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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绳纹人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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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杂的日本狩猎采集者和最早的陶器,公元前14500—前60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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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都停了下来,他们抬起头,安静地注视着。有短暂的一瞬,约翰·卢伯克对他不知情的新主人们的“他者”感消失了。发出隆隆声、冒着烟的火山起到了这个效果——巨大的情绪反应战胜了文化差异。但这一切稍纵即逝。上野原(Uenohara)的居民再次透过自己的文化滤镜望着、听着远处的火山——卢伯克对他们的神话和观念信仰一无所知。随着人声和工作声重新响起,他恢复了观察者身份,而非公元前9200年日本九州岛上生活的参与者。公元前6700年离开长江后,卢伯克退回到了2500年前的上野原。[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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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野原是九州南岸的一个村子,位于今天鹿儿岛湾的最深处。[2]当地居民为狩猎采集者——种植水稻的理念和稻种最早要到公元前5000年才会从彭头山沿着长江河谷向东传到日本。[3]为了前往这个村子,卢伯克在抵达岛的西岸后穿越了岛上覆盖着茂密森林的丘陵。他沿着迷宫般的小径穿过橡树和栗树林,空气中弥漫着秋天的味道,枝头挂满了当季的累累硕果。[4]很快,卢伯克在林中发现了没有谋面的同伴:他认出了泥土中鹿的足迹,灌木上的猪毛,还有树桩上的斧子痕迹。小径将他带到一片空地,那里散布着13间锥形小屋。时值下午3点左右,成年人正在忙着生火和制造工具,村里的孩子们则在屋子间相互追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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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上野原人刚刚从林中走出,拿着一捆捆芦苇和装满林产品的袋子。卢伯克猜测芦苇将被用来修建一间新茅屋:一个圆坑的周围已经用木桩搭好了棚屋的框架。[5]几个男人正用石斧伐树,清理出更大的空地。他们的工作让海对面的景象出现在眼前,露出远处一座顶部被云雾环绕的山——或者说卢伯克是这样认为的,直到那山隆隆作响,喷出又一股烟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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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野原人看上去结实、健康又幸福。他们穿得很少。孩子和一些成人赤身裸体。许多人只在腰上围了条皮裙,有几个人穿着短袍。除了年纪很大的老人,他们的皮肤呈明亮的黄褐色,乌黑的头发被扎成辫子,或者用发带固定在脑后。有的戴着用鹿齿和野猪牙做的项链,几名男子的胸口用红颜料画了螺旋形图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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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在彭头山那样,卢伯克被吸引到一名陶匠身边坐下——这次是个满脸皱纹、牙齿掉光的老妇人。她正在完成的陶器远比卢伯克在世界各地旅行时所见的精美——陶器近乎球形,带有长颈和弯曲的吻部,大小类似足球。然后,她用瘦骨嶙峋的手指推着一根缠有绳索的细棍在罐子表面滚动,印下精致的几何图案。然后,她把滚筒移到另一个位置再次滚动,逐渐在整个表面印满自己的图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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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她即将完成最后的压印时,火山爆发让她失去了节奏。她一度僵住,缠绕着绳索的滚筒停留在黏土上方几毫米处。但犹豫只持续了片刻,因为她曾多次看到和听到火山爆发。她在其阴影下度过的漫长一生中,火山从未有过宁静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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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野原是日本各地被纳入绳纹文化(Jomon culture)的众多考古遗址之一,其中许多似乎被常年居住。“绳纹”之名来自他们装饰陶器的技术,意思是“绳子的纹饰”。[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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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77年,美国生物学家和古文物学家爱德华·莫尔斯(Edward S. Morse)第一个发现了这种文化的痕迹——差了12年没能赶上维多利亚时代人约翰·卢伯克的《史前时代》。