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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章中我们讨论过享宴在人类文化和演化史中的重要作用。享宴的另一点重要性在于它不仅提供了丰盛的食物，也提供了丰富的记忆。在个体的一生之中，享宴都是值得记忆的事件，而且享宴还包含着参与这一仪式的前几代人的记忆。再次强调，从文化前瞻记忆的角度来看，享宴不仅是帮助记忆的一种手段，享宴仪式本身就是历史和记忆的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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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对饮食与记忆的人类学进行概述时，乔恩·霍尔茨曼（Jon Holtzman）发现某些领域中文化记忆与食物的关系正在减弱。[58]让我借用他的观点来简单讨论一下最富于记忆的传统美国享宴——感恩节享宴。感恩节享宴是秋天（11月底）的丰收盛会，菜式多且复杂，而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一大只火鸡。尽管在许多文化中，享宴都与收获相关，但是美国的感恩节已经不再仅仅关乎丰收，它还是对国家历史和认同感的一种庆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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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物与感官记忆 除了火鸡，感恩节大餐中还有许多其他配菜，口感风味各不相同。此外，餐桌上众人的空间位置也值得纪念，这种视觉空间记忆强化了其他种类的记忆。每年这场最盛大的享宴都在长餐桌上举行，诺曼·洛克威尔〔9〕的画作使之成为美国人不朽的记忆。感恩节享宴的特殊之处不仅在于食物，还在于其场所——这是典型的家庭聚会。如果有儿童的话，他们不与成人在一张桌上吃饭，这还能强化关于童年的记忆：儿童地位较低，儿童与成人的世界存在差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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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物与民族认同 感恩节是美国人身份认同的体现，尤其是某一类的美国人。对一个以自信、莽撞著称的民族而言，感恩节展示了美国人并非不屑于感恩。同时，丰盛的食物提醒大家不应对成功感到羞愧，尤其是当你乐于与他人分享时。感恩节还强化了美国的民族熔炉特征——在自己家中准备感恩节大餐并阖家享用，这几乎和拿到绿卡一样，标志着外来移民的美国化。许多移民家庭珍藏着他们第一次过感恩节的回忆，这是他们接受新民族身份的一个里程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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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大流散〔10〕的味觉记忆 感恩节大餐是移民背景下对国内迁移（internal migration）的一种庆祝，在此处，“故园”指的是17世纪的新英格兰。通过感恩节享宴，所有的美国人都在某种意义上化身为当年的新英格兰开拓者。同时，它也有力地唤醒了人们对于移民的普遍体验，正因如此，美国不同种族的移民都愿意庆祝感恩节。对一次大迁移的回忆往往也会勾起对其他移民过程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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味觉乡愁的体验与创造：食物、民族主义与发明传统 如果感恩节尚不存在，那么一定会有人将它发明出来。珍妮特·西斯金德（Janet Siskind）对感恩节的诞生过程进行了一番分析，这是一个漫长而复杂的过程，融合了好几项传统。这番分析清晰地表明，美国需要这样一段关于民族认同的故事。她写道：“感恩节为‘归乡’之情染上了一抹浓重的民族主义色彩。在准备感恩节大餐、参加享宴的过程中，家庭生活的轻松与不安、欢乐与痛苦都被激发了出来。”[59]国家建立与统一的简单历史记忆将乡愁与民族主义联系到了一起。对于民族主义“事件”的记忆，更增强了人们对人际感情的记忆和准备享宴过程的程序性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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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物、性别与记忆媒介 传统的感恩节大餐及其准备过程强化了刻板的性别角色，女性负责烹制食物，而男性主持分享仪式，即切割放在桌首的火鸡。即便传统性别角色在这些环节上被破坏，感恩节仍然是展示性别角色的好机会。例如，一般认为，感恩节享宴时的大胃王比赛是美国社会阳刚之气的反映。过度消费并不论男女，但是对过度消费的夸耀行为，一般都是男性化的，尤其是食物的过度消费。几个大男人吃完饭后松开皮带腆着肚子围坐在电视机前，这样的场景实在令人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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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物与划时代的转变 感恩节标志着许多转变：从旧世界到新世界，从失败到成功，从童年到成年。而诞生日反映的是最深刻的转变：从无到有。有趣的是，感恩节并不是作为一个诞生日来庆祝的，国庆节（7月4日）或者哥伦布日〔11〕才是美国的诞生日，感恩节标志的是婴儿期的结束。婴儿期是一段危险而孱弱的时期，必须安全度过才有可能长大。当然，个体不记得自己的婴儿期，出生之后那几年的回忆只是一片模糊。感恩节提供了对婴儿期的安稳而美好的回忆，甚至用一种“可爱”的方式来展现一个国家的幼年时代，就像在温暖的家庭背景中拍摄的一张婴儿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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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和遗忘的饮食仪式 几乎所有的享宴都是记忆的盛宴，但是选择用什么名义来庆祝就涉及人的决策：决定哪些事是荣耀的，而哪些事最好被忘掉。传统上最初的感恩节被看作美洲原住民与早期移民和谐共处的范例。其中反映出的原住民与欧洲移民之间的关系与真实历史有着巨大的反差，在这几百年中双方冲突不断，最终殖民侵略者获得了统治地位。集体失忆比集体记忆更强大、更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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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里斯·哈布瓦赫〔12〕是思考探究“集体记忆”这一概念的先锋人物之一。我很喜爱他写下的这段话：“我们常常认为思想与观念、感受与激情完全都是自己的原创，其实我们是从某些群体中获得的灵感。我们如此彻底地赞同关于我们自身的一切，甚至以完全一致的步调震颤，而无视这些脉动真正的来源。”[60]进食与记忆都是个体的活动，我吃我的，你记你的。