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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修辞”的讨论我并没听懂，却因此认识了冯仕达。我所了解的建筑界，无论是建筑师，还是学校的教授，每个人都经营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这是很容易看出来的。但冯仕达是一位怪侠，他在中国花的时间和做的事情我都看不明白他到底图什么。他跟当时的中国社会没有利益关系，倒像是游走江湖、行侠仗义的逍遥武痴。他在当时方兴未艾的建筑论坛ABBS上以网名“Nomad”坚持网络写作，在十多年的时间内，以上千个帖子进行学术普及和传播；他当时在澳大利亚当老师，却跟很多中国大陆的学生用MSN保持联络，而且像圣诞老人一样在中国大陆飞来飞去，赠书并宴请各地“爱徒”，花销不菲；后来，他在国内各大建筑院校的学术访问也越来越频繁，还帮同济大学和天津大学带研究生，却并没有在中国谋求教职的打算；他陆续对中国当代建筑师做了大量研究和访谈，包括张轲、李兴刚、“都市实践”、“多相工作室”，以及他悉尼的爱徒袁立平和斯特芬妮•利杜（Chenchow Litle）夫妇，等等。多年后我从美国搬到大理，他也从澳大利亚搬回了香港，连续三年每年带着香港中文大学的学生来一趟，花几天时间跟我跑工地聊设计，但他并不急于把这些大量的时间投入变成可以计量的学术成果。后来我的眼界逐渐开阔起来，他才跟我解释说，如果以开放的心态面对学问或者学科，就意味着要发展一些事情之间的关联，不能以专家的内向心态圈地占山头。建筑学学者不仅仅要面对书本和建筑物，更要面对盖房子的建筑师和学建筑的学生，因此他的工作很多时候是一种“声音”的功夫，“声音”并不是特定的观点或内容，“声音”发出来是要让其他人意识到一些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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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仕达就是用这样的“声音”来影响他的爱徒们的。无论在任何场景下跟他聊天，他都不是在表达自己。他不像张轲是我的老板，也不像王路是我的研究生导师，他也完全没有作为前辈有意或者无意的居高临下，于是我什么问题都敢跟他聊，但又往往得不到直接的答案。这当然是在训练我的思维，同时也逼得我只好多读点书。其实在建筑系，自以为设计能力高人一筹的学生都不大喜欢读书，尤其不喜欢读文字。冯仕达了解我不喜欢纯理论和哲学，更没有成为学者、建立知识体系的志向，就推荐了一些让我这个急功近利的小朋友以为跟提高设计能力密切相关或者表面上迎合我作为一个文艺青年小资情调的书。在他循循善诱的书单中，我反复精读的几本的确奠定了我毕业之后还能继续自我教育和自我批评的基本视野和建筑学英文阅读的基本能力。这其中包括当时拉斐尔•莫奈欧刚出版的新书《理论的焦虑和设计的策略》（Theoretical Anxiety and Design Strategies in the work of eight Contemporany Architects），后来被我当作硕士论文研究对象的塞西尔•贝尔蒙德（Cecil Balmond）的新书《异规》（Informal），朱丽亚娜•布鲁诺（Giuliana Brano）关于建筑学和电影的《情绪的地图》（Atlas of Emotion），还有比特瑞兹•科罗米娜（Beatriz Colomina）的《私密与公共》（Privacy and Publicity: Modern Architectures as MassMedia），等等。这些阅读让我看到建筑学的思考可以多么勇敢、开放和自由，也彻底让我告别了像粉丝一样学习大师的状态，我开始尝试用同理心去揣摩大师们工作背后的心理状态、意识形态和他们的文化构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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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仕达另外一个持续的“声音”是关于园林的。这个“声音”不光作用于我，也广泛地作用于他的其他爱徒和跟他打交道的建筑师。20 世纪 80 年代在澳大利亚写博士论文时，他就跑到中国来跟陈植和陈从周二位先生学习《园冶》，后来成为把苏州园林引入西方当代景观学视野的最重要的学者。他带我逛苏州园林，像王路带我看乡土那样拒不提供任何专业视角，就是笑眯眯地点到为止。年轻的时候，我对中国古典园林完全没有兴趣，也很不能理解那些直接照搬园林的手法，或者把这些手法牵强地抽象成更简洁的（也就是更生硬的）形式，并以此作为设计理念甚至设计目的的建筑师。作为一个急功近利地想要速成建筑观的学生，要不是基于对冯仕达的信任，我是不大可能相信花时间逛园林可以对设计方法有微妙影响的。直到2006 年冬，我随冯先生和阿尔伯托•佩雷兹•戈麦兹（Alborto Pérez-Gómez）先生去了那时候刚开放不久的环秀山庄，在戈裕良的假山上里里外外地转，在那咫尺之间的峰回路转和柳暗花明中，我依稀而强烈地感觉到一种区别于以往所了解到的一切可以被称为“方法”的东西。记得当时我特别兴奋地跟冯先生描述我的体会，但怎么都说不清楚。现在尝试回过头来道破之：我当时只是模糊地感觉到了，但离亲历这种设计者和设计对象之间的关系，运气相当好的话，也有好几年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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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仕达大多数时候都愿意因势利导地去影响学生，一旦出现明显的错误或者歧途，他定会非常肯定地反对；看到学生沾沾自喜，也会当面无情地嘲讽。因为他发出的“声音”从来都不是要利己，所以爱徒们都非常信任他，尤其是在选择人生方向的关键环节。我在清华毕业一年后正式成为“标准营造”的员工，后来在张轲的支持下，成立了半独立状态的“标准营造•赵扬工作室”，并且居然在一年后完成了一个颇为完整的“作品”——温榆河边的一座小办公楼。那年冬天，我踌躇满志地请冯仕达去参观这个“作品”，急切地希望得到他的认可，他竟面无表情地说：“你还是去趟哈佛吧。”北京的那个冬天阴沉灰冷得像块冻铁，而冯仕达的话竟比那块冻铁还要灰冷阴沉。张轲表扬我，是看到以我当时的基础，能盖成这房子着实不易；同辈恭维我，是因为觉得能在28 岁做成这样的事情的确是有点不一般；冯仕达打击我，是因为他的实事求是，让我能痛彻心扉地认识到如果把这个我自以为是“呕心沥血”做出来的建筑当成“作品”，未来就很难有真正的作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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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 年我正式入职“标准营造”时，张轲已经把工作室搬到蓝旗营中科科仪厂区的一座红砖礼堂了。张轲拆掉礼堂的吊顶，露出原始的木桁架，并在望板下满贴黑色钢板；又铲掉墙面抹灰，露出斑驳红砖；再用长条形的钢盒子窗套把立面开洞都划分成竖线条，这空间就越发显得法相庄严。再加上地面也是水泥的，整个室内没有软装，混响效果近乎欧洲砖石结构的教堂。每天上班，拉开再合上那扇可以通过惯性感受其分量的大门，转身面对的就是标准营造的建筑道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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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 年春天成立“标准营造•赵扬工作室”的时候，张轲跟我说中国建筑不是仅靠几个人的努力就能进步的，所以他才决定设立这个制度来帮助年轻建筑师。这个工作室是半独立的，项目由“标准营造”提供，我因此得以越过起步建筑师难以争取到优质项目的门槛。