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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875 离开多瓦悠兰和抵达此处一样,都牵涉漫长烦琐的工作[1]。幸好,此次我的身份只是单纯的观光客而非知识的探索者,至少我的旅行文件是如此记载。尽管如此,离开此地还是搞了许久。为表谢意,我必须深思熟虑分赠礼物;除此,还要摆脱丛林习性、恢复城市习惯。我是方圆数英里内唯一说英语的人,自然养成自言自语的习惯。多瓦悠兰不似我们的文化,自言自语(或者如我坚称的“大声思考”)者不会被视为眼神狂乱的疯子,它有点像对着自己唱歌,是司空见惯之举。旧习实难革除。回到英国,一开始铁定叫人大为惊慌,尤其我是在没有镜子的状况下自己剪头发,更别提一口绿色恶臭的牙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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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877 在我努力恢复城市习惯的过程里,还得跟不凑巧来报到的疟疾奋斗。我坚信这是观赏德国人播放“对抗疟疾”影片时被蚊子大叮特叮的结果。幸好我及时复原,最后一次在多瓦悠兰露面时,赶上参加“死者之弓割礼”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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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879 人类学领域有许多其他学科转过来的研究者,它的范围非常广。因此人类学家以前学过的东西,不管是毫无实际用途的技术或深奥的能力,都不会浪费无用。小时我第一天上学,老师叫我们全班听英国广播公司特为孩童制作的一个节目。当时,大家认为经常跳舞对孩童的健康至为重要,学校鼓励稚嫩心灵透过动作表达自我。在单纯曲调的节奏下,心灵与肉体一起和谐舞动。那天,我们的任务是扮演树。“舞动你的树枝,孩子们。”笛声指挥我们:“现在,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我们尽责在头上挥舞双臂,嘴里发出嘶嘶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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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881 当我投身文化比较研究时,压根没想到这段经验会大有价值,但它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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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883 “死者之弓割礼”乃连串复杂的仪式之一,让男性亡灵变成可以转世投胎的祖先。举行这种仪式,属于死者最私人(也是最危险)的用器必须处理掉。刀子、睡觉的席子、阴茎鞘要拿到丛林里烧掉。他的弓必须由小丑执行割礼,然后挂到搁置男性祖先头颅的屋子后面。只有死者的“割礼兄弟”(和他同时接受割礼的人)可以参与此项仪式。“死者之弓割礼”和所有纯男性参加的活动一样,充斥几近玩笑的快活气氛。女人听到特属仪式使用的笛子声,就得躲进茅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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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885 参与“死者之弓割礼”的男人浑身赤裸,只着阴茎鞘跑来跑去,仪式最后是一出戏,开放给所有族内男子观看。这出戏叫“打死富来尼老妇”,指涉割礼的起源。老妇也由男子扮演,非常老迈、衰弱,极端难搞、胆怯。他穿着老妇常穿的厚重树叶装,卖力演出,弯腰露出性器。在场男人都乐不可支,放声大笑。戏的高潮是男人手持棒棍躲在暗处奇袭老妇。老妇在男子间蹒跚来回,拖着长长的树叶尾巴。最后男子一跃而出,用棍棒斩断她的尾巴。这些场景必须在一种名为“富来尼之刺”的树下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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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887 有时,他们找不到“富来尼之刺”,便由男子假扮树。此次,这个角色落在我头上。多瓦悠人不知我扮演树的经验可是取之不竭呢。挥舞双臂假装树枝,颇获赞赏。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则引来两极意见。无论如何,众人秉持仪式的快活气氛,将我的演出视之不错的创新。由于演树的演员也只能穿阴茎鞘,身上还要覆盖颇不舒服的“富来尼之刺”树叶模仿自然产品,总之,不是大家抢着演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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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889 事后,男人围坐抽烟、喝温啤酒,讨论谁该对死者的老婆吐口水,赦免她们可以再婚。马修与我则忙着打包。一名巫师送来一把气味芬芳的树叶。提醒我曾与死者接触,别忘了用树叶洗手。而且我应当加入对死者老婆吐口水的行列,以示我对死者并无怨恨。一切看来平常。稍后,我们拿下阴茎鞘,好像大学生上完每周一次的导师特别指导课后,终于可以脱下袍子松口气。今晚,大家会喝酒、跳舞、说故事。马修与我回教会,那是我们各自返回正常生活的中途站。众人对我们的离去并未显露特别兴趣,没人流泪,没有刻意的告别场面。祖帝保提起尚未解决的洋伞问题。我留下一些钱支付尚未完成的屋顶修缮工程。我还会再回来吗?