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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熟了，妹岛才跟我解释说，当时挑徒弟也是在为“共有之家”（Home-for-all）项目选建筑师。即便是对东京的建筑师而言，日本的东北地区也是一个遥远而陌生的所在，需要一个善于沟通且性格比较强悍（tough）的人。面试的时候，我跟她聊起在大理刚起步的实践，她就觉得我应该能够应对很多未知的局面。而且中国的西南地区有不一样的气候和文化，如果未来那里也会有不一样的建筑项目出现，她是愿意帮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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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力士创艺推荐资助计划本来只要求师父花时间了解徒弟，尝试提点和启发，并没有要求我们真刀真枪地去盖房子，毕竟 2012 年 11 月我被确定为门徒时，离那一届资助计划结束只剩下不到一年时间了。但是妹岛坚持认为建筑作为一门手艺，不可能靠聊天来教授，她本来话就不多，也避谈理论；而且我已经是职业建筑师，再回到学校纸上谈兵的状态也不合情理。如果不从一个真实的建筑项目入手，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教。于是她才提出请我参加“共有之家”项目的想法。虽然劳力士的这个计划原则上不资助任何具体项目，但鉴于“共有之家”属于慈善事业，所以才额外提供了十万欧元预算来盖这个小房子。妹岛还请回了她多年前的员工渡濑正记，作为本地建筑师来协调施工图和项目落地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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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有之家”是在 2011 年日本东北地区遭受地震和海啸灾害后，由建筑师伊东丰雄先生发起的社区重建计划。当时政府大规模的安置房建设虽然为每户灾民提供了基本的生活空间，但维系原有城市和村镇社区活动的公共空间没有临时的替代品。很多人都在灾害中失去了亲人和朋友，搬进兵营一样的板房隔间，无法排解悲伤和孤单的情绪。因此“共有之家”一般选址在安置房聚落附近，旨在为迁入临时社区的居民提供一个交流和聚会的场所。虽然都是只有三五十平方米的迷你建筑，但是每一个“共有之家”的设计都必须在建筑师和社区居民的讨论中完成。这是一个直面使用者和生活基本需求的设计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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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东先生也是妹岛先生的授业恩师，在当代活跃的国际明星建筑师中，他算是非常罕见的不执着于个人风格且不断自我反省的前辈了。当时已年过七旬的伊东先生在很多场合批评空间至上主义和表皮主义的流行风气，强调建筑要回到体恤人情的本位，并毫不留情地拿自己之前的作品开刀。“共有之家”项目最初旨在帮助灾民，后来逐渐成为帮助和激励日本年轻建筑师的机制。当时参与“共有之家”计划的不仅包括已经很有声望的山本理显、藤本壮介、平田晃久等建筑师，还有大西麻贵等刚刚起步的年轻人。作为独立建筑师的伊东先生以一己之力来鞭策整个行业的思考，还不断提携后人，其胸襟和抱负令人钦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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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返于大理与气仙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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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年 12 月底，师徒一行辗转到宫城县的气仙沼市为“共有之家”选址。气仙沼是日本东北部一个典型的渔港小城。那时离海啸过去已有一年多的时间，随处可见的大型工程机械还在废墟上默默地收拾残骸，背后留下大片平旷的荒原，像被格式化过的地景。偶有几棵挺过海啸的树孤零零地杵着，像是毫无根据的存在。几艘被巨浪裹挟上街的大铁船还没来得及解体，海空一色的萧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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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待我们的社区代表高桥和志先生是高桥工业株式会社的掌门人。这家金属加工企业因为参与了仙台媒体中心的钢结构定制和施工，在日本建筑界算是赫赫有名。高桥和志把祖辈世代积累下来的造船技术用在建筑上，满足了不少特殊的金属结构和造型要求。妹岛在濑户内海犬岛上做的那个蛋壳形顶棚的亭子，就是跟他一起探讨施工方案，最后用铝板塑形做成的。高桥的车间离海不远，自然也没能逃过海啸。我们到访时，新的车间已经在原址建成并开工，高桥先生也已经走出灾害带来的困境，还召回了当时刚刚在东京找到工作的儿子，全身心地投入到自家企业和家乡的重建工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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灾后开始恢复生机的大谷渔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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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高桥推荐的三个选址中，我们选择了一小块毗邻大谷渔港的高地，视野开阔，可以俯瞰整个渔港和海湾。这块场地并没有紧临灾民的集中安置地，而是更靠近渔民原来的居所。虽然政府的复兴规划要求新建的村落务必迁到海拔较高的山坡上，但是渔民的工作和生活还是习惯性地靠近海滨。即使是不需要出海打鱼的主妇，也经常会回到这些已被夷为平地的“家园”，寄托回忆和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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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之前的设计都是在大理做的。这一次机会难得，压力也不言而喻：那时还没有中国本土建筑师在日本盖房子的先例。作为业主代表的高桥和志也算行家里手；妹岛虽然可以帮我化解一些沟通上的障碍，但要做出让她点头的设计，我也只能放手一搏。