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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值得注意的一点,也是人类学家必须考虑的一点是,哺乳所制造出的那种纽带,尽管无疑是重要的,但它的确排在血缘纽带之后。在伊斯兰传统中,情况当然也是这样的,这一点可以从母乳亲属并未被列入继承人范围这个事实中得到证明;继承关系是完全由血缘决定的,在施奈德用以讨论美国人时所使用的那个宽泛的意义上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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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我们可以背离我们的血统,无论是从生物学还是从文化的意义上都是如此。而且我们当然可以认识到,血统在人类对亲属联系的理解中,是以多种多样的方式出现的。尽管如此,人类学研究一次又一次地表明血统是一种特殊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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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在血里的东西是藏不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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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奈德的工作解构了美国亲属关系,而且在更广泛的亲属关系研究中,促成了一种变化。它表明,只关注骨肉血亲和婚姻纽带,限制了我们理解人们如何在“家庭”层面上看待“亲缘关系”。在因纽皮亚特人的例子中,我们已经观察到了亲属关系的灵活性;我们还从母乳亲属关系这样的系统中看到它们是如何创造团结、联系和认同的形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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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如此,血仍然是一种非常持久的象征性资源和模板。处于不同时空的人类社群都通过它来表达核心价值和关切。其中最普遍的是生与死,同时它往往又与纯洁和不洁的观念联系在一起。这种关注具体得到表达的方式可能有很大不同;例如,在许多文化中,血液也被性别化为与女性相关的事物,这进一步塑造了相关的社会和文化动力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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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们又回到了生物学和人类身体,与社会和文化这两者之间的联系。爱丁堡大学社会文化人类学教授珍妮特·卡斯滕(Janet Carsten)是着重强调这一联系的关键人物之一。她的大部分工作都围绕马来西亚展开,包括农村和城市。所有这些工作都集中在她所谓的“亲缘文化”(cultures of relatedness)的某些方面。20血统是其中的一个重要部分。虽然卡斯滕经常被认为是亲属人类学领域的领军人物,但她对血统的兴趣使她涉入了医学、政治甚至鬼魂的领域。卡斯滕深受施奈德人类学分析方法的影响;她还借鉴了玛丽莲·斯特拉森(Marilyn Strathern)的开创性工作,斯特拉森在巴布亚新几内亚和英国对亲缘关系的研究界定了亲属关系和性别研究的多个领域。21但卡斯滕最近阐述了一种方法,旨在调整文化描述的范围。因为对她来说,我们必须要思考的是“流在血里的东西是藏不住的”。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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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斯滕使用这个短语带有讽刺意味;这个英文俗语的意思是,一个人的“本色”(血)最终总是会显露出来。这更接近我们之前讨论的“这流淌在我的血液里”那个思维方式。相反,这不是卡斯滕的意思。她仍然与施奈德和斯特拉森等人站在同一边,他们两人都质疑亲属作为一个既定事实的地位。然而对她来说,这个短语考虑到了一个微妙的事实,即并非所有的符号都是任意的,任何给定符号的物质属性对其含义而言都是重要的。我们可以从物理身体的构成中学到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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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里,我们会简单讨论一下符号学,即对符号的研究。这是人类学研究的一个重要领域,包括语言和文化两个方面,与一系列研究兴趣和领域都相关。