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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自《2001国外书籍封面226帧·小引》,题目是后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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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雨书衣(自选集) 新版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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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家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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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用先生有个习惯:凡他喜欢的书,总是自己动手设计封面,或提出明确的意见(比如画出铅笔草图),交给美编制作。而这样印出来的封面,他都会留下一份整张的、未裁切的大样,贴在硬纸板上保存。久而久之,就有了一大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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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范用从1938年在汉口进入读书生活出版社(后改名为“读书出版社”)做练习生时,就开始设计封面了。上世纪80年代,三联书店大量出版人文社科类图书,在全国造成深远影响。这是范用设计图书最多的年代。他那极有个性的设计风格同样影响深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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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1年,在范用的主持下,出版了杨绛的《干校六记》,书中记述了她和钱锺书在“五七干校”的生活。第一版的封面请丁聪设计,彩色的,几株大树,几座小房子。再版时,范用重新设计。他那时收藏了一本外国花草图案集,从里面选了一幅随风摇摆的小草图案,单色印刷,放在一个两色叠压的方框里,减到不能再减,纤巧而不轻浮。这个设计后来得了全国装帧设计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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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作者的手稿装饰封面或者扉页,是范用常用的手法。他自己最满意的巴金先生《随想录》的设计就是这样:满版烫银的作者手稿,压在浅黄色的底子上,同样是作者手书的“随想录”三个大字,则用灰蓝色印在封面的右上方。黄地儿、银色手迹和灰蓝色的书名形成三个色调、三个层次,朴素中见出高贵。巴金特意写信称赞:“真是第一流的装帧!”依我看,范用设计封面和扉页,爱用文字,有个特殊原因:他不是画家,不擅长绘事。其实,这也是鲁迅先生设计封面的特点之一,比如《华盖集》《萌芽月刊》乃至外国木刻集《引玉集》等。20世纪三四十年代,文字设计在中国书籍设计中有很重要的地位,产生了许多杰作。汉字原本就是象形文字,具备绘画元素,以汉字设计封面,有先天艺术优势。可惜近年来,由于电脑文字的冲击,中国的文字设计艺术日见衰微。反过来说,这也正是范用设计风格中值得学习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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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看书稿,是设计不好封面的。”这是范用书籍设计理念的一个要点。《编辑忆旧》是赵家璧回忆1930年代编辑生涯文章的结集,封面选用西方线刻画《播种者》,以红色印在满版黑底儿上;扉页选用一页作者写在方格稿纸上的手稿,目录前还选登了一些木刻画—是正文内容的插图。范用自己说,这个封面设计“算是大胆,甚至出格”,但如今看来,整本书内外气韵统一,味道浓厚,未读正文已先有感觉。像这样自己编辑、自己设计的书,范用做了很多。由于吃透了书稿,设计时得心应手,形式与内容交相呼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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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籍要整体设计,不仅封面,包括护封、扉页、书脊、底封乃至版式、标题、尾花,都要通盘考虑。”这是范用书籍设计理念的另一个特点,也是特别具有前瞻性的一点。在上世纪整个八九十年代,一般出版社的书籍设计者,都只设计封面,正文版式则由出版部门的技术人员制作。如此,只是为书籍穿衣服,而未将书籍看作一个有生命的整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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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用能有这样的前瞻性,关键在于他是一位真正的爱书人,“爱屋及乌”,爱书的内容,也爱书的每一个细节、角落。范用设计封面时,是把整个封面打开考虑,如此,从左至右,后勒口、封底、书脊、封面、前勒口,五部分一目了然。如果用色,他会巧妙地安排好哪部分用,哪部分不用,绝不会浪费一个颜色。他特别重视勒口和封底的设计,总要加上一些文字内容。他认为这是给读者提供信息的最好位置,而且经过排列文字,书也更加美观。其实,这是范用的设计充满书卷气的一个重要因素。他从1980年代初就在勒口和封底编排作者简介、内容提要和其他图书目录等信息,在当时可谓开风气之先,影响了三联书店的图书面貌,也影响了全国出版界。他还擅长巧妙安排三联店标,或在封面,或在书脊,或在封底的正中,或在条码定价之上,总是十分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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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用从来不会忽视扉页(内书名页)设计,但同样坚持简洁、美观、高雅的原则。