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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RNA的团体真的有办法抑制施皮格尔曼怪吗?对于40亿年前的事情,我们当然没法说得多么笃定,但如果是问RNA有没有这个能力,答案就是明确而肯定的了。因为早在20世纪90年代,我们就发现细胞内存在着复杂的RNA干扰机制。凭借这些机制,细胞如果要抑制某种RNA的活动,就可以制造许多与它互补的RNA片段,散发出去,与那种RNA牢固地结合住,使其失去功能,甚至,某些片段还能与RNA酶配合工作,直接把那种RNA剪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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仔细想想看,这的确是意义深远的事情。一方面,RNA干扰证明了RNA之间的相互作用已经足以实现复杂的调控机制,让施皮格尔曼怪无法兴风作浪,这让RNA世界的持续复杂化成为可能。但是另一方面,施皮格尔曼怪处在同样的进化中,它们如果突变出了反抑制的手段,不就可以继续过上不劳而获的日子了吗?这势必形成一种RNA层面的军备竞赛,每当RNA团体进化出更加强大的抑制机制,施皮格尔曼怪就见招拆招,跟着进化出更加奸诈的反抑制机制,永远没有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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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永远”,我们现在认为,RNA团体进化得越来越复杂,最终变成了细胞,那么,40亿年前的施皮格尔曼怪,如今进化成了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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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毒,施皮格尔曼怪很可能进化成了病毒!对于分子生物学,这是一个非常大胆的推测,但对我们来说,这个推测却分外眼熟,因为早在第十一章中,我们就用另外一种措辞表达了这种推测:在生命起源的每个阶段,都有一些“半成品”不再复杂化,而专门盗窃其他半成品的代谢成果复制自己,这样的半成品最终进化成了各种各样的病毒。也就是说,这个推测里的“施皮格尔曼怪”并不特指1965年的218个碱基,抑或1997年的两种短小的RNA,而泛指那些极端自私、劫持其他RNA以复制自己的RNA,甚至也包括RNA世界发展末期的某些D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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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这个推测,一些已知的事实正让它变得可信起来。比如,在今天的细胞里,RNA干扰的一大任务正是对抗病毒的感染。动物有专门的免疫系统,或许不那么看重RNA干扰机制,但对于植物和单细胞生物,尤其是细菌和古菌而言,RNA层面的干扰机制就格外活跃,不但能有效瓦解入侵细胞的病毒,还能封印基因组中的逆转录转座子。而根据对保守碱基序列的比较,RNA干扰机制也极有可能就是末祖传递下来的,那正是RNA世界末期的事情。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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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正所谓道高一丈,魔高一尺,又有许多病毒专门进化出了特殊的手段,反过来规避这些RNA干扰IV。那场军备竞赛如果真的延续至今,可不就该是这副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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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病毒还小的R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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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仅如此,我们越来越怀疑,某些最成功的施皮格尔曼怪即便经历了40亿年的进化也没有变得面目全非,还保留了许多当初的特征。1971年,美国植物病理学家西奥多·迪纳调查了“马铃薯纺锤块茎病”,发现这种传染病的病原体是一种前所未见的有机体,像病毒,但是比病毒更简单,于是把它称为“类病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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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单地说,类病毒是一种环状的RNA,而且这个RNA真就只是RNA而已,完全裸露着,不像病毒那样裹着衣壳和包膜。而且类病毒的RNA极端微小,不到400个碱基,甚至只有200多个,哪怕最小的病毒也有它们的几十倍大。当然,这样短小的RNA也不可能编码任何蛋白质,它们所做的一切就是通过伤口钻进细胞,然后劫持细胞里负责中心法则的酶,复制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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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类病毒的尺寸与行径让你疑心它与RNA世界有什么联系,那你的确想到前面去了。迪纳在发现类病毒之后投入了十余年做深入研究,到1989年,他做出了一个大胆的推测:类病毒很可能是RNA世界最古老的孑遗。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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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由于当时的人们还不够了解类病毒,迪纳的推测在当时并没有收到太多反响。但是到了近些年,关于类病毒的推测被人们重新拾起,开始得到郑重对待。