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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249210 我不是开玩笑的,科学家的研究大多解答极其专一的问题,他们不可能一次回答所有的问题。美妙又威力无穷的RNA世界假说,其实建立在一个“恩赐”上,也就是RNA事前已经存在了。对于提倡RNA世界的先驱来说,重点不在于RNA从哪里来,而在于它们能做什么。当然还是有人对RNA的合成过程感兴趣,然而他们却很快地陷入各自的小圈子里,循环往复地为自己所拥护的假说争辩。或许RNA是在外太空由氰化物合成的,或许它们是闪电击打地球上的甲烷和氨气合成的,又或许它们是在海底火山口冶炼愚人金时一起产生的。这些假设都各有各的优点,但是也都面临一个非常基本的问题,那就是“浓度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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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249212 要制造单一的RNA字母(核苷酸)并不容易,不过如果核苷酸浓度够高,它们会很快形成聚合物(也就是RNA分子)。大量的核苷酸分子会自动聚在一起变成RNA长链。但是当核苷酸浓度降低时,逆反应就会发生,RNA会自己降解成单一核苷酸。问题就在这里,RNA每自我复制一次,就会消耗核苷酸,因此导致核苷酸浓度降低。除非有办法持续快速地生产核苷酸(且一定要比消耗速度快),否则RNA世界不可能行得通,当然也无法解决任何问题。这样当然不行。所以,任何人如果想要在科学上获得一点实质的进展,那最好先把RNA当作天赐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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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249214 当RNA起源的解答遥遥无期时,他们忽略这个问题确实有其正当性。不过解答最后出现得颇有戏剧性。RNA分子当然不是长在树上,而是长在碱性热泉里,或者至少可从模拟的泉口中得到。不屈不挠的地质化学家罗素(我们在第一章已经介绍过他)、迪特尔·布劳恩与他的德国同事,在2007年发表了一篇极为重要的理论论文,文中提到,在碱性热泉环境下核苷酸的数量可以累积到惊人的程度。这与热泉区可以产生极大的温度梯度有关。罗素认为,在第一章提到的碱性热泉里,泉水通过许多细小而互相连接的孔洞,而热泉的温度梯度会通过这些孔洞循环制造出两种流动。第一种是对流,就像煮开水时会看到的。第二种则是热扩散,也就是热会往较冷的海水里扩散。借着这两种流动的交互作用,热泉会渐渐在较低的孔洞中填满各种小分子。在他们的仿真热泉系统中,核苷酸的浓度可以达到起始浓度的数千甚至数百万倍。如此高浓度的核苷酸很容易产生RNA分子。因此他们推论,这样的环境会强迫生命分子从高浓度的环境中开始进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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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249216 不过碱性热泉还可以做得更多。理论上较长的RNA链或DNA链,因为体积较大更容易填满孔洞,会比单一核苷酸累积更多。据估计,100个碱基大小的DNA分子可以累积到起始浓度的1000万亿倍。如此高的浓度足以让我们前面讨论过的各种反应发生,比如RNA分子彼此结合之类。最有趣的是在这里忽高忽低的温度环境中(如热循环一般),可以发生全世界实验室里随处可见的聚合酶链式反应(简称为PCR)来促进RNA分子复制。在进行PCR时,高温会让DNA分子解旋,然后DNA就可作为模板,等温度较冷时就有一条单链可以开始复制。结果导致分子复制的速度呈指数级增加。[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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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249218 总结一下,热泉区的温度梯度可以让核苷酸浓度增加到某种程度,从而促进RNA分子形成。同样的梯度也会增加RNA的浓度,有利于分子接触。而忽高忽低的温度可以促使RNA复制。我们恐怕很难找到一个比这里更适合形成RNA世界的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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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249220 那么关于第二个问题,我们如何让RNA分子从自我复制、彼此竞争的世界,走向一个比较复杂,并开始制造蛋白质分子的世界呢?同样,热泉也许可以给我们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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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249222 如果在试管里加入RNA,然后再放入一些材料以及所需的能量(比如ATP),它就会自我复制。事实上,除了自我复制以外,它还会开始进化,这是20世纪60年代美国分子生物学家索尔·斯皮格曼和其他人所观察到的现象。RNA在试管里面复制几代之后,复制速度会越快来越快,近乎疯狂。