他在今天东京附近的大森(Omori)发掘了一个贝丘,并在考古技术方面培训日本学生。[7]他们很快发掘了更多遗址,并开始发现将被认定为绳纹文化的陶器、房屋和器物。陶器形制的繁多使其被分成许多文化子类,在上个世纪,新发现和放射性碳定年数据不断修正着分类。今天,它被公认划分为6个文化时期,从出现最早陶器的绳纹文化草创期到截至公元前500年的绳纹文化晚期。[*]此后,水稻农业开始在日本大规模出现,这可能由中国和朝鲜移民带来的。[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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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野原属于绳纹文化早期,最早的定居村落就在这一时期出现。从传统的流动狩猎采集者生活方式向定居的转向发生在公元前9500年左右,似乎是对全新世气温升高和降水增加的反应,就像耶利哥的奠基那样。但不同于约旦河谷的居民,绳纹人仍然完全依赖野生食物,有丰富的林地和沿海资源可供利用。[9]他们还广泛使用陶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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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绳纹陶是世界上最早的陶器。它是上次冰河期行将结束时日本狩猎采集者文化早熟的一个例证。在1960—1962年的发掘中,九州西部的福井岩窟(Fukui Rockshelter)找到了已知最早的陶片。[10]这个小山洞位于一块凸起砂岩的底部,洞中光线充足,可以清楚地看到附近的河流。冰河期的狩猎采集者很喜欢这个洞,在那里留下了从末次冰盛期之前开始积累的深达5米、埋藏了丰富器物的沉积物。最早的陶片出现在公元前13000年的土层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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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片的发现招致了广泛的怀疑。1962年,两位杰出的教授——山内清男(Suago Yamanouchi)和佐藤宏之(Hiroyuki Sato)发表了著名的《绳纹时代的陶器》一文[†],认为定年结果或在福井洞使用的发掘方法一定有误,那里的陶器不可能早于公元前3000年。[11]陶器在日本的出现比在西亚和欧洲早了至少6000年,这让他们觉得不可思议。他们的态度在今天看来令人吃惊,因为现在的考古学家常常过于仓促地宣称自己所在的地区为某种文化创新的源头。随着更多放射性碳定年数据和陶器发现的积累,以及对新的定年方法信心的增加,山内和佐藤不得不承认错误:日本的确拥有世界上最早的陶器。[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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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早熟不仅体现在陶器上。日本的冰河时代狩猎采集者还打磨石斧,使其成为更好的工具,比西方人采用这项技术早了好几千年。[13]绳纹人还发明了用漆树汁液制作的漆器。这需要采集、加热和过滤,然后小心翼翼地涂到器物表面。近年从北海道的垣之岛(Kakinoshima)发掘出了世界上已知最古老的漆器:放在公元前7000年的墓葬中的一把红漆梳子。[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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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何绳纹人如此有创造力?为何他们比世界上其他任何地区都早那么多年开始制造陶器?只有中国陶器的出现与其相差不算太远,前者可以用种植水稻的需要来解释。绳纹时代的权威,来自俄勒冈大学的梅尔文·艾特金斯(Melvin Aitkins)认为,日本人发明陶器是为了烹饪和储存来自茂密阔叶林地的产品,九州在公元前13000年时便已经被其覆盖。他表示,从阔叶林和陶器同时进入日本北方诸岛可以看出这种关系,两者都在公元前7000年左右出现在最北面的北海道岛。[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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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上述观点有两个问题。首先,陶器对生活在林地环境中的狩猎采集者并非必需——公元前12500年西亚的马拉哈泉村人和公元前9500年北欧的斯塔卡人完全依赖用柳条、树皮、皮革、木头和石头制成的容器也能生活得很好。陶器无疑会让九州林地中的烹饪者生活更加便利,而且从食物残渣来看,陶器的确被用来炖煮蔬菜、肉类和鱼,但人类没有这些器皿也很容易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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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本州岛北部大平山元(Odaiyamamoto)遗址发现的新陶器样本让艾特金斯的理论遇到了第二个问题。粘在陶器内壁的残留物的放射性碳定年结果为公元前14500年,将陶器的起源至少又向前推进了1000年。[16]当时,本州可能只生长着稀疏的松树和榉树。