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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的多瓦悠兰和他共谋,完美嵌入一幅充满乡间宁静与满足的田园诗歌图。村落洋溢善意温暖。鸡儿不尖啼,而是鸪鸪叫。孩童就像至纯的喜悦,笑声如同妙乐撩拨人耳。牛儿低声哞叫,流洩出心满意足。没有年轻人大摇大摆拿着震耳欲聋、令人联想起残酷大世界的收音机。马修的收音机也安静收在他自己缝制的红色袋子里。眼前看不见在烈日底下连续数小时弯腰辛苦耕作的人。此刻,他们就像精致的雕像,躺在田边遮棚下休息。优雅的姿态、甜蜜的低语声,散发诗意,不会让人联想他们是在为牛只所有权吵架。就连农地看起来都显得富足丰美,似乎无需人类的努力就自然如此。放眼望去,处处弥漫奢侈的宁静祥和,好一幅伟大的宇宙骗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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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布充满爱意地沉思默察眼前一切。他尤其喜爱爱玛,她对巴布更是热情关爱。当我们坐在我的茅屋前,爱玛几乎是半昏倒似的卧在他的脚旁。他们的对话极为困难,马修权当翻译,翻译态度至为自由。爱玛致赠巴布一串红椒。他给她几片口香糖还有一幅镶得不错的照片,令我想起“黑皮肤的爱拉薇姿”。五十年后,这幅露齿微笑的照片会珍藏在某个老妇的箱子底吗?巴布爱意洋溢,他说,爱玛既清新又自然,这才是真正的非洲。非洲坏的是城市,而众所周知,城市是西方移植品。现在他明白了,所有不好的东西都是来自西方的压制力量。非洲仍蕴藏原住民智慧宝藏。他对这个话题越来越热衷,拿自己饱受残酷剥夺的城市生活与我和善良人们共居的好运相比较。巴布向马修解释上述话,不流利的法语夹着狂乱脱口的英语,马修随即放弃翻译此段话,他对狂喜的爱玛说:“他说村落看起来很富有,都市生活很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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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数小时,巴布与爱玛发展出共同热情。结局却反高潮,他宣布要走了,爬进有冷气的车子,然后驶离我们的视线。爱玛与老公恶吵一顿,粉碎了田园诗篇假象。鸡只再度尖啼,孩童吵架。多瓦悠人再度在贫瘠土地上辛苦耕作、勉强糊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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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漫图像挽救了巴布对非洲、对自己,以及对黑人美国的印象。稍嫌奇怪的是他后来选择了非洲文学作为安身立命之所,而不是继续钻研人类学。至于爱玛,巴布离去时,她珠泪纵横,但她现在有了一个想望的对象。或许,她想要的也只是这样。之后,她完全将马修拋诸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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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斯瓦希里是班图人的一支,居住于桑给巴尔及其邻近的非洲海岸。斯瓦希里语是东非洲最重要的通用语言,使用范围快速拓展到中非洲与南非洲。详见David Munro, Oxford Dictionary of the World, Lond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6),第57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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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真的人类学家:小泥屋笔记&重返多瓦悠兰 第十二章 一场不寻常的黑色毛毛虫瘟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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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 Extraordinary Plague of Black, Hairy Caterpilla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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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流”(communication,或译沟通)这个概念常见于人类学。从某个角度来看,整个文化都可视为是用来规范女人[1]、物品、权利义务、讯息等交流的系统。人类学的一个经典研究便是有关礼物馈赠,指出它在联结个人与团体、进而形成社会基础的重要性[2]。因此,希望成为人类学家者将发现礼物馈赠是收获颇丰的研究课题,也是他与研究对象建立联结的有效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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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个吸引民族志学者鹰目眈视的习俗是多瓦悠人在割礼时使用的替代性语言。有关西非洲的民俗志文献或者多彩多姿的冒险故事中常提到“说话鼓”[3],在使用原则上,它们很像多瓦悠男孩割礼后、待在丛林里隔离时所使用的替代性语言。说话鼓是以音高变化来模仿语言的音调模式,多瓦悠人则采用小笛子“说话”。刚行过割礼的男孩对女人十分危险,只能借笛子与女人沟通。同样的笛子也用在某些特定仪式,用来“唱”出歌[4]。替代性语言有其他更实际的用途。譬如加纳利群岛(Canary Islands)的山区,相隔数里的人可用哨叫语言(whistled language)来沟通,否则便得步行数小时才能碰头。但是在多瓦悠山区,只有我与马修如此使用说话笛。每次出去寻找喜欢避不见面的祈雨酋长,不同的人会告诉我们酋长位于不同山头,我与马修分头寻找,隔着远距离,用说话笛通知对方找到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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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笛对多瓦悠语学习者而言优点多多,帮助我们抓出西方耳朵难以分辨的声调高低音。隔离期间,受割礼的男孩大量使用替代性语言以取代实际接触。因此他们必须深入学习说话笛,我也该如此,方为上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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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发现教会的洗衣工非常熟稔说话笛技巧,我们躲开女人的窥视,躲到丛林里,他教导我此种替代性语言的精细之处。