的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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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布与我认识纯属机缘巧合。当时我开车进城采买日用品,看到奇怪景象——路边站着一个男人拦便车。拦便车本身一点不稀奇,非洲人一天到晚搭便车。常常全家拦便车,带着所有家当,头上还顶着家禽。大家认可的拦便车方式是站在路旁,下手臂儿好似瘫痪般轻轻甩动。如果有人让你搭便车,那绝非免费的善举,你必须付钱,这是货车司机重要的外快来源。任何车种都可塞进大批便车客与他们的“动产”。油罐车最适合此种用途,常自路上轰然驶过,眼珠子惊吓得老大的便车客死命抓着圆圆的油罐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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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此人的特别处是他以西方姿势拦便车,对着来往车辆伸出大拇指。非常不幸。这个手势在非洲不同地方虽各有所解,但共同意义是“非常粗鲁”。如果你对着一个壮硕的非洲司机摆出这个手势,保管引来怒火与暴力相向。如果他车上还有女性家人(母亲或姊妹),结局可能会非常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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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车客显然对自己的“侮辱意图”一无所觉,脸上挂满迷惑的失望之情。偶尔一辆卡车惊险冲向他来;有时,一张愤怒扭曲的脸孔从计程车窗探出,张嘴发出愤怒唇语。没人停车载他,我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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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车客以为我是法国人,和我说了许久法语。后来发现我也说英语,他马上转成带有强烈美国口音的英语,当时我还不知道他不是纯种非洲人。自从有声电影诞生后,时髦的非洲青年虽从未造访美国,却从电影里学来一口约翰·韦恩式慢吞吞拖长音的美语,或者满嘴美式农园俚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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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行数英里后,他终于勉强承认他是美国黑人,套一句他的话,是“美国裔非洲人”。他的卡车在搭便车处东边数英里外拋锚了。他到那儿干吗?他是和平工作队的队员吗?从巴布的表情,可知他对和平工作队及其价值观殊无好感。他是个人类学家!主力研究城镇的市场贩子。他研究哪些因素影响市场商品的类型与价格,也研究影响经济运作的细微文化面向。由于他对自己的出身颇多保留,我也对自己的背景缄默不语,还鼓励他给我上堂“何谓人类学”的课。我不太记得他的演讲内容,只记得他对我们这类专研宗教或仪式的人类学者,言下颇为不屑。因为这类研究本质愚蠢、邪恶,移转世人注意经济剥削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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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如果巴布与我相识于欧洲或美国,马上就会决定我们气味不合,就此作罢。但是西方人在非洲,孤立感太强了,一切理念差异显得微不足道。那些你在家乡根本懒得跟他说话的人,在此却对他顿生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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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何况,他迫切需要能跟他说英语的对象。因此当我放他在某个较不现代化的小镇下车时,他祭出寻常的待客之礼——一起喝杯啤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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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住家简朴、现代化,四方泥砖砌成,上面涂了一层薄薄水泥。房子背后是个小菜圃,还有一个单独的炊爨屋。非洲人很讶异欧洲人居然可以在同一个屋檐下又烧饭又睡觉。我很妒羡巴布居然有家具,包括床和山形钢做成的椅子,简直是奢侈。虽然这些家具颇牢固,但和喀麦隆多数东西一样,破损严重。有的缺手,有的断脚,好像经历过一场大枯萎的残余物。巴布家中最任性自溺的奢侈品是一张低矮的咖啡桌,我们便坐在旁边喝啤酒。为了弥补此一俗丽之举,我们像男子汉般以酒瓶就口。从啤酒的温度判断,他们家还有冰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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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几个月,巴布与我变得很熟。当你选择有限、举目望去都是相同的当地人,寂寞的西方人往往互相为伴。差不多过了两个月,巴布才想到要问我在喀麦隆做什么,在这之前,他无疑认为我参与某种开发计划,还提供我有关人类学者的背景简介。当他知道我也是搞人类学的,此后,这成了我们之间的笑话,他还经常威胁要造访我的田野调查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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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布是个心灵极端不平静的人。他的多数困扰来自身为黑人,以及他企图为自己的肤色及其意涵寻找一个合理、敏感、自我意识强烈的立场。他曾在东部某学院修习所谓的“黑人研究”,他认为美裔黑人有必要寻找另类文化传统,让自己置于一个高于白人文化传统赋予他们的位置。譬如他从来不庆祝圣诞节,而是过一个源自斯瓦希里(Swahili)[1]的不知名节庆。当他发现非洲人从未听过这个节日,简直为之心碎。他学习斯瓦希里语,勒令老婆与小孩在家里每星期必须有一天说斯瓦希里语。