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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物的疼痛vs人类的受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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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虽然大多数素食者和杂食者都接受这一基本原则,在如何遵从上却存在区别。对很多素食者来说,关键在于,不管动物的认知能力多么有限,它们仍能感到疼痛。哲学家杰里米·边沁(Jeremy Bentham)说过一句深刻的话:“问题不在于‘它们能否推理’,也不是‘它们能否说话’,而是‘它们是否受苦’。”带来不必要的痛苦很糟糕,所以,如果能避免,当然就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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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应用到吃肉上,这一说法又远远不够明确了。首先,动物承受多大的痛苦,算得上是严肃的事情呢?在这里,我觉得有必要对“疼痛”和“受苦”做一番区分。“疼痛”很简单,它是一种不愉快的感觉,是在进化中形成的肢体伤害预警系统(尽管有些警告是误报)。凡是有着基本中枢神经系统的动物,都能感到疼痛,甚至一些甲壳类动物也有部分痛感。而受苦不仅仅是一时之痛,甚至也不是连续的疼痛。它是累积起来的疼痛,要求当事方具有一定的记忆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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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说明这种差异,想象有一个人,不管是有意也好无意也好,他无法对自己的经历保留记忆。不管遇到什么事,统统立刻就忘掉。假设这个人每隔10秒会被刺痛一次。不必要的刺痛当然不好,但每一次的刺痛并不特别难受,而且后一次刺痛也不比前一次刺痛更强烈。总之,每一次刺痛出现,这个人都像是第一次经历似的。现在,想象我每隔10秒就跑来刺你一下。用不了多久,你恐怕就抓狂了。“快停下来!”你会说,因为你知道这是一场持续的折磨,如果它无限期延长,会相当可怕。你感受的疼痛总量跟前述失忆者一样,但你所受的苦却比他大不知道多少倍。这反映了一个普遍的真理:疼痛固然不好,受苦却糟糕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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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大量实验证据表明,疼痛和受苦不一样,受苦依赖于记忆,较之单纯的疼痛,我们更在乎的是受苦。有个极为引人注目的实验:接受内窥镜检查的患者被要求在过程中报告自己的疼痛和不适程度;检查结束之后,实验人员又让患者给自己整个体验的不愉快感打分,评估自己再次承受这一经历的意愿。因此,实验获得了两组结果:一连串的实时判断,以及回顾性的最终评估。结果,最终判断更多地取决于实时过程中痛感最强烈的一刻,而不是整个过程中所感受的痛感总量。不巧,内窥镜最疼痛的环节刚好是在检查结束的那一刻,如果它停在这一自然时间点,患者的判断是这一体验非常痛苦;但如果让内窥镜保持在原位,制造持续的轻度疼痛,使不适感缓和下来,患者的最终评价是,整个检查过程的痛感没有那么强。这严重违背了直觉,因为,在后一种情况下,尽管患者的判断是不那么疼,但它其实跟前一种情况一样疼,结束时还额外增加了轻微的不适感,只不过疼痛总量多些,受苦总量却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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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致这种情形的原因其实很简单:疼痛本身是一种不愉快的感觉,但疼痛体验来自对当下这一刻的觉知,很快会过去。人的自我意识之所以更发达,不在于人能体验不同的时刻——所有动物都能做到——而在于我们能够根据这些经历,创造出对生活的叙事。这种更高级的自我意识形式并非单纯地聚合人经历的每一时刻,而是根据经历过的时刻构建了一种不同的经验。从这个角度来说,受苦是基于疼痛的一种构想,而不是疼痛的直接累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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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为什么受苦有别于疼痛,以及为什么受苦更加严重。当然,这并不是说,造成难以忍受的一次性疼痛,一定不如造成轻度的持续受苦那么糟糕。对比这类事情,不可能有什么简单的算法。但我认为,它确实表明,如果仅仅是引起疼痛,而并未导致明显的受苦,那就没有多大的错。应用到动物身上,它的道德寓意是很清楚的:在养殖或狩猎过程中,动物感受到了瞬间的疼痛,不见得有多大的错。只有当人让动物真正持续受苦,或带给它们反复的剧烈疼痛,才有必要给予严肃的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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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过一个有趣的故事,它充分说明了动物的疼痛和人类的受苦之间的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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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妇女随团到肯尼亚旅游,团里带着一头山羊,许多人都挺喜欢,时不时地摸摸它。