但是我们将会看到,通过对“血”的讨论进入这一领域可能会有助于我们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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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人类学家来说,符号学总是与瑞士语言学家费迪南德·德·索绪尔(Ferdinand de Saussure)的工作联系在一起。他所著的《普通语言学教程》(Course in General Linguistics)一书在其去世后的1916年出版,从此激发了人们对符号学的兴趣。(这本书实际上是由他的学生们整理的讲稿——这对一个教授的声望来说是多么好的证明!)正如书名所示,索绪尔关注的是语言,特别是作为一个符号系统的语言(而不是语言在具体情境中的使用)。事实上,有很多种类的符号(signs)——或者用更专业的术语来说,符号学形式(semiotic forms)——但让我们先从语言开始讨论。索绪尔把语言符号定义为“概念和声音模式的组合”。23例如,“树”是一种声音模式,它让人想起一大个由木头和上面长着的树叶组成,呈波浪冠状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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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索绪尔的著作诞生以来,人类学界的主导立场始终认为符号是任意的。也就是说,我们用来指称世间事物之概念的词语完全是约定俗成的产物。如果我们不再把猫称为“猫”,而一致决定称它们为“fifilipules”,那么这种动物从此就是fifilipules了。在某些意义上,这个观点没什么特别之处,也不令人惊讶。这些符号当然是约定俗成的。我们甚至不必开始编词,只需指出语言多样性的事实即可: cat(猫的英语),是chat(法语),是Katze(德语),是мышык(吉尔吉斯语),也是popoki(夏威夷语)等等。很明显,这些词经常在词源上相关,并且能指示出这些语言之间的特定历史渊源。[25]但无论如何,我们乐于承认约定俗成的原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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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已经看到,当我们思考“家庭”这样的术语时,事情会变得更加棘手。在因纽皮亚特人的语言里,并没有一个可以直接对应“家庭”的词语。“宗教”也属于这类脆弱概念。或者回顾一下我们对艾斯艾赫人的讨论(第二章),对于艾斯艾赫人来说,我们一般所说的“人类”概念也没有意义。有很多这样的棘手案例,它们会促使人们对事物的秩序提出更多存在主义式的甚至神学式的问题。它们提醒我们,在符号层面上,这不仅仅是找到任何特定语言中所有正确的能指(词语,如“家庭”“猫”和“爱”)来对应它们所表示的所有正确的事物(“实际存在”的家庭、猫或爱的例子)。各门语言并不都是同一张拼图的不同版本,当拼图被以稍微不同的方式分割成片时,最终总是会组成同一幅图片。事实上,这是一个关于符号任意性的争论实际上会对其产生巨大影响的领域。简而言之,这构成了犹太——基督教思想权威的总体瓦解的一部分。《普通语言学教程》就像在它之前出版的《物种起源》一样,是通往世俗社会科学之路上的一个路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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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创世纪》的描述中,上帝先是给天地和昼夜起了名字;然后,在伊甸园里,上帝把所有的动物带到亚当面前,由亚当给它们起了名字。当然,随后发生的是人的堕落,这使得亚当和夏娃从伊甸园的状态里脱离出来。《创世纪》后文中还提到,世界上的所有人在一个巨大的城市里建造了一座几乎要通到天堂的高塔(巴别塔)。上帝认为它象征了人类的僭越。作为惩罚,他驱散了人们,并“变乱他们的语言,使他们彼此言语不通”。24在犹太——基督教创世和历史的这些早期例子中,我们看到的是一种看待语言和符号的方式,它与前文中概述的人类学视角有着根本的不同。它认为一切事物都有其恰当的名称、位置和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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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前,在英国的一场关于同性婚姻合法化的辩论中,英格兰与威尔士天主教主教团发表了一封公开信,由天主教委员会主席和副主席签署,信中称婚姻是一件圣事,其含义不能被改变。25他们这时当然不是在谈论“婚姻”这个英语单词;他们谈论的是这个制度。但是它背后的逻辑和我前面描述的一样,那就是事物(词语和制度等等)的含义不是任意的,它们根本上不是由人类决定塑造的人工造物。他们写道,婚姻的含义并不“取决于公众意见”,他们呼吁所有天主教徒“确保婚姻的真正意义不会失传”。[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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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关于符号是怎么运作的,存在各种不同的看法。