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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餐厨浪费的可靠数据难得出奇,但英国机械工程师协会最近发布的一份典型报告说,据估计,“全球粮食总产量的30%~50%还没进入人的胃就损失掉了”。导致这种局面的情况很多。在发展中世界,问题主要是“收获效率低下,地方交通不足,基础设施落后”,由此导致“农产品经常处理不当,储存在不合适的农场条件下”。在一些东南亚国家,最多可能有80%的稻米作物未能到达餐桌,大部分被破烂运输车辆洒了,要不就是碰撞损失了、发霉质变了、给老鼠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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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发达国家,报告称,“英国有多达30%的蔬菜作物从未收割”,因为“各大超市为满足消费者期望,往往会因为蔬菜和水果物理特点不符合市场标准(如大小和外观),而拒绝接收农场生产的完全可以食用的水果和蔬菜”。还有一个事实乏人知晓:超市的合同往往要求供应商提供一定数量的农作物,但并不规定超市必须足额接收。查理·希克斯对我举了个例子。某个星期,早前的天气预报太过乐观,让超市超额订货,结果到了星期五,批发“转储市场”上出现了“大批撕掉了特易购标签(但又没撕干净)的盘装生菜”。“这是由于风险完全落在种植户身上,超市也习惯了‘先超额订货,再取消或减少’的做法。”他说。供应商别无选择,只能设法廉价卖掉多余的作物。最后,消费者也会买太多。机械工程师协会称:“就超市货架上摆放的蔬菜总量而言,30%~50%被购物者买回家又扔掉了。”例如,英国每年要扔掉68万吨面包,约占总购买量的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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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为这种局面感到震惊,原因很充分。经历过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食品限量供应的人,本能地感到了这一点,并努力将对浪费的厌恶传递给子女。他们坚决要孩子把盘子里的饭菜吃干净,他们会说:“想想非洲那些挨饿的小孩。”很多孩子会不服气地回答(腹诽的时候多,当面顶撞的少):“那你干吗不把这些饭菜送给他们?”这种回答忽视了关键。浪费地把食物扔掉不好,不是因为还有别的人可以吃,而是因为这没有对食物的营养和享受价值给予相应的尊重——实际后果怎样其实无关紧要。如果你知道食物具有什么样的价值,你就不会再随随便便地扔掉它。这就好比说,你不会把硬币扔进垃圾箱,哪怕一毛钱什么也买不到。在这两个例子当中,重要的不是金钱或食物还可以拿来做些什么,而是说,凡是尊重金钱、懂得贫困滋味的人,都不会如此轻蔑地对待它们。只要你理解了一样东西的价值,就会以尊重对待它,不会光想到它在特定场合下有什么实际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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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尊重感跟实际好处并不是脱节的。只不过,两者的关系是一般性的,而非具体性的。你尊重食物是因为食物对人的贡献,而不是尊重具体的某种食物对具体的某个人有什么具体的贡献。这似乎有点不合理。如果食物好是因为它营养丰富、令人愉快,为什么要尊重一小点你并不特别喜欢吃,也不特别需要其营养,更不能带给其他人好处的食物呢?答案可以追溯回亚里士多德身上。他认为,我们是习惯的动物,我们无法对每一种环境都单独评估其优缺点,也不能这样生活。我们需要被灌输某种大部分时候都正确的倾向性反应模式。浪费的习惯会让我们浪费太多,而节俭的习惯则会减少浪费,哪怕有时它也会让我们难以把某件东西送进垃圾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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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合适的处置指的是,仔细思考什么样的行为能够带来良好的结果,什么样的行为仅仅是空泛的姿态,从而选择去做能带来最佳结果的事情。剩菜剩饭就是这方面一个绝佳的例子。通过减少浪费来培养感恩的习惯,促使我们采取行动,让其他人能真正从本来要被扔掉的东西里受益。麻烦的是,反浪费的冲动有可能会变成一种类似于宗教的崇拜,或是狭隘的意识形态,对我们施加无益于达成渴望结果的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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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们从身边的小事里举个例子。我和伴侣在电影院附近的咖啡厅里吃饭,她吃不下盘子里装的食物分量。她看到我的眼神扫在了她盘子上,就说:“别麻烦了,不用帮我吃。”“没错,但我总觉得应该吃。”我回答,至少我在想象中是这样回答的。我的意思是,我对不把食物扔进垃圾桶有一种近乎道义上的责任感。从某种角度看,哪怕我并不特别想吃,或者勉强吃下会让我撑死,我也觉得自己有责任吃完。当然,如果食物可口我又吃得下,我会认为把它扔进垃圾桶是不尊重食物的价值。就算“我有义务这么做”的说法语气太过强烈,要是我真的这么想,必然也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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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在这种情况下觉得自己不应该吃,理由也是很充分的。甚至,它还出自相同的基本动机:讨厌过度。过度饮食可能反映出对食物缺乏者的淡漠之情,故此跟浪费一样,都是对食物的价值不够尊重。同样是受良好的价值观推动,一个人兴许不乐意浪费食物,另一个人兴许不乐意吃得太多。