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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753 我进步神速。我的老师既亲切又学养丰富,拨冗教我说话笛,从未开口要求报偿。我是一定得送礼的。不管哪个文化,送礼都需要一点细腻触感。礼物必须恰到好处——西方文化里,你不会送男人花。赠礼方式也必须恰如其分——在多瓦悠兰,你当着众人面送某人烟草为礼,等于没送,因为马上被分抢一空[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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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755 本质上我还是个西方人,每次看到这个在教会里帮我洗衬衫的人自己却连件衬衫都没,内心总有一丝不安。我想,送他一件衬衫应当蛮恰当。我有件衬衫(也是人家送的)颇受多瓦悠人赞美,亮紫色,会是个好礼。我决定送他这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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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757 但是送礼行为如果不妥,却可能严重侮辱受礼人。田野工作硬加之于我的辉煌施舍姿态,其实与我的自我印象大大不合;更何况,礼物如果太重,受礼者也会觉得很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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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759 解决方案从天而降。数星期后,我的衬衫袖子不小心拉到荆棘,扯破一小块。衣服送洗回来,我假装大惊发现这个破洞。衬衫毀了!我对洗衣工说,或许他想要这件衬衫,破洞不是很大,看不太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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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761 我曾对马修使过同样的手法,他也喜欢色彩亮丽的衣服,却总是克制自己不买。那一次,他收下我假称“已经不完美”的衬衫,却将它束诸高阁,宣称它太好了,不宜拿出来穿,丝毫没享受到那份礼。或许这次结果会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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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763 洗衣工穿上那件衬衫,因新得之物而满面荣光。他的笑容真诚,绝不会引来指控——这是民族中心主义观的误解。他满怀惊喜离去,我则确信自己做了一件好事而心满意足。直到下一篓洗净的衣服送回,我才知道此次送礼的真正效果。每件衬衫都跑出小小的“缺点”,袖口、领子与口袋出现细心营造的破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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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765 收礼也有同样麻烦。我的研究站规模很小,只用两只长柄锅煮食所有东西,同时兼咖啡壶与茶壶。何况,身处如此偏远不毛之地,搞个真正茶壶,会被人批评故意搞怪。一锅多用,大家都觉满意,马修除外。他曾在教会还是哪里见过真正的下午茶,由管家用托盘端上,连同糖罐、茶壶等等。因为他的身份高低完全系之于我,对此特别在意,激烈反对我用铝制长柄锅奉茶给尊贵访客。他极端渴望一个真正的茶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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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767 一天,他现身茅屋,抓着一只铝制破旧茶壶。他从一个老师那儿弄来的,这位教师即将派驻南方,听说那儿茶壶多得很。那位教师不想带着这把茶壶去南部,便送给马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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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769 马修骄傲地转送茶壶给我。我必须承认我真的很感动。茶壶盖是根本盖不合了,壶身还满是坑洞疤点,好像有人拿它当足球踢过。但马修快乐就好。我赞美此把茶壶,谢谢他。他拿走它,细心刷洗,直到它闪亮如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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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771 那天下午,我们与疗者上了很长的课,讨论各种疾病。照例,造访疗者要爬到半山腰,又是抽烟,又是聊天什么的。黄昏时回到家中,我与马修又累又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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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773 我提议:“来‘开用’(christen)[6]新茶壶吧?”马修一脸困惑,但还是拿了他的新宝贝,煮了茶喝。壶嘴管也堵住了,我们马上掌握歪着壶身倒茶的诀窍,只泼漏一点点。马修送了一个礼物给我,我也表达了感激之意。这无疑会增进且强固我们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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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775 奇怪的,一整晚,马修异常沉默。夜深时,他开始乱发脾气。不管原因为何,我希望到了第二天,它能云消雾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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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777 谁知第二天一大早,马修便来用力敲门,让我大吃一惊。他极力诟骂我:“我难道不是基督徒?”他问道:“我难道不是诚实的人?我一整晚都在想这件事。如果我要杀你,你难道不是早就死了一千次?”我必须承认清晨五点,我的反应还有点迟钝,只能张口结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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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779 终于,我让他坐下来,我去煮茶。看到那把茶壶,马修似乎怒火更盛,气得浑身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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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781 一点一滴,我终于搞懂自己的滔天大罪。