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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那些喜爱什么“主义”之类的词的人来说,我这种了解事物运作原理的路数,最俏皮的名字也许是“层级简化主义”(hierarchical reductionism)。要是你读时髦的知识分子杂志,你也许已经注意到了:“简化主义”是那种只有反对它的人才会使用的词,就像原罪(sin)一样。在某些圈子里,你说自己是“简化主义者”,会让人觉得你承认了你吃了婴儿。但是,没有人吃过婴儿,也没有人真的是值得反对的“简化主义者”。莫须有的“简化主义者”—人人反对,但只在他们的想象中存在的那种人—直接以最小的构成零件解释复杂的事物,根据这个神话的某个极端版本,他甚至认为零件的总和等于复杂的整体。另一方面,层级简化主义者对于任何一个组织层级上的复杂实体,只以下一层的实体解释;那些实体本身也可能非常复杂,必须以组成零件的互动解释;就这样简化下去。用不着说,适用于较高层级的解释种类,与适用于低层次的解释种类非常不同—可是据说神秘的食婴简化主义者反对这种看法。这正是以化油器而不以夸克解释汽车的关键。但是层级简化主义者相信化油器可以用更小的零件解释,更小的零件最终要以最小的基本粒子解释。以这个意义而言,所谓简化主义不过是个代名词,指的是了解事物如何运转的真诚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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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部分我们以一个问题开场:对于复杂的事物,什么样的解释才令我们满意?前面的讨论从机制下手:这事物如何运转?我们的结论是:复杂事物的行为应该以组件的互动来解释,而组件可以分析成有序的层级结构。但是另一种问题是:复杂的事物如何出现的?这个问题是本书的核心,我不打算在这里多做演绎。我只想提一点:适用于了解机制的一般原则,也适用于这个问题。复杂的事物就是我们不觉得它们的存在是不需要解释的事物,因为“那太不可能了”。它们不会因为一个偶发事件就出现了。我们解释它们的存在,是把它们当作一个演变过程的结果,最初是比较简单的事物,在太古时代就存在了,因为它们实在太简单了,偶然的因素就足以创造出来,然后渐进、累积、逐步的演变过程就开始了。前面已经讨论过,我们不能用“大步简化论”(以夸克解释电脑)解释机制,而应该以一系列规模比较小的步骤从事,就是从高层逐级揭露各层的组件互动模式;我们也不能说复杂的事物是以“一步登天”的模式出现的。我们还是必须诉诸一系列小的步骤,这一次它们是以时间序列安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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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津大学的物理化学家阿特金斯(Peter W. Atkins)写过一本文字优美的书《创造》(The Creation,1981),他一开始就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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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带你的心灵出外旅游。这是一趟理解之旅,我们会造访空间的边缘、时间的边缘、理解的边缘。在旅途中,我会论证:没有不能了解的事物,没有不能解释的事物,每个事物都极为简单……宇宙大部分都不需要解释。例如大象。一旦分子学会竞争,学会以自己为模版创造其他分子,大象以及像大象的事物,就会在适当的时候,出现在郊外,漫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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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特金斯假定:一旦适当的物理条件就绪,复杂事物的演化,也就是本书的主题,就是不可避免的。他问道:为了使宇宙以及后来的大象与其他复杂事物,有一天必然会出现,最小的必要物理条件是什么?一个非常懒惰的创造者至少该做什么设计?从一个物理科学家的观点来看,答案是创造者可以无限的懒惰。为了了解万物的生成,我们必须假设的基本原始单位,要不是零(空无)(根据某些物理学家),就是极为简单的玩意儿(根据其他的物理学家),简单到不值得麻烦他老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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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特金斯说大象与复杂的事物不需要任何解释,但是那是因为他是物理科学家,将生物学家的演化论视为理所当然。他并不真的认为大象不需要解释,而是他很满意生物学家可以解释大象,生物学家也可以把一些物理学的事实当作理所当然。因此,他的任务是为我们生物学家辩护,证明我们将那些事实视为理所当然是正当的。他做得很成功。我的立场与他的互补。我是一个生物学家。我将物理学事实、简单世界的事实视为理所当然。要是物理学家对于那些简单事实是否已经了解透彻了还没有共识,那不是我的问题。我的任务是以物理学家已经了解的(或正在研究的)简单事物解释大象以及复杂事物的世界。物理学家的问题,是终极起源与终极自然律的问题。生物学家的问题是“复杂”。生物学家尝试以比较简单的事物解释复杂事物的机制与起源。当他触及可以放心地移交物理学家接手的,就会认为他的任务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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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我对复杂物体的刻画—不是以后见之明定义的“统计上的极小概率”—也许看来个人色彩太过浓厚。