这充分表明,培养习惯性反应绝非无用,只不过,它们本身不足以告诉我们在特定的情况下应该怎么做。我们还必须借助自己训练有素的冲动作为警示灯,提醒我们注意道德屏障(尽管不如路标那么可靠),指引我们前往正确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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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伴侣说,如果我们不细心注意冲动带来的提示,它们也可能变成承载其他恶习的特洛伊木马。举个例子,对过度的合理厌恶,有可能遭到篡改,变成清教徒般拒绝丰盛饮食带来的快乐,甚至把控制热量摄入视为主要的饮食美德。就我自己而言,我对浪费食物的合理遗憾之情,可能会演化成为多吃找借口的贪婪冲动。我的困境在于,食物是浪费掉好,还是增大腰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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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如何应对这些潜在的紧张关系呢?通过意识到我们自身的弱点和偏见来处理。还是以我为例,我应该停下来想一想,是的,好好的食物被浪费是挺值得遗憾,尽量避免浪费很好,但不养成纵容自己贪欲的习惯也很好。如果我拿不准哪一种冲动应当占上风,那么我应当选择跟自利偏向相对的那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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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浪费形成正确的态度,在社会和政治层面也很难。例如,垃圾回收能轻松变成漫无目的的迷信,既无助于提醒感恩,也无助于拯救地球。我跟所有人一样爱犯这类错——我甚至把外卖咖啡的纸衬垫拿回家,而不是扔进垃圾桶。这真的有点荒唐了,因为非生物降解的塑料盖我就直接扔掉了。养成不随便扔东西的习惯当然是好的,但如果它并不培养感恩之心,也不驱动人改变行为(如以后自带水杯),那它就没什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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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人还可能因为看到不可避免的浪费而心烦——我就经常这样。比方说,十月底的一天,我惊讶地发现,收获季结束之后,安达卢西亚的果树上还结着不少的杏。但我提醒自己,100%把果实收获干净根本做不到;最常出现的情况是,90%的作物方便采摘,而剩余10%的作物难以采摘,两者花掉的精力和时间近乎相当。考虑到农民绝不会忽视收成给自己带来的利润,树上剩下了杏,唯一的原因是它不值得去收——要么是它不够成熟,需要稍后再采摘,要么是剩余数量太少,二次采摘得不偿失。颇具讽刺意味的是,正是出于城里人的无知,对机械效率价值观的内化,才导致我们难以接受这一事实:一定的浪费是食物生产周期的自然环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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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对浪费的厌恶和感恩联系起来,有助于调和简单化倾向,也即把所有浪费都归结到现代性和企业的失误上。我们之所以能够浪费这么多,无非是因为现代农业和零售分销把食物变得廉价而丰富。这带来了需要解决的实际问题,但除非我们平衡担忧和感激(感谢如今的所得)这两种情绪,否则我们无法解决正确的问题,或是想出正确的解决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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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此,产生恰如其分的感激之情,竟然是一桩复杂的事情。虽然对奉行宗教传统的人来说,感恩更加容易,但这种容易也有其自身的缺点,它可能会给我们带来误导,让我们以为人只需要感谢造物主就行了。更深层的感激需要融入日常生活的习惯,它表达为我们对浪费的态度,也即我们坐下来吃饭时的心境。恰当的感激还需要不断地进行知识上的盘诘,确保这不是一种下意识的感觉,确保它引领我们走向真正的好。说一声谢谢,并由衷地表示感激,这很容易;但真正的感激之情,是通过我们的生活方式来表达的,不光靠我们的言语和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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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的美德:餐桌上的哲学思考 18 知好也知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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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生活的这个时代,几乎没人知道“De gustibus non est disputandum”[18]是什么意思了,但几乎人人都认同它的道理。“趣味无争辩”的说法,不会引起什么争议。有些人就是喜欢简单、朴实的味道,这有什么错?如果某甲喜欢前卫的现代管弦乐,某乙喜欢泡泡糖流行乐,你可能会说前者口味比较复杂,但不能说那更好。审美判断没有客观性,只是主观的偏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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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为这并不正确。