比如,西班牙巴伦西亚理工大学的分子生物学家里卡多·弗洛雷斯就是类病毒研究的重要人物,他在2014年的论文VI中提出了非常引人瞩目的推测:类病毒那微小的尺寸和极致简单的结构,非常吻合早期RNA应有的模样,迪纳关于类病毒是RNA世界孑遗的想法,很可能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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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较直观的是,类病毒的一级结构是个首尾相接的环,这样就更加稳定,也不容易在复制时丢失两端的序列;同时,它们的碱基也含有更高比例的C和G,它们配对之后比A和U更加结实[6],那些生活在火山温泉和热液喷口的嗜热微生物也同样拥有这个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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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配对,类病毒虽然短小,却也同样形成了精巧的二三级结构。由于大范围的自我配对,类病毒在整体上拉长成了双链,这不但让它更加稳定,还让它能冒充双链DNA,结合到RNA聚合酶上,然后利用这个酶复制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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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那些熟悉中心法则的读者来说,上面这段话稍一推敲就会冒出三个疑点。第一,RNA聚合酶通常以DNA为模板,转录出互补的RNA链(如图4—7),那么,它以类病毒为模板,也应该是聚合出来一条类病毒的互补RNA。第二,RNA聚合酶的工作总有个开端,所以互补RNA将不是一个环,而是一条线。第三,类病毒的一级结构是个环,RNA聚合酶沿着它周而复始,聚合出来的RNA就会是一条无穷无尽的循环序列,又该怎么分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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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涉及一些精巧的“技术细节”,那些对此深感兴趣的读者,可以现在就跳到这一章的“延伸阅读”中去了解一番。而对于那些着急“听”下文的读者,那大概可以概括地说:类病毒的三维形态还能劫持RNA聚合酶之外的酶,而且,有些类病毒就像自剪接内含子一样,是个自己催化自己的酶R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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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小而稳定,不能编码蛋白质,却能够利用中心法则的酶系统,还具有催化能力,这简直就是RNA世界早期的缩影,然而它们究竟是否真的仅凭这些伎俩就幸存了40亿年,这又是一个难以捉摸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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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4—13 人类发现的第一种类病毒“马铃薯纺锤块茎类病毒”。它的一级结构就如那根淡淡的粗灰线所示,是个首尾相接的环,周围的数字标注了那些碱基的序号,但它的二级结构因为大量的自我配对而聚成双股,非常近似双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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迄今为止,我们知道的一切类病毒都只感染农作物,包括土豆、柑橘、啤酒花、椰子、苹果、薄荷,还有鳄梨、桃子、茄子,而且会令它们患上减产的疾病。当然,这非常可能是一种“幸存者偏差”,毕竟像类病毒这样微小的环状RNA,如果不酿成什么经济损失,恐怕根本就没有机会被人类注意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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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即便是已知的这些类病毒,也似乎透露了一些关于进化的古老信息:已知的类病毒分为两个科,一个是马铃薯纺锤块茎类病毒科,或者叫棒状类病毒,另一个是鳄梨日斑类病毒科,或者叫锤头类病毒VII。前者专门感染植物细胞的细胞核,利用那里面的酶复制自己;而后者专门感染植物的色素体,比如叶片中的叶绿体和块茎中的造粉体[7],利用那里面的酶复制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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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科类病毒除了三维结构有很大的差异,整个复制机制也有很多差异。在第七章里,我们介绍过目前普遍被认可的内共生理论,也就是说,植物的色素体曾经是一些独立生存的蓝细菌,大约在15亿年前它们才侵入了植物祖先的细胞,在那里面定居下来,在进化中舍弃了大部分不必要的结构,最终简化成了一种细胞器,但是仍然在很大程度上保持着遗传上的独立,它们有自己的DNA,有自己的核糖体,有自己的整套遗传系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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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洛雷斯因此推测,这两科类病毒曾经分别感染过早期真核细胞和细菌,后来随着内共生全都荟萃在了植物身上,在今天尚未被人类细致观察的单细胞真核生物以及细菌体内,很可能同样存在着未知的类病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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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我们动物同样是古菌的后代,却为何不被类病毒感染,我们或许可以归因为更加有效的防御机制。首先,植物细胞很容易被啃咬,导致破损,比如蚜虫那注射器似的刺吸式口器就是类病毒传播的主要媒介,各种植物病毒也往往通过这样的伤口进入植物的细胞。其次,植物的细胞普遍存在着“胞间连丝”,也就是相邻的细胞都以很细的管道互相沟通,像曹操的战船都被铁索连环绑在了一起一样。类病毒或者病毒只要侵入了其中一个细胞,就能顺着这些胞间连丝火烧赤壁,迅速蔓延开来。但动物细胞一旦破损就会死亡,活细胞的表面又分布着层层叠叠的受体蛋白,绝不允许来路不明的物质随便进出,所以感染动物的病毒总要编码一些特殊的衣壳蛋白,骗取细胞的信任,才能悄悄溜进去,而类病毒不编码衣壳蛋白,也就无法进入动物细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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