但是在我们彼此之间环绕着各种各样“脉动的”力量，使我们关于食物的记忆趋于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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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共同的生理和心理历史塑造了各种与饮食有关的记忆。有理由相信饮食是记忆活动的优先目标，因为海马对于一系列的循环激素都很敏感，但是有关食物的记忆超越了生理层面。共同的文化使食物有了共同的含义和情绪共鸣，我们的大脑就是在这些文化因素的影响之下构建有关食物的记忆的。文化又反过来改变了各种认知能力的选择环境，使我们的工作记忆和情景预见能力演化得越来越强大。获取食物、烹饪食物的技巧既推动了这些能力的发展，又从中获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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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住过往才能定义现在。在我看来，一个人拥有的美好回忆要比糟糕回忆多，这样才能算得上是一个快乐的人。无需生活在食物匮乏状态下的人是幸运的，对他们而言，简简单单的食物就是潜在的美好回忆的来源。应当谨记，各种力量，个体的、集体的，都参与塑造我们与食物相关的记忆。或许这样能帮助我们把糟糕的事抛在一旁，而创造更多关于美食和美好时光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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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米歇尔·盖拉德（Michel Guérard，1933— ），法国著名厨师，新派法式烹饪开创者之一。欧仁妮牧场（Les Prés d’Eugénie）是他在法国朗德省厄热尼莱班市（Eugénie-lesBains）经营的一家酒店。——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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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牛排与奶昔（Steak’n Shake），美国一家连锁餐厅。——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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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罗杰·伊伯特（Roger Ebert，1942—2013），美国著名电影评论家，普利策奖得主。《生活本身》是其回忆录。文中提到的莎兹（Chaz Ebert）是其妻子。——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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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草莓溪（Strawberry Creek），美国加利福尼亚州伯克利市的主要水道，两条支流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校园汇合。——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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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斯万之家》（Swann’s Way），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第一部的篇名。——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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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华金·富斯特（Joaquin Fuster，1930— ），美国著名神经科学家。他专注于研究认知和行为背后的神经结构，对记忆和前额叶皮质的研究广为学界引用。——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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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超级碗（Super Bowl），美国国家橄榄球联盟的年度冠军赛。超级碗比赛日已逐渐成为一个非官方的全国性节日。——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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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珍妮·古道尔（Jane Goodall，1934— ），英国灵长目动物学家、动物行为学家、人类学家，被公认为全球最重要的黑猩猩研究专家。古道尔曾在坦桑尼亚研究野外黑猩猩长达45年。——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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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诺曼·洛克威尔（Norman Rockwell，1894—1978），美国著名画家，其作品擅长反映美国社会文化生活，广受欢迎。代表作系列油画《四大基本自由》中《免于匮乏的自由》就以感恩节享宴为主题。——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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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大流散（Diaspora），原指公元前586年古犹太人被巴比伦人逐出巴勒斯坦后流散至世界各地，文中指17世纪新英格兰移民向美国其他地区迁移。——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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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哥伦布日（Columbus Day），纪念哥伦布首次登上美洲大陆的节日，一般是每年10月的第二个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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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莫里斯·哈布瓦赫（Maurice Halbwachs，1877—1945），法国哲学家、社会学家，代表作《论集体记忆》。——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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