虽然实验过程有人工参与,但它们自发变成了会不断加速自我复制的RNA链,超乎想象,简直就是“斯皮格曼的怪物”。有趣的是,你可以从任何东西开始反应,不管是如病毒那样复杂的RNA,或者是人工合成的简单的RNA。你甚至也可以只加入一些核苷酸外带一些聚合酶去把它们连在一起。不管你从哪里开始,它们最后都会趋向相同的结果,就是变成一样的“怪物”,一样疯狂自我复制的RNA链。这些斯皮格曼怪物很少超过50个字母,就像分子版的《土拨鼠之日》[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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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249224 重点就在这里,斯皮格曼怪物不会再变得更复杂,它会停在50个字母的长度,因为这恰好是复制酶所需要的长度。没有复制酶,RNA链就无法继续复制。当然,RNA分子本身目光如豆,所以在这样的溶液里它也不会变得更复杂。那么,最原始的RNA凭什么要开始牺牲自己的复制速度,来换取制造蛋白质的能力呢?要跳出这个框架,唯有当选择发生在“更高层级”时才有可能。也就是说,自然选择的对象变成某个整体(比如细胞),而RNA只是整体中的一部分。问题是今天所有的有机体细胞都太过复杂,它们不可能未经进化就一下子出现。所以自然选择一定要作用于细胞,才不会允许RNA拼命复制。这还是一个鸡生蛋蛋生鸡的两难问题,就像蛋白质和DNA谁先谁后的问题一样,虽然没有后者那么出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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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249226 我们已经看过RNA可以完美地解决DNA和蛋白质谁先谁后的问题,那么现在谁来打破RNA出现的问题?其实答案就在眼前,那就是碱性热泉已经做好的无机矿物细胞。这样的矿物细胞大小恰好和真的细胞一样,而且热泉区又无时无刻不在制造它们。所以如果一个细胞内包含的所有分子,可以源源不断地产生新的材料帮助自我复制,那么这个细胞就会开始“繁殖”,也就是说,细胞内的材料会集体侵入其他无机细胞的空腔。相反,如果是一群只晓得尽快复制自己的“自私”RNA,那最终它们就会输掉竞争,因为它们不会持续产生复制自我所需的新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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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249228 换言之,碱性热泉环境会渐渐地淘汰只会快速复制自我的RNA分子,而选择出具有完整代谢功能、能独力运作的完整细胞。毕竟蛋白质才是真正能够支配代谢的主角,不可避免地,它们一定会取代RNA。不过蛋白质当然不会突然出现,最早的代谢一定是由矿物质、核苷酸、RNA、氨基酸和一些复杂一点的分子(比如接在RNA上的氨基酸)共同协力完成。这里的重点是,原本只是简单的分子间化学亲合力,在这个允许细胞自由增生的环境中,变成筛选复制整体的能力,也就是说,筛选出能够自给自足,最终可以独立自主的生命。而DNA起源的最后一条线索,正是从已经自主的生命里找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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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249230 细菌之间有一道巨大的鸿沟,将它们分成两群。在第四章里我们将会看到这鸿沟对进化来说有多重要。在此,我们只要关注它和DNA起源的关系即可,不过这关系也够深厚了。鸿沟的一边是真细菌(eubacteria,希腊文的意思为“真正的”细菌),另一边是一群从许多方面来看都和真细菌一样的细菌。这第二群细菌现在叫作古细菌,或简称古菌。古细菌之所以得名,是因为当初认为它们存在已久非常古老,不过现在有部分学者认为,古细菌未必比真细菌古老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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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249232 也许就是这么巧,真细菌和古细菌有可能都从海底热泉中诞生的,否则很难解释为何两者使用一模一样的基因密码,合成蛋白质的方式也一样。不过它们似乎是后来才各自独立学会如何复制DNA的。DNA和基因密码必定只进化过一次,但是复制DNA,这个在各细胞代代相传的重要机制,却似乎进化过两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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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249234 如果该主张不是来自聪明又严谨的计算遗传学家尤金·库宁,那我大概会满腹怀疑地掉头走开。库宁是位俄裔美国科学家,现在任职于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库宁的团队并非一开始就试图去证明这个全新的观点,他们是在系统地比对真细菌与古细菌的DNA复制系统时,无意间发现的。细致比对真细菌与古细菌的基因序列之后,库宁他们发现这两种细菌使用的蛋白质合成机制大同小异。