不过,妇女知道这头山羊最终的命运是要投入大锅煮熟分给众人吃的;等山羊被绑在树上割喉咙时,事情就更明显了。众人的围观显然让宰羊人感到了一定的压力,第一次宰杀时,刀子太钝,没有成功。所以,磨刀期间,山羊被放了下来。一等松开了蹄子,它就继续去吃草了,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这时候,妇女体会到自己和山羊之间存在的鸿沟。如果她遭遇了同样的经历,一定备受创伤;可山羊全无生存焦虑,它受了惊,但惊吓已过,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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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仅仅是一个小故事,但科学证据支持这一阐释,不过有一些附加条件。首先,不同动物的创伤体验不同,比如狗对创伤的记忆就比山羊要长一些。此外,反复虐待会让动物受苦,因为它们的应激激素被永久激活了。即便如此,这并不违背故事的基本观点:跟人类相比,动物更活在当下,暂时的疼痛或不适不一定会带来明显的持久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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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为什么针对“何以不该吃虾”的问题,迄今为止我还没听过基于动物福利提出的可信理由。虾的神经系统太简单,在我看来,它们完全不会受苦。相反,猪很可能具有感受痛苦的认知水平,但这意味着我们应该好好饲养它们、不让它们受苦,而不是我们不应该屠宰它们,哪怕屠宰只会带来一时之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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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中等复杂的动物又怎样呢?鱼在船甲板上窒息而死,是真正受苦呢,还是它只对当前有意识,经历了一连串疼痛的时刻(就跟人失忆的那个例子一样)?这个问题恐怕提得不大恰当,因为它暗示了一种非此即彼的区别,但我们有充分的理由认为,所有的生命体处于一个连续的集合中,物种能力之间并无截然的界限,只存在级别上的差异。有可能,同样情况下,鱼比虾受苦多一点,又比海豚少一点。如果受苦要求有一定的自我意识,也即拥有记忆力,认为自己是连续体验的主体,那么,很明显,某些物种体验到受苦的天生能力强于另一些物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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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衡疼痛有多大的重要性时,切莫忘了,一定程度的疼痛是所有动物生活中不可避免的事情。对那些被我们狩猎的野生动物而言,死在我们手里并不比其他死法更糟糕,很多时候还更好些。野生动物并不单纯地过着快乐的生活,然后蜷缩着安然逝去。如果它们是猎物,很可能会死在天敌的锋牙利爪之下;而同为动物的天敌,可不会受良心或福利法规的约束,让猎物们死个痛快。天敌会先把猎物慢慢撕扯开来,在锋利的牙齿之间拖着咬着,有时甚至长达数小时。如果动物染上了疾病,或者变残废,也会慢慢死掉。所以,较之让动物自生自灭,射杀是否会给它们带来更多疼痛,这可不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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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动物过上得体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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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坚持认为养殖造成的一切疼痛都不可容忍,这种看法忽视了以下事实:良好养殖场里的动物过得很愉快,感受到的疼痛肯定比野生动物一辈子经历的要少;野生动物生了病没有兽医治疗,死得干净利落的概率很低。只要看过野生动物的纪录片,你就知道动物要挣扎着抵抗饥饿,大多数幼崽生下来头几个星期就死了,弱者自然淘汰,不是被当成猎物叼走,就是被更强壮的同胞抢了食物。从这个意义上看,出生在良好养殖场的动物,等于是中了彩票,其野生同类则望尘莫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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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真有良好的养殖场吗?从动物的角度来看,这种事有可能吗?思考这一点存在一个问题:对什么是善待动物,我们都有类似的看法——露天圈养,或小群散养。我们只要一看到动物处在不够自然的环境下,就觉得它们受了这样那样的剥夺。以我在萨默塞特郡谢普顿马利特参观过的一家农场为例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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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杰·朗曼生产的优质白湖奶酪就用了不少该农场的牛奶。我去的那天,牛正在草场吃草。不过,我参观的是牛群冬天要住的大棚。