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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们进一步深入讨论之前,重要的是要知道人类学家从来不互相询问彼此是否“相信”宇宙蜘蛛、吸血鬼或能量线——他们是否认为这些都是真的。比如在那个关于宇宙蜘蛛的研讨会上(这个例子发生在中国西南部),在问答环节中,房间里没有一个人停下来说:“对不起,但是你究竟在说什么东西?”如果有某些不太懂事的人真的提出这样的质疑,或更委婉的类似质疑时,最常见的回答是诉诸“社会事实”的概念。也就是说,不管它是真的还是假的,它都向我们透露了研究对象认识世界并在其中行动的方式。我本人在津巴布韦花了18个月研究一间每周举行驱魔仪式的教堂。我观察了其中几十个仪式。我并不认为扮演神学家、哲学家或驱魔人是我的职责所在。我在那里是为了了解那些执行、经历和见证这些行为的人们是如何将附身(possession)观念融入他们对人格、道德和身体健康,以及殖民统治遗产和基督教伦理的更广泛的理解中的。这一切都不需要我们知道那些鬼魂是否真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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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不是故事的全部,它也无助于我们讨论人类学可以教给我们关于理性和现实的一些更重要的问题。在列举了一系列有时被冠以“明显的非理性信念”的东西之后,我想回头重新从那些人们对其语言做过最多研究的民族开始,比如波洛洛人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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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洛洛人生活在巴西和玻利维亚之间的亚马孙河流域地区。自1880年代德国民族学家和医生卡尔·冯·登·施泰宁(Karl von den Steinen)对巴西中部进行两次考察以来,他们一直是人类学感兴趣的主题。冯·登·施泰宁记录中的一件事是,波洛洛人说“我们是鹦鹉”。这一说法被这个学科中许多重要人物,特别是1950年代那些学者都评论过,如:詹姆斯·弗雷泽(James Frazer)、涂尔干、莫斯、马林诺夫斯基、埃文思—普里查德、列维—斯特劳斯和克利福德·格尔茨;他们都对“波洛洛人是鹦鹉”有所评论。从那以后,人们对他们的兴趣变得零星,但仍然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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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你可能猜到的那样,这并不是像直接将波洛洛人定义成诗意的人那么简单。我们可以很容易地把“我们是鹦鹉”这样的短语理解为一种比喻。但最早的人类学家不是这样理解的。他们认为,当像波洛洛人这样的人,也就是说那些“原始”的人,说出这样的话时他们是真心的,他们所表达的就是字面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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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维多利亚时代和19世纪末(fin de siècle)的法国,比喻思维和语言的运用能力被认为是进化到更高级阶段的又一标志。就像爱德华·伯内特·泰勒和他的同时代人注重亲属制度和政治组织等一样,他们在评价文明时将注意力转向了思维和思考能力。在《对人类早期历史和文明发展的研究》(Researches into the Early History of Mankind and the Development of Civilization)中,泰勒主要围绕他认为野蛮人无法把握“主观联系”(subjective connexions)来展开论述的,他指的是一个符号和它的对应物之间的象征性联系。他以一幅男性的画像为例。他认为,在原始族群中,人们无法将画像和画像中描绘的人区别开来;两者将被视为同一整体的一部分,例如,对画像的伤害将导致对人的伤害。原始人也被认为用“拜物主义”来填充他们的世界:无生命的物体被他们误认为是有生命的力量。(对泰勒来说,这种混淆远远不只出现于野蛮阶段;就连罗马天主教徒,也带着他们所有的圣人遗迹和画像掉进了这个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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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登·施泰宁实际上采取了一种稍有保留的观点。然而,他关于字面意思的评论却引起了别人的兴趣,尤其是法国哲学家吕西安·列维—布留尔(Lucien Lévy-Bruhl)。列维—布留尔在他1910年出版的巨著《土著如何思考》(How Natives Think)中谈到了这一点。[41]和泰勒一样,他认为,原始人无法掌握比喻性的思想和语言。与泰勒不同的是,列维-布留尔认为自己提出这一论点是为了保护他们。换句话说,他否认了几乎每个人类学家在当时和现在都接受的人类心灵统一性原则。