比如说,它们从DNA转录到RNA,再从RNA翻译成蛋白质的过程非常类似,而且使用的酶也显然来自同一个共祖(这是基因序列比对的结果)。但是它们复制DNA所使用的酶就不是一回事了,这两者之间几乎没有什么共通性。我们只能用这两种细菌分异太久来解释这一奇怪的现象,但是问题就是,为什么分异时间一样久的DNA转录和翻译系统,却没有产生这样极端的差异呢?最简单的解释,就是库宁所提出的那个全新假说:DNA的复制系统曾经进化过两次,一次在古细菌里,一次在真细菌里。[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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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249236 该假说对大多数人来说十分骇人,不过对一位杰出而个性温和、在德国工作的“得克萨斯人”来说却正好满足需求。我们在第一章提到过生物化学家马丁,此时他已经和罗素一起合作在探索碱性热泉的生化反应了。马丁和罗素在2003年发表了一篇完全不合当代主流意见的论文,提出他们自己的独到见解。他们认为古细菌与真细菌的共祖,并非可以自由生活的有机体,而是受困在多孔矿物岩石区的某种会自我复制的东西,但它们尚未逃离迷宫般的热泉矿物细胞腔。为了支持自己的观点,马丁和罗素还列出了一长串古细菌与真细菌之间难以理解的差异。特别是两者的细胞膜和细胞壁的构造完全不同,似乎暗示了两群细菌为了从相同的岩石禁锢里出逃,各自进化出了不同的逃离机制。这样的假说对大部分的人来说都太过新异,但是对库宁来讲,简直就是为他的观察结果量身定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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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249238 很快马丁和库宁就开始合作,讨论基因与基因组起源于碱性热泉的可能性,然后在2005年发表了那些充满启发性的想法。他们认为古老矿物细胞的生命周期,或许与现在的反转录病毒十分类似,比如艾滋病毒。反转录病毒的基因组通常都很小,成分是RNA而非DNA。当反转录病毒入侵细胞后,它会用一种“反转录酶”把自己的RNA反转录成DNA。这段DNA就会插入宿主细胞的基因组中,当宿主细胞读取自己的基因时,也会一起读到病毒的基因,从而帮助病毒完成复制。所以当病毒复制自己时,使用的是DNA,然而它却把RNA作为遗传物质,传给下一代。病毒缺乏的正是复制DNA的能力。一般来说,这种比较复杂的程序都需要许多酶共同参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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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249240 这种生命周期有优点也有缺点,最大的优点就是繁殖迅速。既然病毒可以利用宿主细胞的整套机器把DNA转录成RNA,再翻译成蛋白质,那病毒自己就可以丢掉一大堆基因,省下不少时间和麻烦。而最大的缺点是,病毒必须依赖“适当的”细胞才能生存。第二个比较小的缺点是,RNA能储存的信息和DNA相比十分有限。RNA分子的化学稳定性较差,不过反过来说,又比DNA分子容易反应,这是RNA分子具有化学催化性的原因。但也因为这种化学活性,大段的RNA分子容易断裂,而这种尺寸限制将会影响病毒独立自主的能力。一个反转录病毒必需包含的信息量,差不多就是RNA所能储存的最大信息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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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249242 不过在矿物细胞里就不一样了。矿物细胞可以提供至少两个好处,让RNA式的生命进化得更复杂。第一个好处是许多独立生活所需的物资,热泉都可以免费提供,这样至少让细胞有个好的开始。比如快速增加的矿物细胞已经有完整的外膜,也会提供能量。就某方面来说,广布在热泉口的会自我复制的RNA,已是病毒了。第二个好处则是这些群聚在一起的RNA分子有很多机会,可以通过互相连通的矿物细胞彼此混合,任意配对。“合作融洽”的RNA分子们,如果可以一起扩散到邻近的细胞里,就有可能在选择中胜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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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249244 马丁和库宁所设想的,就是这样一种出现在矿物细胞中的互助合作式的RNA分子,每段RNA分子各自携带相关基因中不同的几个。这种生活模式当然有缺点,其中最大的致命伤就是RNA族群有可能面临找不到配合对象的窘境。然而如果有一个细胞能够把所有合作愉快的RNA片段都转换成一整段DNA,那它就掌握了所有的“基因组”,可以保存所有的优点。它可以用类似反转录病毒的方式繁殖,把所有基因转录成一群RNA,然后感染邻近的细胞,让它们也有能力把所有的遗传信息再存回DNA银行里。每一群RNA都从这个银行里直接铸造,所以不太容易出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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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249246 矿物细胞要在这种情况下“发明”DNA有多难?