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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基本的自然选择过程科学家已经在试管中观察到了类似的例子。有一种叫作Q-beta的病毒,寄生在大肠菌中。Q-beta没有DNA,但是有一条相关的RNA分子,事实上Q-beta主要就是一个RNA分子构成的。RNA也能像DNA一样地复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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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正常细胞中,蛋白质分子是根据RNA“模板”组装出来的,不同的RNA“模板”组装出不同的蛋白质。而RNA“模板”是从保存在细胞档案室中的DNA主板翻制出来的。但是理论上,建造一个特别的机器(和其他的细胞内机器一样,也是一个蛋白质分子),以RNA“模板”翻制更多RNA“模板”是可能的。RNA复制酶就是这样的机器。在细菌细胞内这样的机器通常毫无用处,细菌根本不会建造它。但是由于复制酶是个蛋白质,就像其他蛋白质一样,细菌细胞中建造蛋白质的机器多才多艺,很容易转而制造复制酶,就像汽车工厂中的机器工具,在战时很快就能征用来制造军火:只要给它们正确的蓝图就成了。这正是Q-beta干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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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病毒干活儿的零件是一个RNA“模板”。表面上,它与细菌细胞中游荡的其他RNA“模板”没什么差别,那些模板是从细菌DNA翻制出来的。但是,要是你仔细阅读那个病毒RNA中的文本,就会发现其中包藏祸心:那是一份制造RNA复制酶的计划。别忘了,RNA复制酶是制造RNA“模板”的机器,因此那个病毒RNA就能大量复制了,数量以指数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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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细菌的生命工厂就被这些自利的蓝图劫持了。我们甚至可以说,它是咎由自取。要是你在工厂里设置的机器尽是些多才多艺的,给它们任何蓝图都能顺利制造出产品来,那么迟早会出现一张蓝图,让那些机器制造那蓝图的复本。于是这些恶棍机器在工厂里越来越多,到处都是,每个都吐出恶棍蓝图,制造复制自己的机器。最后,这个不幸的细菌撑不住了,裂开了,释放出数以百万计的病毒,侵入其他的细菌。这就是病毒在自然中的生命循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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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RNA复制酶叫作机器,RNA(模板)叫作蓝图,是有理由的,我会在另一章讨论。但是RNA复制酶与RNA也都是分子,化学家可以将它们从生物体内抽出、纯化,装入瓶子,储存在实验室的试剂架上。这正是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分子生物学家施皮格尔曼(Sol Spiegelman,1914~1983)与同事在20世纪60年代做的事。然后他们将这两种分子一起放入试管溶液中,结果发生了有趣的事。在试管中,RNA分子就像个模板,专门合成自己的复本,但是这个过程必须有RNA复制酶的协助才能进行。先是,机器工具与蓝图分别被取出、隔离储存。然后,让它们在水中接近,并供应必要的小分子原料。虽然这时它们是在一个试管中,而不是在活细胞中,两者都恢复了过去的老把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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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个实验再跨出一小步,就能在实验室中观察自然选择与演化了。这只不过是(电脑)“生物形”模型的化学版。基本上,实验是这么做的:取一排试管,每一根都注入RNA复制酶溶液,以及合成RNA需要的小分子。每根试管都有机器工具与原料,但是啥事也没发生,因为缺了蓝图。现在将微量RNA倒入第一根试管。复制酶(机器工具)立即开始工作,制造出许多刚加入的RNA分子的复本,那些RNA分子在试管溶液的每个角落都可以发现。现在从这根试管取出一滴溶液,滴入第二根试管中。同样的过程也在第二根试管中上演了,然后从第二根试管取出一滴溶液当种子,“种入”第三根试管,再下一根试管,如此这般,直到最后一根试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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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尔,由于随机的复制失误,试管中会出现稍微不同的(突变的)RNA分子。要是变异的RNA分子(突变种)比原先的优异,很快就会在试管中占数量的优势(这里不讨论“优异”的缘由,纯以观察到的复制效率做判断标准)。不用说,试管取出的“种子”溶液,也是变异RNA占优势。因此下一个试管中,原先的RNA与变异RNA都是种子。从出现变异RNA的试管起,检验一系列试管(“世代”),观察到的现象就是不折不扣的“演化变化”(简称“演化”)。从许多回实验的最后一根试管,搜集到最具竞争优势的变异RNA,装瓶、贴标签后可供日后使用。举个例子好了,有个变异RNA叫作V2,比正常的Q-beta RNA复制效率高很多,也许是因为它比较小。V2与Q-beta不同,它不必携带制造复制酶的蓝图。复制酶是由实验者免费供应的。美国加州萨克研究所(Salk Institute)的奥格尔(Leslie Orgel,1927~2007;英国人,1951年获得牛津大学博士学位)以V2做过一个有趣的实验。他的团队为它设计了一个艰困的环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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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在试管中加入了溴化乙锭,那是一种毒性试剂,能抑制RNA的合成,就是使机器工具(复制酶)出现故障。