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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80592 独木舟在平静的水面上划过,击碎了云杉、落叶松和铁青色天空的倒影。日照中天,船桨溅起的水冷如寒冰。随着独木舟靠近小岛,林地被留在了身后。独木舟上载着死尸,尸体将被埋在岛上,卢伯克只好挤在船尾。这是一名男性,像生前那样穿着毛皮衣服,带着用驼鹿牙齿制作的项链,野猪獠牙做的吊坠,腰带上系着一把石刀。这是他在北欧水道和林地多次旅行中的最后一次,现在他必须加入他的祖先,居住在这个亡灵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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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80594 卢伯克正前往鹿岛墓地(Oleneostrovski Mogilnik),位于今天俄罗斯西北的奥涅加湖(Lake Onega)中间。现在是公元前6200年。[1]划动独木舟的是死者的儿子们,这只是众多向岛上驶去的小船之一。人们来自四面八方,葬礼为在北方森林中度过了艰苦冬天的他们提供了聚会的借口。他们忙着聊天、交易燧石和皮毛,交换故事和讨论未来的计划:夏天谁要去哪里,去多久,和谁一起去。他们还必须确保死者安全进入亡灵和祖先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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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80596 1939年,斯大林时期的苏联国家历史和物质文化研究所所长弗拉季斯拉夫·约瑟福维奇·拉夫多尼卡斯(Vladislav Iosifovich Ravdonikas)[2]收到助手和门生古里纳(I. I. Gurina)对鹿岛墓地的发掘结果。古里纳的工作始于1936年6月,她找到了一座被云杉和落叶松覆盖的岛屿。林间有当地人近来开挖沙石的大坑,里面曾是北方的巨大冰川。他们称这里为“亡灵岛”,因为采石过程中挖出了人骨。许多坟墓因为人们的好奇和寻宝的意图而被挖开,但找到金银的希望很快落空了。古里纳找到了截然不同的考古学财宝。与人类墓葬联系在一起的是用兽牙和兽骨制作的首饰、驼鹿和蛇的小雕像、石刀、骨制尖头和燧石工具。[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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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80598 在3个工作季中,她发掘了170处墓葬。有的墓中发现了保存完好的骨架,有的则只是人骨碎片。有的墓中有大量装饰品和工具,有的则很少或没有。岛上埋着男人、女人和孩子。18处墓中埋着2人,有几处埋着3人。古里纳估计,墓地共有500处墓葬。若非1938年苏联批准入侵芬兰的计划让国家安全部门终止了她的工作——奥涅加湖正位于入侵路线上——她可能还会发掘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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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80600 古里纳的工作让拉夫多尼卡斯左右为难。鹿岛墓地的巨大规模和丰富内容暗示其主人是农民——至少按照马克思主义的社会演化和物质文化理论而言如此。由于他在斯大林时期的苏联工作,考古考察的目的是确证恩格斯提出的社会演化模式,因此拉夫多尼卡斯必须证明这点。原始共产主义被认为经历了两个阶段:完全居无定所的狩猎采集者代表的早期氏族阶段,以及定居农民和牧民代表的晚期氏族阶段——当时人们第一次以大社区的形式生活,并有了物质财产。鹿岛墓地属于哪个阶段呢?社会复杂程度暗示它属于晚期氏族阶段(拉夫多尼卡斯认定时间为公元前2000年),但这一阶段必不可少的陶器和家畜在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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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80602 就像今天许多考古学家遇到无法解释的问题时喜欢做的那样,他的答案是“仪式”。鹿岛墓地的主人一定有不把陶器和家畜骨头放进死者墓穴的仪式禁忌。于是,这个问题得到了解决,恩格斯的历史观仍然成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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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80604 拉夫多尼卡斯完全错了。卢伯克的独木舟上的人们从来没有听说过陶器,也没有家畜的概念。他们比拉夫多尼卡斯认定的时代至少早了4000年,在公元前6700—前6000年之间将这个岛用作墓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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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80606 独木舟抵达岛上,被拖上了岸。这个岛很小,长只有2.5千米,宽不到1千米,岛上长满了云杉和落叶松。尸体被放在担架上,人们一言不发地沿着树木间的小道前行。卢伯克跟着他们来到一片空地,那里已经聚集了大约50个人。这里就是墓地。沙土小丘是之前的墓葬所在。有的看上去还很新,有的则已经长满了小草和幼苗。人们挖好了新的坟墓,和其他的一样,墓很浅,呈东西向。葬礼仪式开始,卢伯克站在围观者中间,看着萨满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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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80608 尸体被安放进墓中,头朝东,死者的财产被放在他的身侧:一把石刀、一些骨制尖头和燧石工具。