天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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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891 人类学另一铁律是当你研究的异文化看起来越来越正常,就是你该打包回家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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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893 我被邀请去当地学校代课教英文,直到授课老师复原为止,正适合我此刻不上不下的处境。这位老师感染了席卷此地的“轻疟疾”。在西方世界,我们偶尔因发烧、头痛病倒在床,觉得自己快死了。我们称此病状为流行性感冒,吞两颗阿司匹林、在床上休息,几天后就好了。同样的症状在西非洲却被诊断为“轻疟疾”,投以相同的治疗,没人进一步探究病因或治疗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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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895 就像其他学习机构,这里也有不少学生使用假身份。学生向弟妹借身份证,以规避同一个学生只能参加几次考试的上限。一个号称十六岁的学生早已白发丛生,还有许多学生名字相同,令人吃惊。双胞胎让状况更为糟糕复杂。他们从法英字典查得孪生一字,英文写的是“望远镜”[2],便以此自况:“老师,这是我妹妹诺雅。我们是望远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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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897 我教他们英文入门,使用的教科书长篇大论讨论阿斯科特赛马、营火夜,以及更为模糊难懂的约克郡布丁[3]。学生将约克郡布丁解释成“又热又冷的布丁”。一位学生巧妙结合微观与宏观,说:“血液一天周行全身二十四次。”另一个学生的随笔则饱含惊人智慧:“人们站在太阳底下太久就会头痛,因为制造了太多氧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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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899 马修认为他也该学英文。像我这种在大学教过书的人也难抑好为人师的欲望。我找来一本过时的成语集给马修,反正他也没事可干。从此,他问候我时脸庞扭曲专注:“早安,主人。你享受佳肴了吗?”[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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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901 几天后,老师病体复原,回校上课,我想学生大大松了一口气。我带着沉甸甸的一颗心前往杜阿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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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903 这段期间,这个城市没有变得更好。怠惰战胜进取心,我前往上次那家旅馆,暗自盼望能碰上韩福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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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905 那位野心勃勃的侍者领班越见发达。平滑肥胖的脸庞散发自满表情。我既胆怯又如释重负,因为他并未发现我就是上次的韩福瑞同党。他现在似乎独裁掌控旅馆,鬼祟的法国经理蜷缩在办公室里,他则高视阔步旅馆大厅。他慢慢将自己的亲戚插满所有重要位置。他们不会说通用语言,客人的要求一概不懂,只有侍者领班才能指挥他们。此种安排扩及旅馆酒吧。美国观光客冗长细述他们要喝的深奥的鸡尾酒(由罕见的几种酒混成)。吧台侍者优雅点头微笑,许久后,不是端上柳橙苏打就是啤酒,完全不顾客人抱怨。旅馆规定每个客人可免费招待一杯酒,客人充分运用此项新安排。一群乏味疲惫的法国客人拿它当新式消遣,打赌他们点的下一轮酒端上来,会是几杯柳橙苏打、几杯啤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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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907 韩福瑞不见踪影。当晚,我试图自己摸索去那家越南餐馆,踏遍全城,无功而返。一家霓虹灯嚣张闪烁的酒吧里,某名观光客对面的男子虽然戴了太阳眼镜,我还是认出那是“早熟”。观光客刺耳地高声陈述自己在旅馆的际遇:“早上,有人敲我的门,吓了我一大跳。有人高喊:‘喂,你里面有女人吗?’我也高声回答没有。然后就有人破门而入,把一个女人扔了进来。”他笑得前摇后晃,“早熟”不为所动。他听不出此中的幽默。那名观光客企图解释。“你听我说。当他们问我房里是否有女人时,我还以为……”“早熟”脸色一亮,“女人?你要叫女人?”“不是。我只是在解释刚刚那个故事……”“我带你去找好女人。”我留他们继续此一话题,闲荡回旅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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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909 第二天去机场的车程花了我好几小时。