一开始,奥格尔使用的毒液非常稀薄。最初几根试管中,毒剂使RNA合成的速率降低了,但是经过9根试管的移转之后,经得起毒剂荼毒的RNA新品种就脱颖而出了(给“选择”出来了)。变异RNA的合成率,相当于正常V2 RNA在没有毒剂的试管中。然后奥格尔的团队将毒剂加重一倍。RNA合成的速率再度降低,但是经过10根(以上)试管的移转之后,经得起高剂量毒剂荼毒的新品种又演化出来了。然后,毒剂再加重一倍。就这样,以逐步加倍毒剂的程序,他们想演化出即使在极高浓度的溴化乙锭溶液中仍能复制的RNA品种。结果RNA V40演化出来了,它在10倍浓度的毒液中仍能复制—那是以抑制“祖先”种(V2 RNA)复制的浓度为计算基准的。从V2演化成V40,要经过100根试管的转移(100个“世代”;当然,在真实世界中,每一次试管转移都对应许多RNA复制世代,而不只是两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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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格尔的实验并未动用复制酶。他发现RNA分子在这些条件下能够自动地自我复制,只不过速率很慢。它们似乎需要其他的催化物质,例如锌。这个发现非常重要,因为在生命史的初期,复制子刚出现的时候,可能还没有协助它们复制的酶。锌倒可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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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6年,德国马克斯·普朗克生物物理化学研究所做了一个实验,与奥格尔的实验互补。在生命起源的研究上,那是个影响力很大的研究机构,由1967年诺贝尔化学奖得主艾根(Manfred Eigen,1927~ )领导。艾根的团队在试管中放入复制酶与制造RNA分子所需的原料分子,但是不在溶液中播种(RNA分子)。然而,一个特别的RNA大分子自然地演化出来了,而且在以后的独立实验中,同样的分子一再地演化出来!会不会是试管无意中被RNA分子“污染”了?仔细检查后,这个可能被排除了。这实在是不得了的结果:同样的大分子自动地演化了两次?概率太低了!这比猴子在计算机键盘上随意敲出哈姆雷特的一句话还不可能(还记得吗?我们在第三章讨论过)。那个特别的RNA分子,就像那句话在我们的计算机模型中演化一样,是逐步、累积演化组装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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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复在这些实验中产生的那个RNA分子,与施皮格尔曼制造出的,大小相同,结构也相同。只不过施皮格尔曼的RNA分子是从自然界的Q-beta RNA“变化”出来的,艾根的却几乎可说是“无中生有”演化出来的。这张蓝图特别适应加了复制酶的试管环境。因此从两个非常不同的起点出发,通过累积演化,抵达同一终点,可说是由环境选择的。大型的Q-beta RNA分子不太适应试管环境,却非常适应大肠菌的环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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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实验帮助我们了解自然选择具有自动、非蓄意的性质。复制酶“机器”不“知道”它们干吗要制造RNA分子:它们那么做,只不过是它们的形状作祟,并非蓄意。RNA分子也没有筹划自我复制的策略。即使它们能思考,我们也得解释会思考的实体为何会有自我复制的动机。就算我知道复制自己的方法,我也拿不准我会在生涯规划中将复制自己列为优先事项,干吗呀?!可是分子说不上动机。那个病毒RNA的结构只不过刚巧发动了细菌细胞中的机关,于是它的复本就源源不断的生产出来了。任何实体,不管在宇宙中的任何角落,要是刚巧具有复制自己的绝佳本事,那个实体的复本就一定会源源不断地现身,完全自动。还有呢,由于它们自动形成世系,又偶尔会出错,于是在累进演化强有力的指引下,新版本的复制本领往往青出于蓝,后来居上。这个发展道理极为简单,过程又是自动的,一切都在预料之中,简直就不可避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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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试管中,一个“成功的”RNA分子,关键在它有某种直接、内在的性质,可与我假设例子中的“黏度”比拟。但是“黏度”之类的性质并不引人入胜,只不过是复制子的基本性质罢了—直接影响复制利益的性质。复制子还可能影响其他的事物,那些事物对其他事物有影响,那些事物又影响到其他事物,最后间接影响到复制子复制自己的机会。你可以看出,要是像前面说的因果长链果真存在,我们反复说过的基本原理仍然站得住。复制子只要有复制自己的本事,就会在世上占优势,无论它的复制利益受多长的因果链影响,因果关系多么间接,都不会改变这个原理。同理,世界会被这因果链上的环节占据。我们会讨论那些环节,并对它们大为惊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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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现代生物中,我们随时都能看见它们,就是眼睛、皮肤、骨骼、脚趾、大脑、本能。这些事物是复制DNA的工具。它们是DNA造成的;眼睛、皮肤、骨骼、本能等彼此不同,也是DNA的不同造成的。导致它们的DNA,复制的概率受它们的影响,因为它们影响身体的生存与繁殖—身体包含同样的DNA,因此身体与DNA同舟一命。因此,DNA通过身体的特质,影响自己的复制。我们可说DNA有影响自己前途的力量,身体、器官、行为模式则是那个力量的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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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力量,我们说的是后果,能够影响自身前途的复制子产生的后果,不管那些后果是多么的间接。