[4]现在,人们分散到墓地边缘的火堆旁开始闲谈。卢伯克留在墓边,对死者的生平感到好奇。过了8000年多一点的时间,在他的衣物和肉体早已腐烂得无影无踪之后,古里纳发掘出了他的尸骨。她仔细地画下每块骨头和每件器物,同样对那个人的身份感到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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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80610 在拉夫多尼卡斯对古里纳的发现做出解释差不多50年后,有人做了第二次尝试。这次的解释来自两位完全不受马克思主义正统理论影响的考古学家:密歇根大学的墓地分析专家约翰·奥谢(John O’Shea)和谢菲尔德大学(University of Sheffield)的北欧中石器时代狩猎采集者研究顶尖专家马雷克·兹韦莱比尔(Marek Zvelebil)。[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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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80612 他们以古里纳的信息为基础,使用复杂的统计学方法,将各处坟墓放到一系列相互重叠的群组中。他们认为这些群组反映了鹿岛墓地主人在昔日社会中所处的社会阶层。他们宣称那个社会分为两大宗族,分别以驼鹿雕像和蛇的雕像为标志。[6]这些雕像只出现在某些墓穴中,墓主人可能属于宗族的世袭首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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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80614 由于某些工具只与男性埋在一起——如骨制箭头、鱼叉、石刀和匕首——奥谢与兹韦莱比尔提出,社会中存在鲜明的劳动性别分工。女性没有特定的工具陪葬,更常见的是和用河狸牙制作的珠子埋在一起。考古学家们认定,用驼鹿、河狸和熊的牙齿制作的吊坠是财富的标志,因为当墓中出现大量此类物品时,刀和箭头的数量也很多。用熊牙陪葬的人最富有,主要是年轻的成年男子。这暗示了财富的取得取决于身体健康程度,特别是狩猎能力的高低——年老体衰意味着失去威望和权力。对女性而言,通往财富的道路似乎是婚姻和与男性的血缘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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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80616 4处墓穴与其他的截然不同。墓中放置了许多陪葬品,尸体以几乎垂直的方式落葬,死者看上去就像仍然站在地上。奥谢与兹韦莱比尔认为这些是萨满,就像古里纳本人曾经提出的那样。最后,11处年长男子的墓穴中只有骨制箭头——他们可能是一群特殊的猎人,被禁止积累自己的财产和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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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80618 奥谢与兹韦莱比尔得出结论,在鹿岛墓地埋葬死者的那些人的社会生活比过去和当时绝大部分狩猎采集者更复杂。因此,他们很可能整年生活在尚未发现的村落中,远离这个似乎是祖先专属世界的亡灵岛。奥谢与兹韦莱比尔认为,鹿岛墓地的主人通过在覆盖涉及俄国北部和芬兰东部的燧石与板岩贸易网络中扮演“中间人”来获得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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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80620 拉夫多尼卡斯对鹿岛墓葬的解释直到将近半个世纪后才受到重大挑战,而奥谢与兹韦莱比尔的解释只享受了不到10年的荣光。1995年,他们的结论遭到蒙特利尔大学肯·雅各布斯(KenJacobs)的质疑,鹿岛墓地再次被重新解读。[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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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80622 雅各布斯认为,墓穴间的相似点比不同点更重要。他提出,鹿岛曾是散布在奥涅加湖沿岸和附近林地中的许多狩猎采集者小群体的“仪式中心”。他认为这是一个平等社会,把墓中珠子、吊坠和器物数量的不同归因于保存状况的差异,而非财富与地位的区别。在雅各布斯看来,鹿岛墓地类似于在当地一直生活到19世纪的萨米人(Saami)的圣所。萨米人同样把死者埋在湖中的小岛上。这样做是为了防止亡灵回到定居点,因为他们相信亡灵会试图把亲属和财产带到冥界。被限制在岛上后,亡灵就不会打扰他们喜欢的狩猎和捕鱼地点。将死者埋在鹿岛墓地的人们可能有类似想法,也许他们是萨米人的直系祖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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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80624 暮色降临,卢伯克看着月光下舞动的影子,他听着歌唱,但听不懂歌词。此时的他可能对今天的考古学家们心有戚戚,如弗拉季斯拉夫·约瑟福维奇·拉夫多尼卡斯、约翰·奥谢、马雷克·兹韦莱比尔和肯·雅各布斯。他们同样在追逐过去生活的影子,同样缺少人来翻译他们试图解读的语言——熊牙、鹿齿和骨制箭头的语言。