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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着一架大穿衣镜”自然说的是站在地上的镜屏。两名侍女从镜后转出,所描写的空间也和贾政经验过的相似。所不同的是镜子从中路移到了左边,遮挡的也不再是迷宫般的层层门户,而是贾宝玉既华丽又闲散的私人空间,充满贵家公子的惬意和年轻女性的妩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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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姥姥进入怡红院时的所见也重复着贾政一行的观感,先是“抬头一看,只见四面墙壁玲珑剔透,琴剑瓶炉皆贴在墙上”;然后也同样是“找门出去,那里有门?左一架书,右一架屏”。但从未见过的玻璃大镜给作为乡村农妇的她带来了更加富有戏剧性的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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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从屏后得了一门转去,只见他亲家母也从外面迎了进来。刘姥姥诧异,忙问道:“你想是见我这几日没家去,亏你找我来。那一位姑娘带你进来的?”他亲家只是笑,不还言。刘姥姥笑道:“你好没见世面,见这园子里的花好,你就没死活戴了一头。”他亲家也不答。便心下忽然想起:“常听大富贵人家有一种穿衣镜,这别是我在镜子里头呢罢。”说毕伸手一摸,再细一看,可不是,四面雕空紫檀板壁将镜子嵌在中间。因说:“这已经拦住,如何走出去呢?”一面说,一面只管用手摸。这镜子原是西洋机括,可以开合。不意刘姥姥乱摸之间,其力巧合,便撞开消息,掩过镜子,露出门来。刘姥姥又惊又喜,迈步出来,忽见有一副最精致的床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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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面镜子因此和贾政、贾芸看到的大玻璃镜似而不似:与其如屏风般立在门口,它现在被镶嵌在四面雕空的紫檀板壁之间,而且还装有西洋机括可以开合。作为一个文学叙事手段,这面镜子在此突出的是刘姥姥对怡红院中隐蔽空间的发现;贾政和贾芸眼中的大镜所强调的,则一是令人迷失的空间和幻象,一是令人艳羡的贵家内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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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这三次都不一样,怡红院中镜子的最后出现是由贾宝玉自己引起的,但却是通过梦中的经验。这是小说的第五十六回,他听说江南的甄家也有一位名叫宝玉的公子。疑惑之下闷闷回至房中,躺在榻上不觉昏昏睡去。梦中他进入了一个平行宇宙——同样的怡红院,同样的众多丫鬟,还有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甄宝玉。两人刚见面谈话,忽然听到外边说老爷传叫“宝玉”,吓得二人慌乱不暇,一个夺门而出,另一个在后边叫他回来。喊叫的是贾宝玉——因为小说随后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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袭人在旁听他梦中自唤,忙推醒他,笑问道:“宝玉在那里?”此时宝玉虽醒,神意尚恍惚,因向门外指说:“才出去了。”袭人笑道:“那是你梦迷了。你揉眼细瞧,是镜子里照的你影儿。”宝玉向前瞧了一瞧,原是那嵌的大镜对面相照,自己也笑了。……麝月道:“怪道老太太常嘱咐说小人屋里不可多有镜子。小人魂不全,有镜子照多了,睡觉惊恐作胡梦。如今倒在大镜子那里安了一张床。有时放下镜套还好;往前去,天热困倦不定,那里想的到放他,比如方才就忘了。自然是先躺下照着影儿顽的,一时合上眼,自然是胡梦颠倒;不然如何得看着自己,叫着自己的名字?不如明儿挪进床来是正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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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许多红学家指出的,《红楼梦》第一回中“太虚幻境”门侧的楹联“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可说是整部小说的概念蓝图。如此说来,第五十六回中宝玉的梦境可说是这个概念的人格化:抽象的“真、假”在此处化为“甄、贾”宝玉,梦境和镜影则隐喻着“有、无”的置换。而且,虽然麝月所言是来自民间的一种说法,但曹雪芹巧妙地把泛指的“镜”置换为怡红院里的一面特殊的、嵌在床边的大玻璃镜。从小说的字里行间,我们知道这面大镜起先和床榻并不挨在一起,只是“如今倒在大镜子那里安了一张床”,因此宝玉才能“躺下照着影儿顽”,在镜中看到他的双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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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贾政首次在镜中看到自己到贾宝玉此时在镜中看到自己,这面奇异的大玻璃镜构成《红楼梦》中的一个暗含线索,虽不贯穿整部小说但也绝非无足紧要。最重要的是,这面新奇的大镜始终联系着怡红院这个地点,与小说主人公贾宝玉有着一种深藏不露的关系。宝玉的梦境把这个关系最后点了出来,通过把梦中的宝玉称为“甄(真)”,使读者突然意识到大观园中发生的一切,包括“贾(假)”宝玉和他的怡红院,可能都属于一个镜像中的虚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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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细腻、深刻的描写不可能全然出于虚构或道听途说,我们有足够理由设想曹雪芹幼年时曾对玻璃大镜有过深刻印象。众所周知,他的祖父曹寅做过康熙皇帝的伴读和御前侍卫,后任江宁织造和两淮巡盐监察御史。康熙六下江南曹寅接驾四次,曹家三代在康熙、雍正两朝主政江宁织造达五十八年,家世显赫成为南京第一豪门。