它们要在畜栏里,靠着稻草槽过上好几个月。但朗曼坚定地认为,其实牛更喜欢这样。冬天,草场会变成泥泞、寒冷的沼泽地。在如此气候条件下,我们也宁肯坐在屋里,而不是在户外徜徉。要是有干草正摆在面前,牛群自然也会高高兴兴地整天待在屋檐下面吃个不停了,没有什么比这更快活了。只有幼稚的小孩,才以为牛儿们总是望眼欲穿地想到草场上撒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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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曼承认,冬季快结束时,牛群也会因为整天关在畜栏里而表现得闷闷不乐。“到了春天,把奶牛放出去,它们会在草场上蹦蹦跶跶,上下跳跃。那场面很可爱。可第二天,再放它们出去,它们的表情会变成这样——”朗曼学着牛的样子把脸耷拉下来,“‘天哪,得爬那么高走那么远才能吃到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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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名养牛户也肯定了这一场景,他说,奶牛们的春季欢腾只持续得了半小时。冬天关在屋里,奶牛不会受到太深的伤害,这就好像孩子们并不会因为上学受到太大损害,可一下课,他们还是会兴高采烈地跳出教室。“去看看草场上的牛群吧,它们一动不动。”朗曼说,“只有人类才会为了乐趣而跑步。”没错,有些动物会为封闭空间感到苦恼,它们需要建立自己的领地,不应该圈养;但养殖动物不见得全都会为封闭空间感到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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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并不是农户们的自我开脱。“到了冬天,奶牛乐意进畜栏。春天来了,它们也乐意到户外去。”动物福利专家贝姬·韦说,“冬天,它们真的不愿意站在齐胸高的泥巴地里,它们尤其不喜欢强风冷雨,可凄惨了。”事实上,在韦看来,这正是有机标准“走得太过头”的一个方面,它试图让奶牛置身“自然环境”的时间量达到最大。“尤其不该在恶劣天气把小牛放到户外去,因为它们的跗关节不应该泡在泥潭里,简直应该立法禁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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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种浪漫想象是,挤奶女工坐在凳子上,轻柔地从奶牛的乳房里挤着奶。现代化挤奶机的样子不怎么叫人神往:金属盒子上伸出管子,管子末端有橡胶衬垫,在脉冲真空泵的作用下挤压奶牛的乳房。看起来跟现代医院设施差不多,没人乐意跟它扯在一起,但朗曼说:“它不是要把奶拽出来,而是轻轻地挤压。其实手工挤奶对奶牛乳头的损害比机器还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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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旁不远处养着山羊,屡获殊荣的白湖奶酪,比如雷切尔、小沃洛普(Little Wallop)和白南希(White Nancy),就是靠它们的奶制成的。你兴许还是指望看到它们在户外放养,事实上,它们待在大型羊圈里。原因在于,如果在本地区的土地上自在漫游,会招惹来它们自身无法免疫的寄生虫。对山羊来说,在屋里吃草,比在户外咀嚼一切进入视线的东西更健康。牛羊圈对浪漫主义也是另一种挑战。山羊最近在产羊羔,羊圈附近躺着几具孱弱羊羔的尸体和死胎,尚未处理。这有点可怕,但山羊并没有什么表现出痛心的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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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门来农场参观的人看得出,养殖牲畜并让它们过上得体的生活,是有可能的。这倒不是说,我赞许的良好养殖很常见。贝姬·韦告诉我,尽管英国和欧盟都提高了动物福利标准,但还是有22%的奶牛是瘸子,无法自如地走路,而致病原因几乎均可归结于糟糕的畜牧方式。工业化牲畜养殖最恶劣的行径(让数以万计的动物日夜挤在大棚或圈里)在美国相当常见,而且状况仍然十分糟糕——一如彼得·辛格和吉姆·梅森在《吃》(Eating)一书中所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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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个问题是,许多现代养殖动物被饲养得丧失了过上体面生活的能力。人对它们施加约束和限制,是因为没有了这些约束和限制它们根本没法生存。最有名的例子是肉鸡,它生长极快,腿根本无力支撑身体,没办法在开放环境里生存。还有一个不大出名的例子是现代荷斯坦(Holstein),英国最常见的一种奶牛。贝姬·韦告诉我,在饲养条件下,为了出产成加仑的牛奶,荷斯坦牛要吃大量食物,甚至丧失了像祖先那样面对饲料减少(会导致乳汁分泌较少)所产生的本能反应。出于它对营养物质的要求,最好是把食物送到它跟前,而不是让它到户外去吃草。世界农场动物福利协会的菲利普·林伯里(Philip Lymbery)这样对我说:“奶牛在基因上被改造得非常彻底,产量高的品种无法在草原上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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