对列维—布留尔来说,波洛洛人并不只是社会进化阶梯上的下层;他们是本质上和我们完全不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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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著如何思考》参考了各种各样的民族志数据,但波洛洛岛上的数据(由冯·登·施泰宁收集)在其中占据了独一无二的首要地位。列维—布留尔一次又一次地回到“我们是鹦鹉”这个说法,以及冯·登·施泰宁对它的思考。“这既不是他们给自己起的名字,”列维—布留尔写道,“也不是他们声称存在的某种关系。他们想用它来表达的是真实的身份认同。”7他利用他所说的“参与法则”(law of participation)解释了这一认同。这是指一种“原始心态[在这种心态中],物体、存在、[和]现象可以是它们自己,也可以是除了它们自己之外的其他东西。尽管在某种程度上对我们来说是不可理解的。”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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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维—布留尔比他年纪稍轻的同胞马塞尔·莫斯走得更远。我们已经对莫斯主张某些物体如何可以是“它们自己和其他不属于它们的东西”进行了思考。在西方社会,在传家宝和国宝这些例子中,我们甚至也可以认出这种思维方式。然而,通过“参与法则”的概念,列维—布留尔对大脑的运作提出了更为重要的主张,并坚持一种甚至连社会进化论者都没有做出过的区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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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维—布留尔一直因其对心灵统一性的否认而受到批评,即使是那些认为他的作品富有深刻见解的人也不赞同这一点。许多人类学家还指控他过分渲染波洛洛人和英国人之间的差异,作为“土著”思考的时候,前者并不那么具有异国情调,后者也没有那么乏味无聊。这个反对夸大差异的论点当然很有道理。对于一个波洛洛人可能声称自己是鹦鹉的每一种原因,都可能有九倍数量的完全“合理”的解释,而且它们很可能完全是些是稀松平常的声明和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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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术与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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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文斯—普里查德是列维—布留尔最重要的批评者之一,他的经典著作《阿赞德人的巫术、神谕和魔法》(Witchcraft, Oracles, and Magic among the Azande),被公认为是对列维—布留尔最臭名昭著的立场的一部反驳著作。这本书的价值还远不止于此:它是人类学史上最为历久弥新的经典之一,每一代人类学学生都必须阅读它。它超越了非洲研究的范畴,至今仍在持续引起争论和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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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文斯—普里查德,或如他被熟知的那样,简称为E-P,于20世纪20年代在伦敦政治经济学院获得博士学位。在开罗和剑桥分别度过一段时间后,他搬到牛津,在那里度过了余下的学术生涯。他的大部分田野调查是在今天的苏丹和南苏丹进行的。除了研究阿赞德人之外,他在努埃尔人中的工作也很出名(我们先前已经讨论过努埃尔人对金钱和血缘的态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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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术、神谕和魔法》旨在解释这些东西在阿赞德社会中的作用(E-P 20世纪20年代末在那里工作)。E-P告诉我们,任何人在阿赞德待上几周或更长时间后,都会意识到这些东西有多重要,因为它们位于人们日常关注和兴趣的中心。事故和不幸被认为是巫术造成的,而神谕和魔法以各自的方式帮助抵御或减轻巫术的影响。虽然这三者都很重要,而且相互关联,但在这里我将集中讨论E-P对巫术的研究,部分原因是对巫术的研究至今仍是本学科的核心。实际上,巫术是常见于民族志记录中的另一种看似“传统”,但同时又能毫无障碍地与现代性共存的习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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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术是由巫师施行的,这丝毫不会让人感到奇怪。