他对非洲并不了解,以为整个非洲是个单一个体,到了此地后,赫然发现喀麦隆人都不会说斯瓦希里语,甚至听都没听过,真是大吃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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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承认这都是他“稚嫩无知”时代的事。到了非洲后,他开始学习富来尼语(一种非常难学的语言),选了一个虽不刺激却无疑极具价值的研究主题,热情投入。为了表现他对当地人的诚意,他坚持住到镇上“非贵族”区域——没有自来水的茅屋里。有时我觉得“没有自来水”似乎成了他最终极的人类学凭证。他与妻子、三个孩子就住那里,以俾分享当地人“丰富且多采”的生活,并“寻找他的根”。问题是他的妻子不觉得当地生活有啥丰富与多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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仅仅数星期,第一个危机便降临。巴布的小女儿生病了。疾病最能划破人们用来隔绝以保护自尊的种种虚饰。所有巴布的非洲朋友都建议给他女儿吃泻药、用牛角大量放血。巴布想带女儿去看使用消毒器具、身穿白袍、令人安心的美国医师。这事,他与妻子立场完全相同,断然拒绝当地疗者的处方,明知此举可能有伤他们自称的“非洲纯性”,但他们可以事后再来烦恼。可是巴布坚持小女儿必须与家人住在闷热、吵闹、肮脏、没有自来水的小镇,巴布的老婆则坚持搬去旅馆,直到女儿病体痊愈为止。争吵时,他们说了些覆水难收的难听话,此后夫妻生活变成紧张的休战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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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争端主题是他们的孩子该不该像当地孩子一样,在满布住血吸虫的河里游泳。他们找到简单妥协方案:巴布被迫丢下研究两周,说服邻居不要让孩子去那条河游泳。他不算完全成功,但的确说服了一些人,足以合理化自己的立场。此举正是改变常态,以俾自己可以融入“常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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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发生无可弥补的裂缝。巴布的妻子发现他遵循当地友谊的习俗,当他们最小的孩子发脾气吵闹时,居然让邻人的老婆们掏出奶来喂她。巴布的老婆一想到那些没洗过的乳房都可胡乱塞进她女儿干净的嘴里,就为之抓狂。马上以“健康理由”将女儿送回美国跟外祖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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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的教育问题则让他们陷入真正危机。巴布太了解“隔离教育”可能带来的分裂影响,坚持孩子要上当地的学校。他的妻子则不认为此地恐怖低落的学校水准是什么值得欣赏的“丰富、多采”生活。因为她与巴布小时都吃过这种苦,使尽力气才上了大学。巴布理解老婆的想法,因此半推半就。势不可免,开始讲道理后便导致全面溃败。其他孩子也跟着妹妹回美国,理由是“和妹妹作伴”。巴布的意识形态坚石开始崩裂。惨事接踵而至,他的老婆也叛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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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巴布的老婆本性善良、慷慨,但小镇生活让她疲倦不堪。最糟的是邻人坚持当他们是美国人,而后才是黑人,对他们并不流露灵魂兄弟之谊的互惠感情。巴布坚持住在不方便、拥挤的茅屋只引来邻人的迷惑不解。某邻居男子几杯下肚,居然当街斥责巴布。他算是什么男人,居然住在贫民窟,谁不知道美国人都很有钱?他这么吝啬,搞得自己与家人都过得不好。这位邻人还大大引用谚语指摘无助的巴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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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布的父母一度得辛苦操持家务,因为他拒绝聘用洗衣工、园丁、修理工……他急于拋弃过时的仆佣苦役,痛恨让同胞操持无尊严的卑贱杂役。巴布的做法让邻人很不谅解,破坏了他想要维持好关系的企图。在非洲,富人有义务聘雇穷人,他们也是如此告诉巴布的老婆。当地人拒绝体会巴布“拒施援手”的苦衷,唯一理由铁定是他小气到家。在一个歌颂异教美德(虽然他们未必身体力行)的国度,吝啬是一种大罪,比它在西方社会的罪恶程度要严重得多。当一个社会的生活肌理大部分由非强制性的相互馈赠与义务所支撑时,小气鬼是这个世界的一大威胁。基于上述理由,加上生活枯燥乏味、找不到能下咽的食物,再加上本地女人对她十分恶劣,总是诋毀她的一举一动(如果她是白种美国人,这些举止便不构成问题),巴布的老婆也决定回去“跟孩子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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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巴布被丢下一人搞研究。没多久,便被一个已婚邻妇纳入羽翼保护,大家开始飞短流长她与“黑白人”的丑闻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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压断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巴布针对市场的研究。当地富来尼商贩以不当手段操纵市场,形成严密垄断,任何新人或非富来尼人都无法打入。更可怕的是他们从中获取令巴布为之震惊的暴利。他一辈子经历白人宰制的无情剥削,难以接受非洲黑人也可以同样无情压迫其他非洲黑人,还志得意满。最后,他中断研究,回到美国。奇怪的是,他对非洲研究的热情并未稍减。我最后一次听到他的消息,他在美国设立了有关非洲文学的重要课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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