喀国总统出巡此地,整个区域封锁。我们经过的多数路都被封死。我极端不舒服地蜷缩在计程车后座,膝上抱着一个多瓦悠大水瓮,活像个乡巴佬。免不了,司机待会又会企图沿途载客。他绕大圈子避过路障,好几次直接开进人家的菜园子。我们停下接受检查。一名警察态度严厉勒令我们:“停车。总统先生来了。”群众静默翘首。士兵与警察解开枪套。我探首窗外。好一会儿,没啥动静。然后,一个老人骑着生锈的脚踏车以万分缓慢的速度绕过街角。这么多人的注视与张得老大的嘴,让他大感困惑与害怕,他弯低身体趴在把手上,死命踩踏板。几名壮硕的警察扑身向前,在众人喝彩声中将他拖走。一位警官注意到我的微笑:“不准笑!”他大喊:“你这是在嘲笑我们的总统。”计程车司机紧张看我一眼,加速驶离。显然,这是他与法律多年交手经验培养出来的反射动作。沿途没有其他意外,司机顺利将我载到机场,口袋里揣着我感激打赏的小费,快活离去。我鬼祟地抱着水瓮躲在黑暗角落,等待订位柜台开门,希望自己的形迹不引人疑窦。但这里毕竟是杜阿拉,想要不引人注目,简直像不会游泳者想逃过满池鲨鱼的几率一样低。一个目光灼灼的男人盯上我,上下打量,无疑,是在看我额头上的汗珠与紧抓着不放的水瓮。他问:“飞巴黎?”我点点头。他发出那种修车厂技工审视车子损坏时最爱用的惊叹声。此班飞机超量重复划位。事实上,每个座位都重复划了三次。幸运的,他有个朋友在柜台工作。只要一万中非法郎,就可以帮我弄到座位……我气疯了,不客气撵走他。他不知道我曾经来过喀麦隆?熟知这些鬼把戏。他耸耸肩走开。稍后,我看到一个德国人交钱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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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911 越来越多人现身机场,越来越多人形迹鬼祟交钱。我的信心开始消失。我默默核算如果被迫在杜阿拉多待一晚要花多少旅馆钱。或许此刻杜阿拉所有警察都在找我,因为我嘲笑他们的总统。他们要找到我,一点不难。一个满口绿牙的白人手里抱着水瓮。或许我该丢掉水瓮,闭上我的嘴。惊慌偏执情绪逐渐上升。半小时后,我决定与那男子打交道。我找到这名消息灵通者,激烈讨价还价。我坚称身上只剩两千法郎,或许他愿意收下水瓮?最后他终于同意只收两千法郎,悄悄走到柜台一男子身旁。他们低语交谈、不时摇头。钞票在柜台下迅速换手。我的机票盖了章。我搭上这班飞机了!我看看那些在柜台前排队、天真无知、浑然不觉他们永远搭不上这班飞机的人,真是替他们感到可怜。我拖着水瓮前往出境柜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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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913 结果,飞机根本空荡荡。柜台前大排长龙的人是要搭包机。下一站之前,整班飞机只有六到七个乘客。甚至还有多余座位放置我一路忧心不已的水瓮。差堪安慰的是我并非唯一受骗者,两位同机乘客坦承和我一样轻信那男子,付了相同金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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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915 唯一安慰来自另一个更轻易受骗的乘客。他在酒吧里买了一个显然是“早熟”风格的挂饰,对方向他保证此物的历史至少八千年。谨慎的推销员还一再叮咛他此物极为罕见、万分珍贵、对喀国深具文化重要性,无法合法带出境。幸好,他认识一个在海关工作的人,只要再付一点钱,那人就可以安排让此物上飞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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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917 无聊又有冷气的飞行似乎是撰写报告给奖助委员会的好时机。我伸手到袋子里翻找表格,发现它埋在一大叠保险单下面,保单上的禁止项目包括我在多瓦悠兰期间不准玩滑翔翼,也不准使用插电的木工器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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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919 写报告是件危险的事。一旦白纸黑字,它就变成田野采集成果,自有其生命。你无法想象事实可能并非如此。或许,我应该只字不提割礼并未举行(反正也不会有人注意),聚焦于我做了些什么。我该写个漂亮大纲论述我与多瓦悠疗者的研究,让人觉得这本来就是我前往多瓦悠兰的目的。奖助委员会的人常认为世界是循研究者设定的直线乖乖运作。民族志学者是全知博学、应付裕如、效率卓著的调查机器。人类学家却都知道研究计划根本是虚构小说,追根究底,不过是开口要求:“我认为这个很有趣。能否赏些钱让我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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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921 事实上,许多人类学家选择重返生活极不舒适、有时充满危险的世界一隅,足资证明面对好奇撩拨,人的记忆有多短暂、常理判断又是多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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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923 我将表格收起,等待灵感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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