当月亮升起、流星到来时,卢伯克借来一条独木舟,驶入了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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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80626 他离开奥涅加湖西缘,向波罗的海沿岸行去。有时,他不得不把独木舟从一条河拖到另一条河,不得不涉过许多林中的积水,都是河狸筑起的堤坝造成的——在北方森林中,这种动物似乎远比任何人都更专注于改造自然。[8]卢伯克瞥见过驼鹿,他靠鱼和浆果为生,在星空下入睡——当没有被猫头鹰和嚎叫的狼惊醒时。要不是永远湿漉漉的双脚、酸痛的身体和不断的昆虫叮咬,他的游荡生活将如田园诗般愉快恬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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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80628 驶过广袤的拉多加湖(Lake Ladoga)后,他进入了涅瓦河(River Neva)出海口附近的芬兰湾(Gulf of Finland),抵达后来圣彼得堡将繁荣发展起来的地方。随后他开始向南而行[9],穿越宽阔的河口,在大量小岛间穿梭,有时朝开阔的水域驶去。海豚经常尾随,偶尔也会带路;海豹总是保持警惕;海鸥则会俯冲到这个来到它们中间的陌生独木舟驾驶者的头顶。卢伯克经过了许多沿岸营地,有的可以看到印第安棚屋似的帐篷,有的则是小木屋。人们坐在自己的独木舟和缓慢燃烧的火堆边。他们在修理渔网和鱼叉,准备食物,相互讲着故事。[10]卢伯克在波罗的海上向南行进了超过1500千米。现在是公元前5000年,冬天即将到来。岸边出现了大群椋鸟,树叶已经变黄,夜晚越来越长。因此,瑞典南部一个潟湖口周围的杂乱定居点显得非常吸引人,袅袅的烟雾暗示着温暖的火堆和烤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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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80630 这个定居点今天被称为斯卡特霍尔姆(Skateholm),是整个北欧最大的中石器时代遗址之一。今天在斯卡特霍尔姆的平静农田上完全看不到其活跃的史前过去。海平面比当时下降了几米,昔日潟湖中的小岛成了平地上的低矮土丘。如果土壤被刮走或吹走,史前海滩上的沙子就会露出。犁让中石器时代生活的废墟重见天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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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80632 20世纪70年代末,人们的确是在犁地过程中发现了石质工具,那是中石器时代的斯卡特霍尔姆的最早痕迹。[11]隆德大学(Lund University)的考古学教授拉尔斯·拉松(Lars Larsson)对此展开勘察。他在1980年试挖掘的壕沟中不仅发现了丰富的器物,还找到了许多动物骨骼,包括小鱼的,表明这里的保存状况非常好。不仅如此。正当这处中石器时代废墟的出土物品变得稀少,暗示已经到达生活区边缘时,一条试挖沟露出了下方海滩干净黄沙中的一片深色沉积物。在表层的几厘米被刮去后,一颗人类头骨露了出来。这是一座墓穴,它是拉尔斯·拉松将在斯卡特霍尔姆发掘的64座墓穴中的第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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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80634 几年后,他挖出了超过3000平方米的史前定居点,发现了不是1处,而是3处墓地,并找到数量可观的工具和兽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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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80636 公元前5000年时,潟湖入口宽0.5千米,中间有两座小岛,其中之一只比水面稍高。那里是被淹没前的墓地。现在,人们使用较大的那个岛,它将是被拉松完整发掘的墓地:共53座墓穴。潟湖背后,岸边长着粗大的芦苇,因为寒冬而枯蔫,蜿蜒的河水在其间穿流而过。远处是一片密林,但并非北方的松树林,而是落叶林。卢伯克回到了橡树、榆树、酸橙树、桤木和柳树的世界。[12]他在距离岸边1千米的海面上上下起伏,看见人们围坐在火堆边和小毛舍旁。独木舟停泊在芦苇丛中,还晾着渔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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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80638 斯卡特霍尔姆人被潟湖种类极其丰富的动植物所吸引。冬天,他们到附近的林地追踪野猪和鹿,设陷阱捕捉狗鱼和鲈鱼,用网捕捞河中繁盛的大群刺鱼来榨油)。网还被用来沿着岩石岬角捕捉海鸟:海鸥、刀嘴海雀和绒鸭。当海面平静时,他们会出海捕捞鲱鱼,或者用鱼叉捕猎白海豚和鼠海豚,还在一些夜晚追踪聚集在岸边的海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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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80640 从拉尔斯·拉松发掘出的动物骨骼中可以清楚地想见所有这些活动:共发现了87种不同生物。鉴于品种如此丰富,他认为人们整年生活在斯卡特霍尔姆。但彼得·罗利——康维后来得到了这些骨头,并利用自己精通的动物解剖、生殖和行为知识展开分析。[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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