总的来说,正如我已经说过的那样,人类学坚持约定俗成原则和任意性原则。大多数人类学家都不会说婚姻有某种“真正的意义”。这里显然与人类学强调文化是一种建构有着密切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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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如果我们先脱离语言本身,去考虑“物质”的东西,这个原则上就要附加一条警告了。在这里,美国哲学家查尔斯·桑德斯·皮尔士(Charles Sanders Peirce)的作品尤其具有影响力。这部分是因为——与索绪尔不同——皮尔士感兴趣的不只是语言,当然就更不只是抽象的形式意义上的语言。皮尔士对符号学形式的物质属性和性质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这是因为意象和客体的运作方式或存在方式,与声音模式和概念不同。例如,十诫被刻在了石板上这个事实重要吗?当然。石头象征的是坚韧和固定。石头在说:“这些诫命真的很重要。”试想一下,如果它们是被写在尘土上的,那意义就完全不一样了。这并不是说物质属性决定了某种符号的意义,而是物质属性可以塑造或引导——或者用皮尔士的术语来说,标示——某种特定的意义和联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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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里,我们可以回到“血液”——或者回到Blut(德语),dugo(菲律宾语)和ropa(绍纳语)上了。因为实体的物质正是这样一种东西。它的物质属性,包括颜色(红色)、形态(液态)和来源(身体),都塑造和引导着特定的含义和联系。另外,它也确实是生命所必需的事物。例如,卡斯滕指出,它的液体属性可以帮助解释为什么它在一系列领域发挥如此重要的作用——不仅是我们已经详细讨论过的亲属关系,还包括性别、宗教、政治和经济等一系列领域。26让我依次阐述血在每一个领域中的作用,以便读者明白我想要表达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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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别。血液并不总是有性别的,但如果有的话,它通常是女性的,因为它与生育和月经有关。在新几内亚,放血仪式和实践已成为雅特穆尔人(Iatmul)、萨比亚人(Sambia)、古鲁伦巴人(Gururumba)以及其他部族的常见活动。这些通常是为青春期男孩举行的团体性仪式,被认为可以清除他们身上的女性气质;在某些例子里,男子在妻子经期也实行私下的放血。27对经期妇女实施隔离,以及禁止她们做饭和性交,在世界各地也非常普遍。即使在具体做法正在逐渐改变的情况下,人们往往还坚持其背后的原则。在瓦希玛(Vathima)婆罗门家族中,过去妇女在月经来潮时会被关在房子的后屋三天,这期间不做饭,不洗澡,也不外出。这对保持家庭的洁净至关重要。然而,如今许多年轻的瓦希玛妇女,特别是那些居住在城市里或在美国定居的妇女,拒绝遵守这种严格的限制。人类学家哈里普里亚·纳拉希姆汉(Haripriya Narasimhan)发现,这些妇女中许多人把她们的回避时间缩减到了上午的几个小时,或者把室内的活动禁区缩小到仅包括厨房。28这给我们提供了与非洲南部的彩礼相似的,“传统的现代性”的又一个例子;事物变化得越多,就越能够保持不变。然而,血液并不总是被以这种方式性别化的。许多文化对血液有更细致的分类,你不能只是泛泛地谈论血液。例如,在赞比亚的恩登布,血液被分为五类:与分娩(出生)相关的和与妇女(一般而言)相关的——这些属于女性的血液——但也有和杀戮/谋杀相关;和动物相关;和巫术相关的血液。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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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教。既然我们之前曾谈到过基督教,就让我们从基督的血说起吧。我们无需进一步观察就可以看到:血液在宗教中扮演着中心角色。当然,在基督教内部,我们也有对象征性的,在某些情况下可能是“变质”(transubstatiated)的圣餐和圣血的食用。这两个例子——受难和圣餐——都是净化和救赎的行为。在这里,血液的功能是净化而非污染。我们不需要再寻找更多的例子了,但如果我们这样做,就会看到,世界各地最重要的献祭仪式都是建立在流血的前提之上的。在大多数情况下,流的不是人的血液,不过在有些案例中,在类似于“终极献祭”的仪式中也会使用人血(如一项对西伯利亚楚科奇人[Chukchi]的研究中描述的那样)。人们更常使用的是有价值的动物的血液:如牛、山羊或驯鹿。在楚科奇人的案例中,虽然他们的终极献祭是自杀——老年人的自愿安乐死——但事实上这很少发生。更常见的是从鹿群中献祭某只驯鹿。