错误出在我不假思索使用christen一字来表示第一次使用。马修显然幻想我打算替茶壶举行什么驱魔仪式,以化解他对茶壶施过的可怕咒语。我是在指控他意图谋杀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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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783 风波平静,又是数星期过去。我与疗者的研究进行顺利,但这只是次要选择。我真正想做的是割礼研究,近距离观察它的血淋淋细节,这才是民族志学的上等红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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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785 我无人可骚扰,决定去找我“老婆”。一番搜寻后终于找到,他正一肚子不高兴地蹲在罗望子树下。突然暴雨倾盆而下,虽短暂却极端讨人厌。我们在无法遮蔽的树叶下躲雨。他的漂亮服装已经饱经风霜。原本帅气竖立、羽状散开的马尾,现在潮湿蓬乱。身上的长袍沾满泥巴、啤酒、油渍与汗渍。我送给他的Fablon牌豹纹墙饰彩带正面看起来还好,反面涂胶部分则一塌糊涂,沾黏了毛发、蚊子、西非洲红土,在表面形成厚厚一层黏胶状。原本鲜亮的头巾滑落,不端庄地遮住一只眼睛。他撅嘴不乐。显然这段老人们记忆鲜明、夸张吹嘘可以尽情放肆、沉溺的美好时光,对他而言越来越乏味了。他的族人不再以啤酒欢欣迎接他,反而因为他穿着仪式服装频频造访,只好编织各式借口或飞奔到田里工作,以便“不能接待他”。原本应该以好色眼光打量他的少女,现在都在母亲的鹰目监督下挥舞锄头工作。年轻之爱是好事,但是耕种作物优先。最气人的是,他被迫跑去造访远亲或血缘更加稀疏的亲戚,竟错过了那个毛发茂盛的德国人放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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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787 连马修听了都同情他。我们拿出仅有的体己安慰他,却只能找到一瓶啤酒与一本法文超人漫画。我们将这些安慰塞给他,鼓励他千万别犯了怀忧丧志之罪。我们会负责找出割礼迟迟不举行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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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789 显然,割礼的时程表严重偏离正轨。照道理,割礼应当已经举行,男孩此刻该躲到丛林里与人群隔离。根据仪式规矩,男孩割礼伤口流血应与第一阵大雨同时。伤口的复原与干燥则应和气候的逐渐干燥同步。如此,人与他们所居住的世界才能一致和谐、节奏相同。此刻看来,这种同步是不可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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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791 由于人类变化与宇宙变化的时间表必须双轨搭配,受割礼男孩得在收割的第一天结束丛林隔离,返回村落。这代表多瓦悠人必须草草压缩余下的仪式,以挤进季节更迭的时间表,而仪式尚未结束前,我会再度因签证过期惹上麻烦。在多瓦悠这种群龙无首的社会,没有人负责筹划这一切事,没有人有足够权力与威严让他人服从他的意志。重大公共事务常任由其顺势发展,直到情境压力迫使他们采取行动,或者错过采取行动的时间,以致一事无成。他们这样居然也运作良好,真让人欣慰,也证明世人的狂热与决心概属多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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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793 但是割礼要完成,绝对少不了一个人。这个人至少和偏远村落保持联络,知道他们的准备工作进行到何种程度,他就是祈雨酋长。该再度爬山到他居住处探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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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795 自从上次拜访了无奶头尼加人后,爬山便大大失去吸引力。多瓦悠的山给人一种奇特的不舒服感。它缺少欧洲登山的那种心旷神怡的魅力,但拿它与严肃的阿尔卑斯山相提并论,又太荒谬。多瓦悠的山让人轻易失足,摔落至数百英尺下花岗岩石遍布的山谷,你却必须在连像样登山靴都没有的状况下攀爬它。山谷底满布湿滑、巨大、尖锐的大石头,你匍匐攀登而后不时滑下。到了半山腰,全是让人胆战心惊的深山沟,幸好不宽,只要牢牢记住念书时代的跳远本事,猛力一跳即可。山顶则极端荒凉冰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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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797 祈雨酋长的所在地堪称精华区,位于一座山峰顶,面对另一座山的背面,形成遮蔽的山谷。山谷绿意盎然,上天庇护,四季都有干净不绝的水,比溽暑难耐的平原凉爽,放眼可见迷你牛(怎么上来的?)而且远离政府官员可达的任何道路,就连警察的越野机车都难穿透此地。除了四十年前一位毅力坚强的法国殖民官员曾匆匆到此一访外,祈雨酋长在此堪称是静谧、与世隔绝,过着家父长的日子。他曾目睹(或许应说一无所觉)山谷下富来尼人贩奴时代的衰颓、德国人来了又去、法国人取而代之,而后迈入独立建国。祈雨酋长就像周遭的花岗岩山一样亘古不变,熬过本世纪的沧海桑田,依然盘踞在雨云终年不散的山顶。此种搭配堪称天造地设,因为祈雨酋长的专长就是控制天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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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799 多瓦悠人深具社会性,凡能集体行动之事便甚少独力完成。照例,我们准备造访祈雨酋长之事躲不过他们的观察。我们准备离开村子时,一个满脸羞涩的男子要求同行,他要去祈雨酋长那儿寻求医疗咨询。众所周知,祈雨酋长是男子生育力的专家,寻求他的协助等于默默公告自己不育或不举。大家咯咯嗤笑。我们沿着狭小山路前行,沿途有人加入队伍,他们也要趁此到祈雨酋长那儿办事。其中一人是祈雨酋长的十三个老婆之一,头上顶着一大团东西。最令人吃惊的:爱玛也要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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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801 这已不是先前那个爱玛。现在她守贞自持,毫无价值的调情举动熄火,真正的爱情之火取而代之。她的脚边躺着一大塑胶袋磨过的小米,那是她老爸要还给祈雨酋长的某笔旧债。塑胶袋之上摆着一双蓝色塑胶鞋,她赤脚爬山,但进入村子时会穿上它,以示辉煌。她雄赳赳在前领路,既不左顾右盼,也不回头张望众人尾随她矫健身手的欣羡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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