然而,阿赞德人巫术的首要方面,也是最引人注目的方面之一是,他们对巫师本人毫不关心。他们对巫师是谁——在抽象层面上——以及巫师是什么有着详尽而复杂的理解。男女都可以是巫师;这是父亲传给儿子、母亲传给女儿的遗传“特质”(但不同性别不能交叉遗传);该特质是一种物质实体,存在于小肠中。阿赞德并不关心巫师,E-P告诉我们,因为至少当他们施行巫术时,人们不一定知道他们是巫师。部分原因也是因为他们从一开始就很少强调个体和有边界的人格的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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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巫术存在于话语及其效果中。人们谈论它,并观察它的影响,可以说,人们用它“思考”。这样,E-P就把巫术当作一种“习语”,一种谈论和推理世界事件的方式,尤其是那些不幸事件:疾病和死亡、家庭纠纷、欠收和受挫的旅程等。所有这些都会被理解为巫术的产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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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并不是说阿赞德人不能认识物理、化学和生物科学的运作——也就是说,自然法则的运作,或者更直白地说,现实世界。E-P解释说,他的意思是阿赞德人对事情是如何发生和为什么发生有很强的区分;而巫术就是将如何和为什么联系在一起的东西。他的一个著名例子是一座粮仓的倒塌。阿赞德人把谷物储存在比地面稍高的谷仓里,以保护它们免受害虫和潮湿的最恶劣影响。这些谷仓的底部很适合用来乘凉,阿赞德人经常会利用这一点。然而,在极少数情况下,谷仓也会倒塌——因为无法完全解决潮湿和白蚁的问题——因此,有时阿赞德人就会被埋在一堆谷物中。阿赞德人非常清楚谷仓是因湿度和白蚁而坍塌的;他们自己提出的问题是,为什么在这样或那样的情况下,这样或那样的粮仓会塌在这样或那样的人身上?答案是巫术。那个人倒霉是因为做了一些扰乱或冒犯巫师的事情。他或她的行为和幸福承受着道德关系的重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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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的整个作品中,E-P一次又一次地提醒读者,巫术当然不是真实存在的。与此同时,他也不断努力让阿赞德人不显得那么有异国色彩,并让他的西方读者相应地带上一些异国色彩。没错,这当然很奇怪,他说,这违背了某种常识。但他也以一种微妙而礼貌的方式辩称,常识的确只是某种意义上的常识,从其本身来看,阿赞德人对巫术的信念是完全合理的。他说,归根结底巫术的功能是调节人们之间的关系,强化他们的文化价值。它也是一个令人钦佩的自然哲学体系;难道我们在生活中遇到奇迹和困惑的时候,不也都会问“为什么”吗?对巫术的信仰与人类责任和对自然的理性认识是完全一致的。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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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E-P甚至提出阿赞德巫术习语听起来很像西方的好运习语(idiom of luck)。这种打压更傲慢的西方读者之优越感的努力,是使得E-P成为一名以细致入微为特质的分析家的部分表现。他指出了一个现象。如果我们坐在谷仓下面,它倒塌了,我们可能会说是运气不好。我们甚至可能会像阿赞德人一样问,为什么是我们?我们做了什么才遭受这个?事实上,鉴于这类问题的明显性质,我认为在“运气”这一点上,甚至可以比E-P的本意更进一步来论述。比如说,在疾病的问题上,他划了一条界线,对医学事实不加质疑。我们知道癌症不是我们冤枉了某个邻居的结果;我们甚至知道,虽然感染艾滋病毒可能是使用另一名海洛因成瘾者受感染的注射器所致,但在道德层面上,吸毒与检测呈阳性之间没有因果关系。然而,对艾滋病毒阳性患者的污名仍然存在;艾滋病在道德上的负面意义是一个社会事实。不管它在现实中有没有根据,它都会产生影响。癌症也是如此;它经常招致耻辱,经常促使人们提出这样一个问题:我做了什么,才让我遭受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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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回到那种老派的说法上,“我们”没有那么文明开化,“他们”也没有那么原始。我们不是现代的,他们也不是传统的。我们不那么科学,他们也不那么神秘。我们不是那么理性,他们也不是那么非理性。“将不幸归因于巫术并不意味着排除我们眼中的真实原因,而是将其叠加在真实原因之上,赋予社会事件道德价值。”