可能不会很难,事实上,应该会比发明复制DNA的整套机器简单得多(复制RNA比复制DNA简单)。DNA和RNA在化学成分上只有两处小小的不同,但是加在一起却让整个结构大不相同:一个是卷曲又具有催化能力的RNA分子,另一个是具象征意义的双螺旋DNA(在沃森与克里克1953年发表在《自然》上的论文里曾经不经意地这样预测过)。[10]这种细小的变异在热泉区恐怕很难不发生。这个反应第一步要先从核糖核酸(RNA)上移走一个氧原子,让它变成“脱氧”核糖核酸(DNA)。这种机制牵涉到一些活性很强的中间物(也就是自由基),至今仍可在碱性热泉中发现。反应的第二步则要在尿嘧啶(U)上面加上一个甲基(CH3-),让它变成胸腺嘧啶(T)。同样,甲基是甲烷的自由基碎片,在碱性热泉口更是信手拈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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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249248 现在我们知道了,要制造DNA并不难,它很可能和RNA一样在碱性热泉中自行合成(我是说它可能从简单前体,然后由核苷酸、氨基酸、矿物质等东西催化之类的)。比较麻烦的地方是要维持密码信息的正确性,也就是要制造出一段和RNA一模一样的序列,但是字母要换成DNA。当然这也不是不能克服,因为从RNA转换成DNA,只需要一个酶,那就是反转录酶,而这个酶现在依然存在于反转录病毒中(比如艾滋病毒)。让人意外的是,反转录酶过去被认为是打破生命中心法则(就是由DNA制造RNA然后制造蛋白质的法则)的酶,而如今这种酶也可以把病毒RNA所感染的早期多孔岩石,变成现在我们熟知的生命形态。或许,我们真该感激这些微小的反转录病毒,为我们带来生命的起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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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249250 故事中还有太多细节没有讲到,还缺少很多的片段,但我试着把故事拼凑得完整而有意义。我不会假装本章里所讨论的假说都已成定论,它们只不过是遥远的过往透露给我们的一点线索而已。但是这些线索都非常有用,并且有朝一日一定可以被某个可信的理论解释得更完美。在生命的密码里面确实隐藏着某种模式,是化学反应和自然选择一起作用才形成的。海底热泉的热流确实可以浓缩核苷酸、RNA和DNA,并让这迷宫般的矿物细胞变成理想的RNA世界。而在真细菌和古细菌之间,也确实存有着无法简单解释的差异。种种迹象都显示生命的初始形式始于反转录病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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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249252 我由衷地认为在本章讲的故事很可能就是真相,这让我十分兴奋。不过在内心深处,却仍有一个疑点困惑着我,那就是某些线索暗示生命曾经在碱性热泉口进化了两次。究竟是成群的RNA从一个热泉感染到邻近的另一个热泉,最终遍布大海,让自然选择在全球进行,还是在某一个特别的热泉,其特殊的环境让古细菌与真细菌可以同时诞生?或许,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答案。在偶然与必然之间,仍有许多空间留给我们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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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249254 [1]你也许会怀疑,如果有这么多的突变,为什么到现在我们还没被突变给毁了?这个问题同样困扰着许多生物学家。不过答案就在一个字:性。关于这点我会在第五章详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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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249256 [2]这个数据是指DNA序列的相似性。在黑猩猩和人类分家之后,还发生了其他较大的基因改变,比如染色体融合或缺失,导致两者全部基因组的相似性大概在95%。相较之下,人和人的基因差异非常微小──大家的基因有99.9%都一样。这种有限的差异代表的正是最近发生的族群“瓶颈效应”,也就是说,大约在15万年以前,非洲的某一个小族群,通过一波又一波的迁徙,形成现在全世界所有的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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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249258 [3]在RNA里面不像DNA一样使用胸腺嘧啶(T),它被置换成另一个略微不同的分子,叫作尿嘧啶(U)。这是DNA与RNA分子的不同之一,另一个不同之处则是RNA使用的糖类叫作核糖,而不是DNA使用的脱氧核糖。此外这两者就没有差异了。稍后我们会看到这两处小小的化学差异如何造成巨大的功能差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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