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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SANAA修改方案后的模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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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过头来看，这不难理解。因为这个方案的穹顶是由三个矩形和三个三角形交替拼接而成的。三角形底边的两个角被挤压成很尖的锐角，而这锐角紧贴墙面，使得这个角落空间非常逼仄，就像是被整个设计放弃的部分。后来我们把穹顶的三个矩形面调整成梯形，这样就把之前被压迫的几个角松开了，整个穹顶下的空间才感觉更像一个整体。第二天我跟渡濑君在SANAA一起把调整了屋顶形状和角度的方案做成模型让妹岛过目，她终于眉开眼笑，这才同意一起去气仙沼跟当地居民把最终方案确定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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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 22 号是最后一次工作坊活动，当时“共有之家”的筹备工作引起当地社区越来越多的关注，之前在安置房临时准备的会议室已经容不下报名参加的当地居民了，于是将会议移到当地小学礼堂举行。一个 100 平方米的“共有之家”，方案反反复复了将近半年，过程模型堆满一大桌，到最后方案长啥样似乎已经不重要了，团队的诚意和努力赢得了整个社区的信任。高桥虽然觉得我两周前突然换方案是瞎折腾，颇有不满，但还是同意了承接“共有之家”钢结构部分的定制和施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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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施工总承包已经确定为铁建建设株式会社的东北支店，曾经在仙台媒体中心担任工地总负责的老先生村越武藏主动请缨，要来负责这个“共有之家”的总包工作，作为他退休前的最后一个作品。渡濑君后来跟我感叹，这么小的房子，阵容如此豪华，在日本也算大开眼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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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两个月就是绘制施工图和具体落实建造方案的阶段了。各方通信非常密集，高桥首先提出全钢板建造方案不成立。因为即使是耐候钢板，接地的部分也经不起每天被清洗渔具的海水冲刷浸泡。他劝我们在接地的部分用钢筋混凝土或者木结构，屋顶部分可以用钢框架或者更轻质的材料。他是对的，全钢板结构不仅耐久性有问题，而且只是做完结构就超预算两倍了，我们不得不寻找更接地气的建造方法。我们先后尝试了木结构、钢木混合结构、蜂窝铝板结构等，先是在大理用模型验证效果，再交给浜田君验证结构可行性，最后由村越先生做预算，很多努力都是为了把预算控制在十万欧元以内。最终确定了用钢筋混凝土做支撑墙体，用钢框架结构完成穹顶屋面，并用胶合木板来封闭吊顶的做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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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个月渡濑君是最辛苦的，因为施工图的标注必须是日语，而且要符合日本建筑工业的各种标准，我除了用草图跟他讨论节点做法以外，实在爱莫能助。渡濑君除了绘制全套施工图，还要往返于东京和气仙沼，对接当地政府完成项目的报建工作，并跟村越先生和高桥先生对接分包商的深化图纸，而且为了节省成本，还要跟建材品牌Lixil化缘，让他们免费提供了门窗和洁具系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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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 19 日，风和日丽，“共有之家”奠基。工地旁搭出一个临时神社，大家按照日本的传统完成了镇地祭的各种仪轨，我们都以为可以松口气了。哪知道刚回大理，妹岛就发邮件要我把平面图缩小放到渔港范围的总平面图里再发给她看，随后提醒我房子应该原地旋转一个角度，让那个“掾侧”空间正对渔港，并和远处的防波堤平行。我揣摩良久，才意会到这个动作的意义。这个房子几乎可以说是中心对称、自成一统的格局，设计的出发点更多是对内部的考虑，和外部环境的联系相对微弱，我本来想象的是这个房子是不经意放置在渔港岸边的，和周边没有明确的对位关系；如果按照妹岛的提议，端坐在“掾侧”屋檐下的人们将会正对海面，而防波堤是中景里最有分量的存在，它暗示着背后的太平洋，如果房子的向度和它联系起来，也就跟一个更大尺度的场景联系起来了。