我们几乎可以肯定如此的豪宅会拥有当时的时髦大镜——作为一个旁证,比曹寅早一年生,同为内务府包衣、康熙御前侍卫的赵昌也曾经富贵一时,官至养心殿总监造。他于雍正五年(1727)被抄家,抄家大员奏报的《内务府奏查赵昌家产事褶》中列出“玻璃镜大小十三;各种玻璃小物件一百九十二;各种西洋物件一百六十八种”等物。(2)曹家的财势远盛于赵昌而接近于怡亲王。如前所述,怡亲王在雍正元年上交给造办处四座玻璃插屏,最大一件的镜心高达两米以上。在曹家于雍正六年(1728)被抄之前,曹雪芹在同样的富足环境中生活了十三年,他的童年经验中很可能包括有大玻璃镜引起的惊喜和想象,这也可能就是《红楼梦》把这种镜子放在怡红院中——而且只放在怡红院中——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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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的镜像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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颇具兴味的是,曹雪芹对怡红院中玻璃镜的描述与雍正对玻璃镜在紫禁城中的安置颇有相合之处。当刘姥姥闯入怡红院内室,她看到的大镜嵌在“四面雕空紫檀板壁”中间,有机括可以开合,“掩过镜子,露出门来”。而上章谈到的雍正在养心殿后殿装置的大玻璃镜也是以紫檀木镶边,旁边安装了折叠书格,背面隐藏有可以开合的档门活板。丫鬟麝月在《红楼梦》第五十六回中说宝玉做梦是因为“如今倒在大镜子那里安了一张床”,而造办处档案载雍正四年十月二十五日“将二面镜子安在东暖阁仙楼下羊皮帐内。南面安一面,北面安一面”;雍正五年六月二十日又在“万字房西一路起窗板,前靠北床半出腿玻璃镜插屏”(3)。乾隆继位后延续了这种做法,于乾隆四年在“同乐园罗幌内床上着安玻璃镜”。(4)这类床镜合一的实物在养心殿三希堂后部的长春书屋以及倦勤斋东书房里都还保存着,床榻旁都安置有镜子。去故宫博物院的游客也还可以在翊坤宫中看到宝座后边安置的一架三扇镜面屏风(图2.4),从装饰看是乾隆时期风格,离曹雪芹写《红楼梦》的时代不远。坐在宝座上的人可以看到自己化为若干分身,如同进入梦境和自己晤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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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4 翊坤宫中的三扇镜面屏风。清代,故宫博物院。图片由张志辉先生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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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乾隆非常清楚全身玻璃镜造成的这种“双身”效果,以及由此产生的“与自我对话”的可能性。收在《清高宗御制诗文全集》中的他的一首诗以这种新式镜子为主题,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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斫檀紫翠蟠龙蛇,锦帘半揭文绣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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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含冰月无点瑕,水精云母羞精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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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洋景风吹海舶,海门晓日摇波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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梯陵度索万里遥,价重京华等球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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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明应物中何有,妍者自妍丑自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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匡床坐对寂万缘,我方与我周旋久。(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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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的头两句描写玻璃镜镶在雕成盘龙的紫檀木框中,从半掀的锦帘后露出镜面。随后两联追溯这种镜子产自大洋彼岸的西方,舟行万里、翻山越岭来到中华,如同珠宝般珍贵。接下两句讲镜子的明亮表面反射出客体的真实本相,不论对象是美是丑。结尾两句上升到哲学层次表达精神上的感受:坐在床榻上面对镜子,似乎万缘皆寂,只有他和自己无休止地辗转周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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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也曾把这种“面对自我”的感受写进题画诗里。在一幅清宫旧藏、名为《平安春信图》的画上,他用金字题写了这首诗:“写真世宁擅,缋我少年时。入室皤然者,不知此是谁。”(图2.5)题诗时间是“壬寅暮春”,即1782年春季,乾隆七十二岁之时。诗后钤“古稀天子”“犹日孜孜”二印,画幅上方钤“八徵耄念之宝”“古稀天子”“太上皇帝之宝”,都是乾隆晚年用的印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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