一个规模微不足道的小房子，却让整个工作室如临大敌，烹小鲜如治大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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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前前后后做了不下十个方案，其中正式提交给妹岛并带到气仙沼跟社区居民讨论的方案只有五个。因为妹岛是只看图纸和实体模型的，我们特意把模型做得很精，方案阶段都是 1∶50，到方案深化和施工图阶段就逐渐放大到 1∶30 和 1∶20。最开始的方案是发邮件给她看的，但她的回复用词简省，再通过助理翻译成英文，更是模棱两可，这让我们忐忑了好几回。后来接触得多了，才明白不必如此紧张，妹岛并没有为徒弟预设任何标准，她只是在过程中尝试去理解我的思路，通过模型了解设计本身，然后直言不讳地告诉我她的感受，并指出她看到的缺陷和可能。至于方案的取舍，她更愿意交给当地居民去决定，毕竟这才是“共有之家”计划的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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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仙沼的僻远程度和当时的大理有得一拼。每次去日本沟通方案，先是经昆明飞到北京或上海，第二天中午才能辗转到东京，下午或者晚上赶去SANAA[1]先跟妹岛先生开会，第三天再起个大早搭乘新干线到一之关市，然后再租车兼程两小时，到气仙沼已是中午了，就直接开到渔港附近的拉面馆跟高桥会合，吃一碗用当地海鲜调制汤汁的气仙沼拉面，算是接风。一杯咖啡后打起精神就赶去临时准备的会议室，参加方案讨论会的社区居民已经等在那里了。每次会议大约两三个小时，会议一结束，就得往回赶，回到东京早已入夜，还要再去SANAA开会讨论下一步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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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带着三个方案模型回气仙沼是 2 月中旬，当时到会的居民代表是高桥邀来的几位渔夫。渔夫不懂英语，我也不懂日语，就靠渡濑君磕磕绊绊地来回翻译，我才逐渐参与到他们的交谈中，解答具体问题。设计的意图在他们的想象中逐渐明朗，拘谨的氛围才有所缓和，到后来就谈笑风生了。这些日本人比我想象的还要客气，当他们理解到设计中的处处用心，也慷慨地回馈以感激和赞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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讨论围绕具体的使用进行。比如针对方案一和方案三中比较多的室内空间，他们解释，在日本的东北地区，人们其实不太怕冷，在天气好的时候更喜欢室内外的通透；尤其是渔民，恶劣的天气条件是家常便饭；主妇们也都整天干活，没有娇气的。因此希望我们在预算不变的条件下减小室内空间面积，扩大屋顶覆盖的室外空间，也就是“掾侧”（日语读音 engawa）。“掾侧”是日本传统木结构建筑朝向室外庭园的檐廊，在日本文化中的分量就好比四合院在中国文化里的分量，都是和文化基因长在一起的空间类型，“掾侧”区别于荫翳的室内，面对着庭园里四季更迭的景致，舒适而敞亮。屋檐下的日本确有小津电影里温馨的岁月静好，我只是没想到“掾侧”在寒冷的日本东北仍然适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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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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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案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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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后，高桥突然问我能不能把“共有之家”移到渔港岸边。那时候，气仙沼百废待兴，各个区域的修复计划也是逐步形成的，开会的前几天，大谷渔港的复兴计划才被排上日程。渔港边本来有一个简陋的临时建筑，是渔民休息聊天的场所，当然也被海啸卷走了；现在渔港就要重新启用，他们自然想到把“共有之家”放在这里更为实用。两个多月前第一次来气仙沼选地的时候，渔港边这个位置就是众望所归，但那时候整个渔港的复兴计划遥遥无期，退而求其次才选了不远处的高地。现在方案已经做了两个月，又要更换场地，作为业主代表的高桥表示很愧疚，我反倒喜形于色了。其实和上面那块长了樱花树的高地比起来，渔港是一个更接地气的所在。大谷地区的渔民每天从这里出海、归来，主妇们在这里家长里短、迎来送往，接驳忙碌的日常。将“共有之家”移到这里，会成为这个社区真正的中心，成为不折不扣的生活必需品，这的确是更有意义的。我于是满口答应下来，回到东京跟妹岛汇报了这个变数。她也感到很兴奋，只是觉得我们时间本就有限，这样一折腾，更要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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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着意见回国，又经过一个多月的设计调整，4 月初带着两个新方案回到日本，东京已是落樱缤纷。据说第一次会议给他们留下了良好的印象，因此第二次的会议多出了十几位居民。信任感是可以从表情中读到的，这次会议由妹岛亲自翻译。有师父在，我汇报时也平添了几分底气。为了推销方案五，我还用电影截屏片段跟他们一起回顾了动画片《龙猫》的开头部分，来表达设计中对日本居住建筑的理解。在不到十分钟的动画中，宫崎骏通过姐妹两人的“历险”完成了对一栋被荒置的乡村住宅的探索。日本传统建筑的典型空间类型：土间（没有木地板的厨房）、（榻榻米）、掾侧、屋根里（阁楼）……都生动地呈现出来。这些动画场景是日本几代人的挚爱，我也能从他们的频频点头和微笑中读到认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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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带去的两个方案都主动回应了“掾侧”空间的问题。方案四是在一个小房间外罩上一个用耐候钢板焊成的壳子。这个铁壳在几个方向开洞，有的作为进出的入口，有的用作框景并加强通风口。被铁壳覆盖的空间可以用作渔市或用来聚会。小房间和壳子之间做成抬起的木地板，形成三面的“掾侧”。在气候凛冽的海边，这个铁壳子的姿态会显得稳定而有庇护感。（通过旋转楼梯爬上小房间的屋顶，其高度可以越过渔港的防波堤看到远处的太平洋。当时我们在大理设计金梭岛上的双子客栈，看海的冲动几乎是条件反射。但渔民们不领情，毕竟他们是每天看海看到麻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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