这感受一点也不抽象，旋转 30度后，整个房子就稳稳地趴在水边，守望着大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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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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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 2006 年去荷兰造访阿尔梅勒，那真是一个非常乐意纵容建筑师的新城。满街的新建筑似乎都被很用力地设计过，不过当所有自以为是的立面拼成一个街区甚至一座城市时，就显得滑稽以至于可憎了。在各种争先恐后的建筑表情中，突兀地出现了几个混凝土挂板和大片玻璃构成的平静体块，不着痕迹地摆放在人工湖岸边，那种感受就像整个意识从一幕幕肥皂剧中被拉回到现实。说它漫不经心，却又工工整整；说它处心积虑，却没有一丝讨好和谄媚，而我深深地被它的存在吸引了。一问才知道是SANAA刚落成的文化中心项目。当时脑补了一下这个设计的路数竟可以毫无表演性，无非是从功能出发落实空间布局，经营各部分空间的特点和平衡，从感受出发推敲外立面玻璃的透明度和反射率。混凝土挂板因为雨水蒸发快慢的不同而自然斑驳，衬托着云淡风轻，不温不火，不卑不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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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记得 2008 年，在“标准营造”，我刚刚完成职业生涯的第一个房子，有了些许成就感，但又若有所失地不知道前途如何。有一天在家里上网，突然看见SANAA刚刚在纽约完成的新当代艺术博物馆（New Museum），一种望尘莫及的自惭形秽涌上心头，那几个单纯的白盒子摞在一起怎么就有了妩媚和婀娜呢？怎么就能这样理直气壮地轻盈和轻松呢？虽然这个房子和哈佛没有半点关系，但它立在曼哈顿下城的样子就像一座建筑学的自由女神像，我是在那一刻坚定了去美利坚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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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记得 2011 年哈佛的春季学期，莫森院长安排了一个叫作“新纯真”（New Innocence）的系列讲座，邀请了包括伊东丰雄在内的三代日本建筑师，SANAA赫然在列。当时妹岛和西泽立卫讲座的题目叫作《作为环境的建筑》（Architecture as Environment）。记得妹岛讲话特别平静，描述项目用的也都是很客观的语言，一点不煽情，也不神秘，却让人觉得信服。她的工作看上去无非就是从人类生活的各种需求出发，把建筑当作里里外外的各种环境去观照，并没有彰显作为作品的建筑物自身，更没有用建筑去述说概念。她当时说话的那种坦然就好像设计自古以来就是这样，她也并不是多么了不起的人物。那个学期，我参加的课程设计是巴黎郊外萨克莱高地的大学校园设计，我跟李烨合作。按照课程要求，我们需要把校园中规划出来的活动中心深化到建筑深度，但是尝试了几个方向，都觉得心虚。课程设计是每学期最核心的训练，那时候我们听讲座都怀揣着各自的困惑和不安，听妹岛介绍设计构思的时候，她的态度自然会照到我的痛处，让我越发觉得光明，甚至激动得有点坐不住要上楼画图了。我还清晰地记得，当时听完讲座，迎头碰上李烨，他也两眼放光。两个建筑愣头青的虚火被扑灭，很有默契地点点头，说那就翻方案吧。后来这个课程设计也就越来越顺理成章。虽然只是浅尝辄止学了点皮毛，但这件事和当时在学校遇到的其他几件事化合在一起，才有了我后来比较坚定的实践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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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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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仙沼市“共有之家”终于建成了，十月底我们一起回到大谷渔港参加房子的交接仪式。在日本，每件东西都是有主人的，换句话说，每件东西都得有人照看。经过讨论，“共有之家”的所有权平均分配给了当地的15 户人家，他们会负责房子的日常维护并承担特殊情况下可能产生的税费等。阳光下的“共有之家”神采奕奕，妹岛那天非常开心，但还是没忍住跟我抱怨说吊顶的胶合板（日本桧木木皮）还可以排布得更讲究些。交接仪式非常隆重，群情激昂，玛汀还有高桥、妹岛以及我都发表了感言。当地渔民还表演了民间舞蹈。老老少少，笑逐颜开。我深感自己真是三生有幸，虽然我们是在援助大谷地区受灾的渔民，但我很清楚，所有的这些努力也是在成全一个初出茅庐的建筑师。而将近一年的整个过程中，所有的人，高桥、渡濑、浜田、村越、玛汀、妹岛，还有我在大理的团队，都是如此的全心全意。那一年，建筑是第一次列入资助计划，劳力士方面动用了庞大的媒体资源来扩大其影响，“共有之家”的项目过程中一直伴随着各种采访和媒体活动，我也因此受到前所未有的关注。夜深人静时我也问过自己，手头这个“共有之家”来来回回的设计有多少是为当地灾民着想，又有多少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来满足自己作为建筑师的虚荣和野心呢？