[27]如果做不到这一点,他们就会献祭(销毁)驯鹿肉做的香肠。如果连这一点也做不到,他们就会用刀砍断一根看起来像驯鹿肉香肠的棍子。这一连串的转喻和隐喻联系是由血液连在一起的。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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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当然,另一种终极牺牲是一名士兵为了国家牺牲生命。在这里,亲属关系、宗教和政治着实交融在了一起。无数的政治家和雄辩家曾赞扬过那些为国家“流血”的人;同时也有无数反战口号和各种形式的抗议试图反转这个意象。例如“不用鲜血换石油”是1991年海湾战争期间最主要的抗议口号。让我们再一次转向印度,那里有一种绘画体裁专门描绘他们的民族英雄流血的场景。还有一种肖像画是用血而非颜料作为直接的表达媒介。所用的血液是志愿者自愿贡献的,他们将其视为一种爱国的牺牲。31在更一般的意义上,有些国家在士兵、警察和医院工作人员中不同程度地实行强制献血。在巴布亚新几内亚的高地地区,尚比亚人(the Sambia)实行放血仪式(直到1960年代才终止)的另一个目的是要把年轻人变成战士。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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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济学。如果你经营银行或企业,你就需要有资产流动性(liqudity)。这是一个源于血液的隐喻,因为货币(或信用)是经济体系的“命脉”。有时,企业需要“注入”现金。我们可以谈谈经济的“心脏”。血液和金钱之间的联系并不总是好的:“血钱”属于非法交换(用人命来换取金钱)。努尔人生活在现在的南苏丹,他们对金钱的看法非常负面,用“血液”的术语来表达就是“金钱身上没有血液”,他们这样说道。它的意思是金钱不能维系甚至帮助发展社会关系;它缺乏生命力,而努尔人认为人类和牛具有这种生命力。同我们所讨论过的其他群体一样,牛在努尔人的价值体系中占有特殊的地位,其部分价值与它们的血液有关;它是生命力的源泉,具有生产的能力。努尔人不认为金钱是一种好的投资;生活在一个自20世纪50年代中期以来几乎一直饱受冲突折磨的国家,金钱从来没有真正与产生“利益”的潜力联系在一起,它似乎只是一直在通货膨胀中丧失它的价值。33泰国的抗议者在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后赢得了“红衫军”的称号,因为他们将身上穿的衣服浸泡在自己的鲜血中,以表明他们为国家利益做出的牺牲,以及从政府对新经济压力的处理方式中感受到的背叛;红衫军还把自己的鲜血洒到政府大楼上。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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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这些与血液——无论是其物质形式还是隐喻形式——相关的例子都完美地包含了几项重要的人类学教益。首先,我们再次强调,在我们所说的“自然”和我们所说的“文化”之间作出区分并不容易。这个结论也可以延伸到亲属关系与性别、政治、经济和宗教这些概念彼此之间的界限上。所有这些标签和名称都是不充分的,其中没有一个标记出了某个明确独立的空间。“血液”的物质属性和象征符号属性与所有这些领域的结合清楚地表明了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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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符号本身经常可以容纳看似截然对立或处于两极的联想意义。血液就是生命。血液就是死亡。血液可以净化。血液可以污染。维克多·特纳在讨论恩登布仪式中的象征符号时,特别注意到了象征的这一特点。35就血液而言,“生命力”可能是连接他所说的“完全不同的能指”(disparate significata)的最高主题。象征的这个特点并不能成为怀疑论者的托词,以便他们认为所有这些讨论都是模糊和难以捉摸的,因而更偏好确凿的事实。符号的力量及其联想意义背后的逻辑,可能是最不可动摇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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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身体本身,以及构成它的东西是我们具象化想象的核心资源。无论看向哪里,我们都会发现人们利用他们的身体作为隐喻和转喻的模板,借以巩固、扩展和探索他们对自己、对彼此之间的关系,以及对周围世界和头顶天空的了解。我们首先是在血液这个意涵最为丰富的例子中看到这一点,但母乳、心脏、肝脏、皮肤、头部、手(右手和左手通常是不同的)和眼睛等也具有相似的功能。我们的文化就是我们的血与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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