因此,日本陶器的发明是为了存储和烹饪橡子以及其他阔叶林产品的理论不可能正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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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蒙弗雷泽大学的布赖恩·海登提出了另一种解释。这为他信奉的社会竞争是文化变革驱动力的说法提供了又一例证,我们在分析他关于墨西哥南瓜种植起源的理论时已经对此有所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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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登暗示,陶器拥有一系列重要特性,使其成为彰显所有者声望的物品和为客人上菜的理想容器。最初,制陶手艺很难掌握,需要仔细挑选黏土,准备防裂剂,以及探索、试验和优化塑形和烧制技术。邻居和来自更远地方的访客会被制造陶器所需的劳动量和技巧所折服。展示带有奇异装饰的新颖造型能给他们留下更深的印象。最让人惊讶的可能是通过在宴会上夸张地砸碎陶器来炫富。[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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绳纹时代后期可能出现过表演性的摔碎陶罐的行为,因为曾发现过巨大的“陶片丘”。[18]随着造型变得更加精致,许多绳纹时代后期的陶器无疑主要用于展示。在基本的花盆形制的基础上,边缘被塑造成壮观的火焰形状,或者塑造出缠着陶器的蛇,并雕有伸出的舌头。有时,装饰导致陶罐过于头重脚轻,几乎无法立住。[19]漆器一定也非常惊人,就像今天这样。不过,我们不能轻易将这种解释套用到福井洞等地的最古老陶器上,坦率说,它们非常平淡乏味。我们目前对最早的日本制陶者了解太少,无法确定他们究竟更关心打动来访者还是发明一种炖蔬菜的方法。不过,我们知道到了公元前9500年,许多人已经在上野原这样的永久据点过着定居生活。虽然陶器已经发明,但定居生活方式对于陶瓷技术的发扬光大至关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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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卢伯克在小屋间漫步,时而停下来从人们背后窥伺,品尝小块食物时,安定感很快让他想起了之前去过的其他狩猎采集者定居点,特别是西亚的马拉哈泉村和北美的科斯特。许多树被清理,房屋似乎是永久性的。磨石和陶器显然不是为了从一处营地带到另一处而设计。陶制炊具内的东西和垃圾堆显示,上野原人拥有丰富的食物来源,他们显然从林地、淡水溪流、海边和海中取食。就像马拉哈泉村和科斯特人那样,他们靠着丰富的自然收获放弃了传统狩猎采集者的流动生活方式,享受定居的村落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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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正如其他任何村落,上野原拥有独特的环境和一系列文化特点。卢伯克看到更多的陶匠在工作,有的用海贝代替绳结给陶器印上花纹。猪肉被挂在设计巧妙的灶坑上方熏制,这种灶坑有两个通过短通道相连的开口。其中一个开口上方用树枝挂着肉块,另一个开口处点火。烟从通道飘过,笼罩在肉周围。正在制造的石质箭头两边有明显的锯齿,完全不同于卢伯克在其他地方看到的。身体装饰也不相同:绘制的图案很夸张,许多人佩戴用黏土烧制的粗大耳环,上面刻着漩涡和螺旋图案。[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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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精致,但这些身体装饰似乎不代表地位。上野原好像没有指定的首领,也没有财富差异。所有房屋在大小和结构上都很相似,每堆火上都烹煮着同样类型的食物,对谁能坐在哪里同谁说话似乎也没有限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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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上野原的一天行将结束时,卢伯克查看了自己抵达时从林中归来的那些人所带的包裹。包裹被扔在一排挖好的黏土坑边,里面的东西撒了一地:橡子。两个女人正在工作,将一层层碎石和切碎的芦苇铺到每个坑底。橡子被倒进坑里并压实,然后再铺上芦苇和碎石,直到几乎与地面齐平。最后,女人们用黏土盖住坑,形成防水层。就这样,坚果可以不受啮齿动物和潮气的侵害,安全地储存到每年冬天食物短缺的时候,而且等到吃的时候,它们的苦味也会消失。[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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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工作结束,太阳落下,卢伯克被吸引到火边。那座半完工小屋旁聚集了一群人,卢伯克坐在他们中间。一堆芦苇尚未被绑到木桩上——人们似乎不着急完工。滚烫的石头上,包在叶子里的鱼滋滋冒着油。一些成人和孩子已经铺好植物纤维做的垫子睡了;另一些人低声交谈,或轻轻地给孩子唱歌。当卢伯克加入他们时,夜空中出现了奇观:红色和橙色不断变幻,然后加深为紫色和紫红色。空气中有淡淡的硫黄味,火山灰飘落,在拉开的夜幕中发出荧光,犹如一场小小的烟花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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