我的结论是，心魔一直在，但感谢状上“诚心诚意”四个字还是问心无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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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海堤看共有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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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妹岛也屡次跟我提及她对这个“共有之家”的喜爱，她觉得这是一个贴切的房子。的确，在远山的轮廓和背后渔村坡屋顶民居的映衬下，它显得平和、安稳，却又有一种遗世独立的气质。主体结构的通透性向整个渔港呈现出开放与欢迎的姿态，进入这个空间，胶合板覆盖的穹顶又营造出温暖而有庇护感的氛围。抬头仰望，定格成三角形的天空，像是对大自然的顶礼。夜晚，墙头射灯打向穹顶，建筑内部透出暖暖的光晕，像座灯塔，守望着出海归来的渔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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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己往往动容于日常的诗意，而很难把感动寄托于纯粹美学化和仪式化的场景。最开始在方案一里想象的春风和煦、樱花绚烂，屋檐下和服翩翩的画面其实就是对使用的一个美学投射，作为一个建筑的出发点，是经不起推敲的。触景生情的真实感动往往发生在日常不经意的“一期一会”。美是潜伏在日常里的，偶尔从一个立体的现实中折射出来，我们心领神会了，这个美才被实现。这不是单靠一个建筑场景就能敷衍的。更多的时候，建筑只是静静地融入人世的风景里，好像没有被现代人类的建筑学目光观照过一样，遗憾的是这样素净的房子在当代世界越来越罕见了。当代建筑往往用形式语言把建筑孤立出来再去跟现实对话，而不晓得要把建筑化入现实中去观照整体，真是舍本逐末了。时下大部分时髦的建筑都是靠照片博人眼球，亲赴现场反倒令人失望、疲劳，甚至反感，就是这个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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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岛当时看了方案一，说她感觉“a bit formal”，意思是“有点形式化”，这个词我参到今天，才大概明白她的所感和所指。又回想起十几年前翻阅一本亚洲三国（韩国、日本和中国）建筑的册子，房子已经记不起来了，但对三国迥异的建筑摄影风格印象尤深。韩国的建筑都是摆拍，照片就是为了完成一个以建筑为中心的构图，任何有违标准光滑审美的事物都被仔细地扫除掉了，建筑总是长在它的现实里的，但照片里整个现实都能被建筑暗示的审美格式化，实在令人咋舌；中国的建筑摄影原意大概也是摆拍，但是我国世俗景观元气太足，镜头很难取舍，画面到处穿帮，窘态可掬；相形之下，让我动容的是日本的建筑摄影。住宅的室内，锅碗瓢盆、鞋帽衣袜都坦坦荡荡有个地方，建筑无非是合情合理地给它们一个安排。东西多了，画面固然乱，但透出生活的踏实静气。幼儿园里面就是有孩子到处跑，各种淘气配合着或者挑战着建筑师的预设，这些内容都在画面里流动着。建筑在生活中退成一个背景，成全了生活，也不觉得被埋没，这反倒让人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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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的建筑传统最可贵之处，我看不是其风格，而是长在这个文化中的建筑师不用教就知道建筑在这人世中的分量，这是他们在成功引入了西方建筑学后，一直可以与之分庭抗礼的一大家底。但这个传统貌似也遇到了危机。三年前去东京参加“间”画廊（Gallery MA）“来自亚洲的日常”展，跟一同参展的 80 后东京建筑师大西麻贵聊天。和大多数同龄人相比，她职业生涯的开篇算是顺风顺水，然而她竟问我，她的建筑是不是有点太“日本青年建筑师”了。原来作为业界良心的伊东丰雄先生这些年经常用这个词来批评日本年轻一代，以至于这个词在东京几乎成了一个梗。其实这个批评真正的指向是日本年轻一代作品中比较普遍的空间至上主义和形式游戏的倾向。如筱原一男、竹原义二等老一辈建筑师深植于日常和传统的那种微妙隽永和难以言表的复杂含蓄，在当代日本好像是有些式微了。更让我诧异的是，SANAA最近的好几个项目也稍有被形式企图绑架的感觉，结构显得有些费劲，构造也有些不合情理。就此收笔，下回去东京再跟师父请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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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 年 2 月 于大理“山水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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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SANAA，日本的建筑师事务所，由妹岛和世和西泽立卫主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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