从因到果的链子由多少环节组成并不重要。如果“因”是一个能复制自己的实体,“果”不管多遥远、多间接,都受自然选择的监视。我要借一个河狸的故事,来勾勒这个原理。故事的细节多是臆测之词,但大体上不会太离谱。虽然没有人研究过河狸大脑神经线路的发育,科学家研究过其他动物的,例如线虫。我从那些研究摘取结论,应用到河狸身上,因为对许多人来说,河狸比较有趣、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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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狸的一个突变基因,只不过是一个字母的改变,而完整的基因组文本包含10亿个字母;这个改变发生在基因G。随着小河狸日渐发育长大,改变的字母也与文本中其他字母一起复制到所有细胞里。大多数细胞中,基因G不会被读出来;其他的基因,只要涉及其他细胞类型的运转,就会读出。不过,发育中的大脑有些细胞会读出基因G。它被读出后,就转译成RNA。那些RNA工作复本在细胞里四处游荡,最后有些撞上制造蛋白质的机器,核糖体。核糖体细读RNA工作计划,按规格生产新的蛋白质分子。每个蛋白质都有特定的氨基酸顺序,因而折叠成特定的形状。那些氨基酸顺序是基因G的DNA碱基序列决定的。基因G突变了之后,使原先的氨基酸序列发生了重大的变化,因此蛋白质分子的折叠形状也改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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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稍微改变了的蛋白质分子,在发育中的大脑细胞中由核糖体大量生产出来。它们是酶,就是在细胞中制造其他化合物(基因产物)的机器。基因G的产物会进入细胞膜,与细胞纤维有关,就是与其他细胞建立联系的管道。因为原先的DNA计划发生了微小的改变,这些细胞膜化合物有一些生产率就改变了。因此某些发育中的脑细胞彼此相连的情形也改变了。河狸大脑某一部分的神经线路于是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DNA文本的一个变化导致的间接、遥远的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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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狸大脑这一部分因其在整个神经网络的位置,正巧与河狸的筑坝行为有关。当然,不论河狸什么时候筑坝,都必须使用大部分大脑,但是基因G突变影响了大脑网络的特定部分,因而对行为有一特定的影响。于是河狸在水中以嘴咬着圆木游泳时,会把头抬得很高—相对于体内没有突变基因G的个体而言。这使得圆木上沾的泥巴不大可能在运送途中被水冲走,圆木彼此的附着程度因而增加。这么一来,河狸将圆木塞入水坝后,圆木比较不容易松动。凡是体内有这个突变基因的河狸,塞入水坝的圆木都不易松动。建造水坝的圆木比较紧密地附着在一起,是DNA文本的一个变化导致的后果—间接的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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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木比较紧密地附着在一起,使水坝的结构更坚实,不容易被水冲垮。于是水坝拦住的湖水就增加了,湖中央的巢穴更为安全,不容易受猎食动物的侵袭。这么一来河狸生养成功的子女数量就会增加。要是观察整个河狸族群,那些带有突变基因的个体平均说来生殖成功率较高。那些子女通常都从父母继承了同一突变基因的档案复本。因此,在族群中,这个基因的这一形式数量会随着世代递嬗而越来越多。最后它成为主流、正常形式,不能再以“突变型”指涉了。这时,河狸坝一般而言又改进了一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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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承认这个故事只是个假说,细节也许不正确,但是那与我的论点无关。河狸坝的演化,受自然选择的监控,因此真实的情况除了细节外,与我的故事不会有什么出入。这个生命观的大意,我在《延伸的表现型》(The Extended Phenotype,1982;1999)一书中解释、演绎过,这儿就不重复了。你可能注意到:在这个虚拟故事里,至少有11个因果环节将基因与改善了的生存(生殖)串联在一起。在实际的例子中,涉及的环节也许更多。那些环节每一个都是由DNA上的一个变化造成的,无论是对细胞化学的影响,后来对大脑细胞链接模式的影响,再后来对行为的影响,或最后对水坝拦截的水量的影响。即使那些环节不止11个,而是111个,也无妨。基因的变化(突变),只要影响自我复制的概率,就会受自然选择的筛拣。这道理实在太简单了,过程是自动的、不待筹度的。只要累积选择的基本要素—复制、失误、力量—出现了,这样的事(累积演化)是不可避免的。但是这如何发生?地球上,在生命出现之前,那些要素怎么出现的?下一章,我们要讨论如何回答这个困难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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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眼钟表匠:生命自然选择的秘密 第六章 天何言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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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然、运气、巧合、奇迹。奇迹是这一章的主题之一,某些事我们认为是奇迹,那是什么意思?我的论旨是:我们通称为“奇迹”的那些事件,并不真是超自然的,自然界本就有一些多少可说“不太可能”的事,发生概率各有高低,奇迹就是其中的一部分。换言之,果真奇迹发生了,也只是罕见的幸运罢了。世事本就不易截然划分成自然事件与奇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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