我将物理学说成研究“简单”的学问也一样。要是你偏好某个其他定义“复杂”的方式,我不在意,我愿意与你讨论。我在意的是:不论我们把我称之为“复杂”的性质叫作什么,它都是一个重要的性质,需要费时间解释。它是生物物体的特征,并将生物物体与物理物体区别开来。我们提出的解释绝不能与物理定律抵触。我们的解释会利用物理定律,也只会利用物理定律。但是我们运用物理定律的方式很特别,物理学教科书中一般不会讨论到。那个特别的方式就是达尔文的方式。我会在第三章以“累积选择”(cumulative selection)这个名目介绍它的精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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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我要追随培里,强调我们想解释的问题的重要性、生物复杂的巨大程度以及生物设计的优美简洁。第二章要举一个特别的例子做广泛的讨论,那就是蝙蝠的“雷达”,在培里之后很久才发现的。这里我放了一张眼睛的图(图1),图中还有两幅局部放大图—培里想必会爱死了电子显微镜。图1上方,是眼睛的解剖图,显示眼睛是一个光学仪器。眼睛与照相机十分相似,那是不用说的。虹膜负责调节瞳孔。晶状体负责调整焦距,它其实是一个复合透镜系统的一部分。调整焦距的方式是改变晶状体的形状,以睫状肌达成这个目的—看近处的事物,睫状肌就收缩,使晶状体变厚,表面弧度增大。(变色龙的眼睛调整焦距的方式是向前或向后移动晶状体,和照相机一样。)影像投射在眼球后面的视网膜上,视网膜有好几层感光细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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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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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的中间是视网膜切片的放大图。光线由左方进入。感光细胞不是光线最先撞见的,它们位于视网膜内面(接近眼球表面),背向光线。这个奇怪的安排后面还会提到。光线首先撞及的,事实上是神经节细胞(ganglion cells)层,神经节细胞构成感光细胞与脑子之间的“电子界面”。实际上,神经节细胞负责将信息以复杂的方式先处理过,再传送到脑子,在某些方面“界面”这个词不能表达出这个功能。“卫星电脑”也许是个比较恰当的名称。神经节细胞的传出神经纤维在视网膜表面延伸,一直到“盲点”,它们在“盲点”钻透视网膜,形成输往脑子的主要干线—视神经。“电子界面”中有300万个神经节细胞,它们收集到的信息来自1.25亿个感光细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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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的下方是一个放大的感光细胞,杆状细胞。你观看这个细胞的精细结构的时候,千万记住:同等复杂的玩意儿每个视网膜都有1.25亿个。而且同等的“复杂”在每个身体里都重复一万亿次。1.25亿这个数字,约等于高质量杂志照片分辨率的5000倍。图上杆状细胞的右侧是一沓质膜圆盘,其中包括光敏色素,这沓圆盘是实际的收集光线结构。它们的堆栈组织,提升了捕捉光子的效率。第一个圆盘没有捕捉到的光子,也许第二个会捕捉到,第二个没有,也许第三个会。结果,有些眼睛可以侦测到一个单独的光子。摄影家可以买到的速度最快、最敏感的底片,侦测一个点光源,需要的光子是眼睛发现光子的25倍。杆状细胞的中段有许多线粒体。线粒体不只感光细胞有,大多数细胞都有,每一个都可以说是一座化学工厂,可以处理700种不同的化学物质,主要产品是可以利用的能源。图上杆状细胞的左侧圆球是细胞核。所有动物与植物细胞都有细胞核。每个细胞核都有一个以数字编码的数据库,信息量比一套《大英百科全书》(30册)还大。这只是一个细胞呢!还记得身体有多少(携带同样数量信息的)细胞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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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下方的杆状细胞是一个单独的细胞。人的身体大约有10万亿个细胞。当你享受一块牛排的时候,你毁掉的信息量相当于1000亿套《大英百科全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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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眼钟表匠:生命自然选择的秘密 第二章 良好的设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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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选择是盲目的钟表匠,说它盲目,是因为它并不向前看,不规划结果,眼中没有目标。然而自然选择的结果活生生地在我们眼前,都像是出自大师级的钟表匠之手,令我们惊艳,在我们心中产生这些都是经过设计与规划的幻象,令我们难以释然。本书的目的是以令读者满意的方式解决这个矛盾,本章的目的是让读者进一步体验设计幻象的力量。我们要研究一个特定的例子,我们的结论会是:说起设计的复杂与美妙,培里甚至连边都没有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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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一个活的生物或器官具有某些特质,我们怀疑它出自一个聪明、博闻的工程师之手,使它能够达成某个合宜的目标,例如飞行、游泳、观看、进食、生殖,或提升比较一般的生物功能,使体内基因的生存、复制机会增加,我们就会说它有良好的设计。