10把“巫术”换成“运气”或“不好的行为”,或者换成“罪恶”,就离利兹(Leeds)或科罗拉多泉(Colorado Springs)人的看法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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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文斯—普里查德使阿赞德人去异国化的努力,是人类学家推倒自身启蒙偶像的悠久而杰出传统的一部分。E-P会毫不迟疑地谈到常识和破除迷信,同时,E-P也在他的作品中偶尔暗示自己要对魔法世界保持开放态度。在他关于阿赞德人的工作中,很早就开始谈及巫术了,阿赞德人说巫术发生的那一刻就像火或光。“我只见过一次进行中的巫术。”E-P写道。没有跳过一个瞬间,也没有一丝偏离他清晰而清醒的牛津——剑桥风格的行文。在一次常规的夜间散步中,他看到了这样一道光,但无法找到它的来源。第二天早上,他得知一位邻居去世了。他说,那道光“可能只是有人在他上大号的路上点燃了一把草,但光移动的方向和随后的死亡事件都符合阿赞德人的观念”。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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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人类学家会对这种可能性持开放态度。他们至少不会公开嘲笑它。尽管如此,大多数人绝不会相信这种观念并将其形诸文字,大多数人都试图提出——并不是没有道理的——明显非理性的信仰、神秘的参与形式、巫术等在他们的信念体系里是合理的,有时甚至在我们的体系里也是合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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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波洛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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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波洛洛人自称为鹦鹉到底意味着什么的学科内讨论当然是沿着这个方向进行的。在列维—布留尔之后,人们对波洛洛人所言的兴趣转向了用比喻的方式来解释它;而在此之前他们曾被认为不具备比喻的能力。例如,列维—斯特劳斯几乎毫不在意列维—布留尔的结论,后者认为这种说法是隐喻性的,它指向的是图腾在这种文化中的重要性。然后,在20世纪70年代,一位人类学家克里斯托弗·克罗克(J.Christopher Crocker)最终对波洛洛人进行了深入的、基于田野调查的研究后,补充了一些重要的细节。[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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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克罗克告诉我们,只有男人会说他们是鹦鹉,而且他们也只有在某些情况下才会这样说。其次,鹦鹉(或者更具体地说,红色金刚鹦鹉)是和神灵相关联的,这是因为神灵和鹦鹉都是明亮的颜色,也因为它们都可以在遥远的悬崖表面的猛禽巢穴和某些树的顶部被发现。这部分意味着鹦鹉(所有鹦鹉,不仅仅是红色金刚鹦鹉),或者更具体地说,鹦鹉的的羽毛是仪式表演中的重要装饰,而许多仪式是由男性主导的。为此,鹦鹉羽毛倍受重视;男人和女人都把他们的私人收藏储存在用棕榈树干制成的保险箱里。这些羽毛很多都是波洛洛人从野鸟身上采来的,但他们也饲养鹦鹉作为宠物——这是他们驯养的唯一一种宠物。波洛洛人确实有狗,巴西人还引进了鸡和猪,但这些动物都没有被赋予情感连结。人们喜爱鹦鹉、为它取名,甚至为它举行葬礼(这不同于其他动物)。尽管它们确实有时会被羞辱:在村庄举行重大仪式之前,这些心爱的宠物会被拔光羽毛,至少暂时成为“可怜的被剥光了,剩下一团赤裸的皮肉和骨头的东西”。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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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显然鹦鹉很重要。它们是一种象征性的纽带,通过一个复杂的仪式系统将人、神灵和团体(部落)联系在一起。但事情的关键是:所有的宠物鹦鹉都由女性拥有,而且在某种意义上,男性也一样。波洛洛人社会是个母系社会,同时也是入赘制的社会(也就是说,男性与他妻子的家人住在一起)。所以一名男性会被拉向两个方向,并负有两套义务和情感关系。回到他的原生家庭时,他负责照顾他的姐妹和她们的孩子。但他也是他妻子的丈夫。克罗克告诉我们,婚姻往往是出于爱情的结合;但尽管如此,男性总会觉得自己在妻子的亲属中间像个外人。仪式制度是他实施逃避的途径之一。在仪式中,他扮演了重要的角色“神灵”。于是,通过自称鹦鹉,基于他们与这些鸟共有的一些关键特征,男性就在自己和鹦鹉之间建立了一种隐喻性的联系。像鹦鹉一样,他们是仪式经济的重要组成部分;而且和鹦鹉一样,他们也是一种宠物。强大,但还不足够强大。有掌控力,但也并未实际掌控事务。在说“我们是鹦鹉”时,男性想做的是“表达对他们男性处境的反讽”。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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