一般只有书名、作者和出版社社名,最多加一两条线,或者印一个色。他设计的目录页,章节题目与页码之间,常用一种宽舒连缀的粗圆点,独一无二,被美编们称为“范用点”。内文版式更是体现他的书卷气的关键部位。一般情况,他喜欢版心小,天头大,看去疏朗赏心的版式。其他如字体、字号、字距、行距、书眉、标点、页码等,无不精心设计,甚至版权页也不放过。如果正文末尾有空白页,他则会设计一些图书广告。他设计广告讲究版面对称,有时煞费苦心,反复修改广告文字,使之一字不差地占满设定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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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练,巧用文字设计”;“设计者要读懂书的内容,做到内容与形式的统一”;“整体设计,关心书的每一个细节和每一个角落,把书视为有机的生命体”—这三条,再加上“独创性”,就是我理解的范用书籍设计的真谛了,而如果要用一个词儿概括他的设计风格,那就是“书卷气”。无论是范先生本人,还是他交往的朋友、他喜欢的书、他编辑的书、他设计的书,一言以蔽之,都浸透了书卷气。舍此,就没有“范用风格”或“三联风格”。这“书卷气”是三联书店之宝,潜移默化地熏染着每一位后来者。所以杨绛才会说:三联书店“不官不商,有书香。”但愿后人能够认识这股“气”的价值,不让它在天空中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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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年4月,我所在的山东画报出版社出版了一本《国外书籍封面226帧》寄给范用先生,他回信说:“我也想编本《叶雨书衣》请三联出版。”不久,我调到三联书店工作,去拜访时,他给我看他保留的那些封面大样:五六十张四开大的纸板上整整齐齐贴着一件件封面设计作品。一边看他一边讲这些书的往事。开首的一页,用蓝色和红色铅笔写着:“叶雨书衣(红)—自选集(蓝)”。“叶雨”是他的笔名,业余之谓也。硕大的字,潇洒有力的笔画,透出他的自得和珍爱。数日后,他约我去家里,交给我一本二十四开、白纸装订的本子,是《叶雨书衣》的设计稿。已用铅笔画好了版式,一共七十多页,文字是一篇“自序”、一篇前些年发表在《北京青年报》的文章《减法的艺术》(署名晓岚),还有一篇,竟然是我写的《2001外国封面设计226帧·序》的选摘,其中谈到范用的设计艺术。我斟酌再三,提出请求:一,请范先生针对每一个封面写篇短文,讲讲设计这些书时的想法;二,不仅收入封面设计,也选一些扉页和内文版式设计,以便看出整体设计思想(这本是范用设计的特点);三,由我来查找资料,简介每本书的内容,让读者更好地理解这些设计。可是范先生对我的请求不置可否,他已经八十岁,没有精力配合我的工作。后来我跟范先生约定,只要有空就去他家,和他聊这些封面,录下音来,回去整理后再交他修改。他笑笑,算是同意了。没想到这工作断断续续进行了四年,直到2006年夏天才告一段落。其间,我曾向宁成春咨询,为什么一些书中设计者的署名不是“叶雨”,而是其他人,是否会有版权问题?宁成春告诉我,那时范用是社领导,封面设计要经他签发,他不能自己签发自己的稿件,所以他从不署名,他设计的书,谁帮着制作,就署谁的名。直到他退休以后设计的封面,才开始署“叶雨”。其间,我收到范先生的信,告诉我某个封面他记不起是否他设计的了,不要收入,以免误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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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编好以后,我请宁成春写了一篇文章:《对我影响最大的一位长者》;宁成春又请老一辈装帧设计家张慈中写了一篇《爱书、爱封面设计的痴情人—范用》,作为附录收在书中。《叶雨书衣》的整体设计,请陆智昌担当。陆智昌是香港设计师,来北京十多年了,他简约的艺术风格影响了当今图书装帧设计的走向。我觉得他在某些方面和范先生投缘,虽然他们没有来往。果然,陆智昌痛快地接手设计,而且不止一次告诉我,他喜欢范用这些设计作品,“每一幅都有创造性,都是新鲜的”。他认为,范用设计时更重视图书的内容,但又不是与内容亦步亦趋,他的设计与内容之间有一种“抽象的默契”。正因为范用不是专业设计师,所以他的构思更大胆,更具冲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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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智昌对我给他的图像资料很不满意,亲自找了咖啡色的衬纸,选择各角度的灯光和色调,将每本书重新拍照,重点强调其书卷气和厚重感。整本《叶雨书衣》的基调也是如此,朴素、疏朗,极力展示作品的内力。或者说,《叶雨书衣》不仅展示范用的图书设计,也在展示范用主持编辑出版的一批影响深远的好书。可是到设计这本书的封面时,陆智昌似乎被难住了,做了许多方案,都不满意。出书日期一拖再拖,后来他灵机一动,采用书中范用自己的一件作品:曹聚仁《书林新话》的封面,稍加改动。《书林新话》是关于书的书,《叶雨书衣》也是关于书的书。封面画是一卷书、一柄剑、一只燃着烛的烛台和一只杯子,左上有题字曰:检书烧烛短,看剑引杯长。是杜甫的诗句。这幅画包含了文、武、酒、夜,隐含着陆智昌对范用出版生涯的理解和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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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雨书衣》是范先生七十多年编辑出版生涯中的最后一本书。如今,他远行已近五年。三联书店重新出版这本书,我得以再次体验编辑这本书时的快乐和收获,同时深深地怀念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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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5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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