没有必要假定生物的身体或器官符合工程师心目中的最佳设计。任举一个例子,往往可以发现一个工程师的最佳表现会被另一个工程师的最佳表现超越,技术史上更不乏晚出转精的例子。但是,一个东西要是是为了某个目的设计出来的,任何工程师都认得出来,即使设计得很糟,通常他只需观察那东西的结构,就能想出它的目的。第一章里我讨论的大多是这个问题的哲学面相。这一章我要讨论一个特定的实际例子,我相信每个工程师都会觉得这是个让人开眼界的例子,这就是蝙蝠的声纳(“雷达”)。我每一个论点,都以一个生物机器面临的问题开场,然后讨论一位明智的工程师可能提出的解决方案,最后说明“自然”实际采用的方案。当然,我举这个例子只是用来说明:要是蝙蝠能让工程师觉得开眼,那么类似的生物设计就多得数不胜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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蝙蝠有个问题:如何在黑暗中找路,知所趋避?它们在夜间猎食,无法利用阳光寻找猎物,避开障碍。你也许会说:如果这叫问题,也是它自找的,干吗不在白天狩猎,改变习惯不就结了?但是白日营生已经有其他生物竞争得你死我活了,例如鸟类。因为夜里的活计尚有余地,而白天的活计已僧多粥少,所以自然选择青睐那些成功地在夜里干营生的蝙蝠。看官,夜里营生这活计也许是咱们哺乳类祖上传下的。想当年恐龙独霸陆地,日间活计全是它家天下,咱们祖辈能活下来,也许全因为它们发现夜里的糊口之道。要不是6500万年前所有恐龙神秘地灭绝了,咱祖爷爷还见不得清平世界、朗朗乾坤呢。哺乳类那时起才大量进占昼间经济的区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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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话休说,且回到蝙蝠,它们有个工程难题:如何在没有光的条件下找路、找猎物?今天,蝙蝠不是唯一必须面对这个问题的生物群。很明显地,蝙蝠猎食的昆虫也在夜间活动,也必须设法找路。深海鱼与鲸豚在光线薄弱或没有光线的环境里活动,即使在白昼阳光也无法穿透水层。在浑浊的水中生活的鱼与鲸豚也看不见,因为光线被水中的污泥粒子阻挡或散射掉了。许多现代动物都生活在难以利用视觉的环境中,甚至不可能利用视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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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为了在黑暗中活动、猎食,工程师会考虑哪些解决方案?他首先想到的也许是制造光,使用灯笼或探照灯。萤火虫与一些鱼类(通常有细菌协助)能够制造光自用,但这个过程似乎要消耗很大的能量。萤火虫用自己发的光吸引异性。这不需要太多能量:在夜里,雄性的微小光点雌性老远就看见了,因为它的眼睛直接暴露给光源。以光线照明找路,需要的能量就大多了,因为眼睛必须侦测从光源四周的对象反射回来的少量光线。因此要是想以头灯照亮路径的话,光源必须非常亮,比起用作信号的光源亮得多才成。总之,除了人类没有动物会以自备光源照路,不清楚是不是太耗费能源的缘故,可能的例外是某些奇怪的深海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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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程师还有什么点子?也许他会想到盲人。有时盲人似乎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知道前面路上有障碍。这种感觉还有个名字,叫作“面视”(facial vision),因为根据一些盲胞的描述,它像是脸上的触感。有一篇报道说一个全盲的男孩能够凭着“面视”骑着三轮车在住家四周行进,速度还不赖。实验显示:事实上“面视”与触感或面庞无关,虽然这感觉也许可以让人觉得脸庞上有什么,就像有人截肢后仍然觉得已经不存在的手臂(或脚)(phantom limb,幻肢)非常疼痛。原来“面视”的感觉是从耳朵进去的。其实盲胞是利用回声,感觉到前面有障碍物,声源是自己的脚步声或其他声音,不过他们并不知道。发现这个事实之前,工程师已经制造过利用这个原理的仪器,例如从船上测量海底深度。这个技术发明之后,军工人员利用它侦察潜艇就是迟早的事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敌对双方都依赖“声纳”,以及类似的技术—雷达。雷达利用的是无线电“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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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研发声纳与雷达的工程师,并不知道蝙蝠或者应该说蝙蝠受到的自然选择早在千万年以前就发展了同样的系统。现在全世界都知道了,蝙蝠的“雷达”在侦测、导航上的非凡表现,令工程师赞叹不已。就技术而言,谈论蝙蝠的“雷达”并不正确,因为它们使用的不是无线电波,其实是声纳。但是描述雷达与声纳的数学理论非常相似,而且我们对蝙蝠的本领所做的科学研究,主要基于雷达的理论。发现蝙蝠使用声纳的科学家,主要是美国动物学家格里芬(Donald Griffin,1915~2003;1942年哈佛大学博士毕业)。格里芬提出了“回声定位”(echolocation)这个词,雷达与声纳通用,不管是动物身上的还是人工仪器。实际上,这个词似乎多用来指涉动物声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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