理解何以如此,比理解古典音乐家马勒和重金属乐队摩托头各有什么相对优点,牵涉到更多的利害。人们对“客观性”的意思存在普遍的误解,由此也对伦理学甚至历史和科学怎么能够“客观”产生了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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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为食物和饮品的客观性建立一套辩护的说辞,或许会显得有点堂吉诃德式的顽固。还有什么东西能比饮食偏好更主观?如果你不喜欢草莓,你喜欢炸鱼薯条多过酱汁香蒜鳕鱼,这能有什么错?然而,正是这些说法,暴露了错误的根源。“人们往往对好的东西和自己喜欢的东西不作区分。”哲学家蒂姆·克兰(Tim Crane)说,“我觉得有很多音乐都挺好,甚至很精彩,但我不喜欢。”显然是这样。我不太喜欢鲍勃·迪伦、酷玩乐队或杰德沃德(Jedward,爱尔兰双胞胎男歌手),但我相信迪伦是个天才,我也接受酷玩有些天赋,并坚持杰德沃德毫无可取之处。就算这些具体的判断都错了,我不喜欢的好东西和坏的东西之间显然也存在差异。这道理同样适用于食品。厨师比约恩·弗兰森(Bj?rn Frantzén)对我说,哪怕是在最好的餐厅吃饭,“我也可以在吃完离开时说:‘这其实不是我那杯茶,但真的很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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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旦你抛弃了(喜欢=好)=(不喜欢=坏)的简单公式,下一步就是接受如下明显的事实:艺术作品、音乐作品、食物和饮品都有着令我们口味产生反应的客观性质。葡萄酒就是一个很合适的例子。“葡萄酒有趣的地方在于思考它是怎么一回事,而不仅仅是思考我们喜不喜欢它。”哲学家巴里·史密斯说。哪怕我们认同“口感纯粹是主观”的看法,谈起食物时,我们通常也并不认为只有自己才知道它的味道。每当吃到美味的东西,我们会跟朋友说:“你必须试试这个。”我们推荐的是食物,而非嘴里发生的状况。好吃的羊角面包的确味道浓郁,并不仅仅是我们觉得味道浓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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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品尝食物的时候,兴许注意不到它的味道,但除非味道的存在就是为了遭人忽视,这种情况是不可能出现的。史密斯举了个喝葡萄酒的例子:“我对你说‘你喝出薄荷味了吗?你喝出梨子的味道了吗?’诸如此类。体验已经消失,但你心里想着,对呀,有这么回事。”我们有时候耳根软,经人提示后能“检测”出原本并不存在的味道,但我们不应该把这两种事情搞混:一种是受人误导的能力,一种是完全没有能力准确辨别出口味。“要是你说有青椒味,但其实又没有,人们是会一直坚持说没尝出来的。”史密斯说。你试试就知道。食物或饮料里有什么味道,人们并不会随口附和。如果我们说“是的,有这么回事”,史密斯认为:“这一认同背后支撑着一种判断——体验中有过某种东西,只是当时没注意到。因此,体验和对体验的关注,是两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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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很明显,口味并非纯粹主观,它涉及对象本身的特质,而不仅仅是我们的特质。我们多多少少也能够注意到这些真正的特质。我们中的大多数人,在大多数的时间,只是简单地喝喝小酒,感到愉悦。依靠一点点的努力,我们开始注意到更多东西。葡萄酒鉴赏家还需要将这种注意力往前推进一步,注意到普通酒客会忽视的各种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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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庸的味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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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前,如果有人不相信葡萄酒迷能品尝出门外汉错过的口味,他充其量会说:“我喝起来都差不多嘛。”现在,他更可能会说:“你听说过某某的研究吗?”你或许听说过,虽说你可能把它跟另一篇类似的研究搞混了,忘记了细节。但你记得研究的结果,大意是:声称自己能够区分好酒、平庸之酒和劣酒的人,屡次败于盲测。波尔多大学做过一些著名的实验。弗雷德里克·布罗歇(Frêdêric Brochet)让所有54名接受测试的酿酒系学生弄混了白葡萄酒和红葡萄酒——他无非是往白葡萄酒里加了一种无味的染料。他又互换了酒瓶上的标签,导致学生们把便宜的葡萄酒描述为圆润、复杂,而把昂贵的葡萄酒描述为味道浅薄而平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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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养鸡的人都会告诉你,他们的鸡舍对母鸡友好,下出的蛋超级新鲜,味道极佳。但是,每当研究人员尝试进行真正的盲测,把这些鸡蛋跟普通超市的鸡蛋进行对比,几乎从没发现味道上有什么差异。有个聪明的美食作家,做了一场初步的实验,半数的食客都喜欢后院散养鸡蛋,但他意识到,这些人有可能是对视觉线索产生反应:散养鸡蛋的蛋黄颜色较深,做出来的蛋饼更鲜艳。于是,他加入一种绿色染料重复了实验,把所有的样品都弄成一个样子,除了一个人,其他食客的偏好都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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