他给了我一把小笛,开始我们的课程。这是我在多瓦悠兰唯一的正式教育。在法国殖民势力引进学校教育前,多瓦悠孩子都是在自然的社会接触里学习母语。刻意学习一种语言或者研究一个动词的各种用法,是从未听闻之事。相较于母语的学习,多瓦悠小男孩必须透过密集的一步步指导学习说话笛,在这过程里,多瓦悠人会大量展示循序渐进的教学器材与自家研发的教学技巧,与学习多瓦悠语系统化辅助一概阙如,实有天壤之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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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进步神速。我的老师既亲切又学养丰富,拨冗教我说话笛,从未开口要求报偿。我是一定得送礼的。不管哪个文化,送礼都需要一点细腻触感。礼物必须恰到好处——西方文化里,你不会送男人花。赠礼方式也必须恰如其分——在多瓦悠兰,你当着众人面送某人烟草为礼,等于没送,因为马上被分抢一空[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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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质上我还是个西方人,每次看到这个在教会里帮我洗衬衫的人自己却连件衬衫都没,内心总有一丝不安。我想,送他一件衬衫应当蛮恰当。我有件衬衫(也是人家送的)颇受多瓦悠人赞美,亮紫色,会是个好礼。我决定送他这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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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送礼行为如果不妥,却可能严重侮辱受礼人。田野工作硬加之于我的辉煌施舍姿态,其实与我的自我印象大大不合;更何况,礼物如果太重,受礼者也会觉得很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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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决方案从天而降。数星期后,我的衬衫袖子不小心拉到荆棘,扯破一小块。衣服送洗回来,我假装大惊发现这个破洞。衬衫毀了!我对洗衣工说,或许他想要这件衬衫,破洞不是很大,看不太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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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对马修使过同样的手法,他也喜欢色彩亮丽的衣服,却总是克制自己不买。那一次,他收下我假称“已经不完美”的衬衫,却将它束诸高阁,宣称它太好了,不宜拿出来穿,丝毫没享受到那份礼。或许这次结果会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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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衣工穿上那件衬衫,因新得之物而满面荣光。他的笑容真诚,绝不会引来指控——这是民族中心主义观的误解。他满怀惊喜离去,我则确信自己做了一件好事而心满意足。直到下一篓洗净的衣服送回,我才知道此次送礼的真正效果。每件衬衫都跑出小小的“缺点”,袖口、领子与口袋出现细心营造的破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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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礼也有同样麻烦。我的研究站规模很小,只用两只长柄锅煮食所有东西,同时兼咖啡壶与茶壶。何况,身处如此偏远不毛之地,搞个真正茶壶,会被人批评故意搞怪。一锅多用,大家都觉满意,马修除外。他曾在教会还是哪里见过真正的下午茶,由管家用托盘端上,连同糖罐、茶壶等等。因为他的身份高低完全系之于我,对此特别在意,激烈反对我用铝制长柄锅奉茶给尊贵访客。他极端渴望一个真正的茶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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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他现身茅屋,抓着一只铝制破旧茶壶。他从一个老师那儿弄来的,这位教师即将派驻南方,听说那儿茶壶多得很。那位教师不想带着这把茶壶去南部,便送给马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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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修骄傲地转送茶壶给我。我必须承认我真的很感动。茶壶盖是根本盖不合了,壶身还满是坑洞疤点,好像有人拿它当足球踢过。但马修快乐就好。我赞美此把茶壶,谢谢他。他拿走它,细心刷洗,直到它闪亮如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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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下午,我们与疗者上了很长的课,讨论各种疾病。照例,造访疗者要爬到半山腰,又是抽烟,又是聊天什么的。黄昏时回到家中,我与马修又累又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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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提议:“来‘开用’(christen)[6]新茶壶吧?”马修一脸困惑,但还是拿了他的新宝贝,煮了茶喝。壶嘴管也堵住了,我们马上掌握歪着壶身倒茶的诀窍,只泼漏一点点。马修送了一个礼物给我,我也表达了感激之意。这无疑会增进且强固我们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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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怪的,一整晚,马修异常沉默。夜深时,他开始乱发脾气。不管原因为何,我希望到了第二天,它能云消雾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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