我虽然要面对来自项目的全部压力，但不用像经营一个事务所那样为千头万绪的琐事分神。张轲虽然对我的设计决定保留否决权，评图机制也带来了额外压力，但这也正好弥补了我职业经验的不足，并拓展了我自我批评的边界。甚至可以说，那时候“标准营造”的设计文化就是建立在开放性的评图机制上的。张轲经常用“rigorous”这个词来端正评图的基调，后来我去了哈佛，有一天突然明白这个词在“标准营造”的语境里应该翻译为“究竟”二字。当年那些彻夜的评图，往往超越了项目本身，就像在辩经，辩的就是一个“究竟”。如果没有体会过这个力道，我亦不可能想象自己现在能在这个疾速变幻的世界里从事独立建筑师这个磨炼心性的职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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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先生说得好：“文化是要用来分享的，不能被分享的不叫文化。”我这三位师父，无论是搞设计、带学生还是做学问都真诚而通透。我是何等幸运，一路接受如此慷慨的馈赠和启迪，才能逐渐走出自己的路。我当然不认为这是大多数同辈建筑师都能拥有的际遇，于是决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以此拙著向我的前辈致敬，与我的同辈共勉，也希望能为更年轻的后辈学人提供一点助益和参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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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当初所言不虚，建筑师可以是一个幸福的职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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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 年 7 月 于大理“山水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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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一所不抗拒生活的房子：赵扬建筑笔记 赵扬建筑工作室团队成员名单2012—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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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州/陈若凡/李烨/王典/张喆/李菁菁/郭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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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然/戚梦晓/梁文礼/罗姣/曹晓宇/侯新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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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培根/李宇宸/陈诺/龙伊能/龚冰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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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玮/杨丽君/李坤林/王鑫/孙宇/陈志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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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立辉/陶逸/文艺帆/Efraín Pérez Del Barri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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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琳琳/李乐/丁乡/陈梦露/孙恩格/徐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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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禹翰/David Dufourcq /黄楚阳/Pooja Annamanen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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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皓文/周睿哲/张楠/韩梓濠/李文爽/许东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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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天丰/岑弥/李潇/周怡静/唐献超/陈祉含/凌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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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群/王怡然/段思宇/张少尹/蔡文欣/刘启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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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展/简雪莲/周笃创/叶俊成/张婧仪/郭雨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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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颖妍/刘桔/刘诗宇/杨雨后/何国耀/石崇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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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君泽/罗雅文/孔祥喜/刘心如/郝心怡/冯腾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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